第120节

    顾云瑶一整个晚上沾了枕头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在想面圣时都该说什么话。桃枝和夏柳两个丫鬟也没见过皇上,此番召见就好像平地惊雷,吓得她们两个人在马车里一直很不安。

    甚至桃枝还看到夏柳的手在哆嗦。其实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巴里好像含着什么,说话都能打结。

    还是她们家的姐儿比较好,看着比较淡然,未免失礼,桃枝也稳了稳心神,想给她们家小姐,还有夏柳说点笑话。

    一开始顾云瑶还满含心事地在闭目沉思,无暇去听她究竟在说什么,不知怎么就说到纪凉州的头上,她渐渐地把眼睛睁开来,桃枝没发现,依然在说:“纪大人啊,真的像个榆木脑袋,姐儿就是把那盆盆景留了下来,他就觉得姐儿喜欢,后头又不知道怎么找了几盆盆景过来,今日也是,估摸着又要去找盆景回来了。”其实如果不是纪凉州对她们家小姐有意思,她会认为纪凉州是一个好人,可就是因为有意思,她才希望纪凉州能变得更好,好到可以成为为她们家小姐遮风避雨的地方。

    发现她们家小姐正在听,唯有听到纪凉州的地方才能回过神来,她递出去一只手,握在顾云瑶的手上。

    那只手有点软,有点嫩,握上去之后,桃枝放轻了动作,本想因此消除她的忧愁,却好像被她安慰了。

    顾云瑶笑了一笑,问道:“纪大人他……还不知道我进宫面圣的事吧?”

    特地交代了府内所有的下人,谁都不要告诉纪凉州她会去面圣的事情,免得他因此担心。再说只是去宫里见见皇上,会发生什么事还不一定,未必就会如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结果。

    桃枝道:“没有,奴婢们都不敢说,就连今天出发的时候,也没有惊动到纪大人。”

    “那就好。”顾云瑶说完这句话以后,再次闭目屏息,只留下夏柳偶尔会掀开车窗帘,好奇地往外张望。

    马车一路行进,穿过半个京城,许多眼熟的或者不熟的胡同都匆匆略过,终于在拐过许多胡同以后,来到了一条更为宽大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有一道重兵把守的大门,朱红色漆,十分的气势恢宏。

    马车穿过这道门,又往前进了不少。再接下去,夏柳就不敢胡乱张望了。

    这里还不是内皇城,但有不少身穿公服的官员步行于其中,还有侍卫们来回地走动。道路两边有一排排的房子,是各大部的值房。夏柳不小心与其中的一个侍卫对视一眼,被对方肃杀的眼神吓得忙把帘子放下。

    最后终于在午门前的侧门停下来,马车停到一边,桃枝和夏柳先跳了下去,顾云瑶还坐在马车里,也准备下去。

    不及她先下马车,车帘子竟是从外面被人一掀,随即递进来一只手,光洁细腻,看上去十分的年轻。但顾云瑶立即认出来,这绝对不是桃枝或者夏柳的手,她们两个人都跟了她许久,身体的每个地方长什么模样,全都刻印在脑海里。

    顾云瑶却听不到外面人说话,她准备唤她们二人一声,那只手还毛骨悚然地伸在她的面前,甚至顾云瑶发现,这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当即反应了过来,把帘子一挑,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阎钰山那张妖美的脸,背着光正站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张几乎美得不分性别的脸,他穿了一身宦官才会穿的衣服,红色的曳撒,衬得他唇红齿白。顾云瑶登时好像回到了六年之前,在百香楼的那一次,他也是这么逆光站着,突然就来到了她和祖母在的包间里,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不会老的样子,反而越活越年轻,顾云瑶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到岁月刀斧过的痕迹。

    他也好像立即就认出她来,甚至明白了那次在田大人被张榜公示一日,碰到的脸上黝黑,穿着小厮衣服的少年郎也是她。

    顾云瑶眼睛一瞥,看到桃枝和夏柳两个人正打着哆嗦站在一边,阎钰山的气势太猛了,吓得两个小丫鬟全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恰好,当年桃枝也有幸见过阎钰山的真容,已经认出是那位抓“内鬼”时,手法夸张残忍的阎厂公!

    此刻阎钰山笑着,笑得极妖娆,手还保持了挑着帘子的动作,他身子近了几分,宽大的背挡住了身后的阳光。顾云瑶听到他说:“孩子,时隔六年,我们又见面了。哦,不对,上一次在田有仁张榜那日,就遇见过你了。别怕,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会害你的。”他已经在圣上,还有她父亲的面前“认”她做义女了,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害她?

    第198章

    本来阎钰山还很期待看到这个孩子惊恐的面容, 但她很快就是笑了起来, 对他道:“阎公公此番亲自前来,我等真是受宠若惊。”

    根本就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她的笑也是冷笑。

    估摸着顾德珉根本没告诉她认义女的事情, 所以阎钰山亲自前来迎接。

    两个小丫鬟已经吓傻了, 顾云瑶跟在阎钰山的后面准备要走,桃枝才有反应:“姐儿……”

    他们居然惊动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亲自来接,守在侧门的其他护卫和小太监看了,也都有点困惑。

    顾云瑶没多说什么,阎钰山请她先走, 他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双双进入侧门里面, 内皇城的一部分面貌就展现在面前了。

    红墙在两侧一路笔直向前, 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看到最前方的金碧辉煌的殿宇, 一重重门在眼前闪过, 跟着阎钰山的脚步,走了许久许久,地面还有镂雕的图纹。经过金水桥之后, 偌大的广场出现在面前。方才他们行走在御道的侧面,还能看到前方慢步行走的一些官员。

    如今那些官员已经待在广场上面列队了。

    顾云瑶来的时候,未免有意外,特地戴了一件斗篷罩在身上, 好像在那些官员里面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她把冒兜压得更低了一些。

    阎钰山绕过此地, 直接把她带到了一处地方。居然是炼丹房。

    说是炼丹房也没有那么质朴。和其他的宫殿一样,里面的装饰极为奢华。地上铺了姜黄色底缠枝莲纹地毯,踩在上面,好像踩在软的黄金之上。

    阎钰山把她留下来之后就走了。

    顾云瑶也不知道目前究竟什么情况,脑海里快速地在回想前世的记忆。

    对隆宝这个皇帝所知不多,还是通过谢钰才了解到,隆宝在位前几年,政绩平庸,喜好和平,唯一做过的变革,大概就是同意了宣大总督提出的和蛮子们互市的建议,但随后,也因为蛮子军不讲信用,这件事彻底告吹。

    后来几年,隆宝沉迷炼丹,一发不可收拾,认为炼丹可以得道,可以长命百岁。明明每天都被臣子称万岁,却一直觉得自己连一百岁都活不了。

    再之后就是他生病了,因为太子惨死一事,他夜夜晚上做噩梦,被其他几位争权夺位的皇子虎视眈眈地盯着。

    顾云瑶还记得,大皇子是阎钰山一举推选上,成为了太子。这之前,梁世帆还认了他做干爹,太子摔落山涧死后,阎钰山急于寻找下家,在人选一事方面,陶维和他意见不合,其实两个人都押错了对象,最终以陶维被拉下马,阎钰山渐渐受到冷落,同时梁世帆受到新帝的器重为始点,迎来了一个新的景旭元年。

    正在沉思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了脚步声,室内没有可以坐的地方,顾云瑶只能站着,那道声音越走越近,似乎不知道这里有人,当顾云瑶回眸视线与他相撞时,那个人愣了一愣。

    他穿了一身道袍,长得很清瘦,头上系了一根道巾,手里拿着一个拂尘,是真的道士打扮。起先顾云瑶以为是隆宝帝,但皇上已经五十岁了,这个人十分的年轻,甚至有种出尘绝世的味道。

    阎钰山把她突然安排在这里,顾云瑶根本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对方也不知情,多了一个女人在炼丹房里,他打量了她许久,正要开口,门外急急地要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是一个公公在说话:“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啊,皇上他老人家真的不在这里。殿下,殿下!”

    接着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着倒是挺温厚:“你说我父皇不在这里,那些文武百官已经站在乾清门前许久了,他也没有去上朝。若是当真不在这里,我父皇又会在哪里?”

    那个公公还是着急:“殿下,奴才怎么敢欺骗您呢,奴才就是有十条命百条命千条命,奴才都不敢欺骗您啊,这是要犯杀头的大罪过,皇上他真的不在这里。”

    年轻男人显然不信这样的话:“若是他真的不在这里,你又拦我做什么?”

    “让开。”

    只闻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顾云瑶的心里好像也打了鼓。那个公公的脚步声也追在年轻男人的身后,忙说道:“殿下,太子殿下,皇上交代了,这儿正炼着重要的丹药,是集天地之灵气的丹药,皇上他老人家一般不让别人进来,若是不小心冲煞了那股灵气,这丹药的炼制,就得前功尽弃了啊。”

    居然是太子!

    而且这个阻拦的公公清清楚楚提到了有其他的人气在的话,会破坏丹药的灵性。

    虽然顾云瑶也不相信这种东西,但是隆宝帝相信,并且是坚信,万一真的知道了她人突然跑到了备受重视的炼丹房里,就不是召见她进宫,只想看看她如何这么简单了。

    顾云瑶四处打量,想找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室内极尽奢华,但摆件很少,最大的能躲人的地方只有那个铜炉了。

    顾云瑶立即行动起来,要钻到铜炉后面。炉火烧得正旺,也不知道里面烧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还未接近铜炉,已经被它周身散发的热气逼得后退了一两步。

    顾云瑶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回眸一看,居然是一个男人的脚。

    道士低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一直凝视她。

    被踩了一脚,他却也不觉得痛,连抽气声都不出。

    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男人在身后,顾云瑶想躲,却又觉得没地方可躲了,太子慢慢地往前深入,一边走,还一边和想追上他步伐拦住他的公公说道:“那个道士明明也是凡人,为何他就能出现在炼丹房里?”

    公公想和他解释,道士乃是民间请来的天师,皇上很尊敬那位道长,此次炼丹都得靠他的引导,怎么能轻易拿他和一些凡夫俗子们相提并论。

    太子笑了笑:“既然是道士,不应该更加无欲无求吗?本宫来此处,就是要劝降他,让他重新归隐山林。皇宫内部最是能接触到人世物欲的地方,那位道长留在这里,并非好事。”

    真是说得滴水不漏,连公公都哑口无言了。

    顾云瑶听后完全不相信,这就是那个别人口中说的,能力中庸的太子?

    在她看来,他不仅不中庸,还有一双慧眼。因为怜惜朝中那帮老臣,一直守在殿外不容易,所以他过来,想劝醒皇上,让他重新归于朝政,勤政爱民。

    如果是这么一个心怀仁慈的人,也许会愿意相信她是如何进来的。

    顾云瑶躲也躲不了,正准备出去,手突然被人一拉,对方的力量很强,指骨捏在她的手腕上时,竟是把她的手腕掐得青白了。

    顾云瑶想抽,抽不回来,她抬眸,看到那个道士还在望着她,想要出声叫人,却被他捂住了嘴。只听道士贴耳低声说道:“你想死吗?”旋即她就被他拉到了铜炉后面。通过洞开的缝隙,能看到对面慢慢走来的两个人。

    在前的那个人,一身蟒袍,和听到的语声给人感觉差不多,长得温厚有礼,一副面善之相,看上去十分的年轻,皮肤很白,透着股青嫩。身后跟着的人就是那个阻拦的公公,年纪有点大,也是长得一团和气,人有些胖。

    道长好像不擅长应对女人,拉着她的手的时候,指尖还在微微发颤。等到都转到了后面,赶紧把她的手松开。

    丹炉虽然大,但也只能勉强藏匿两个人的身形,他们两个人只好勉强站在一起,其实顾云瑶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藏起来。和他之间靠得如此之近,她也很不适应。他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但是能看的地方只有太子的动向那里。

    太子和公公从外面进来,果真没瞧见里面有人。那个公公稍稍松了一口气,对太子说道:“殿下,您看,这炼丹房内,果然没有人吧?”

    殿内空旷,一眼能看到其间所有的陈设,有一张长案,上面摆了几本文书,似乎是皇上在这里办公用的。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都放在长案后面的一个架子上。上面被依次按照瓶身的花纹放好,楚渊估计里面是炼好的药丸,或是半成品一类。

    其实他很想把那些药丸统统都偷走,找个地方埋了,或者毁了。谁知道那些丹药是用什么来炼制的,吃下去会不会对人体有害。可他的父皇执迷不悟,认为那些可以延年益寿。

    他的目光突然就投向那个害人不浅的炼丹炉,公公注意到他在看丹炉,有点怕他真的会动手砸了,赶紧拦在他的面前:“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若是您真的拿这丹炉好看,奴才这条狗命,可就保不住了。”

    “本宫没说要砸,你别这么担心。”楚渊就算是想砸,目前为止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胆量。

    公公见时候不早,想劝他早点回去,丹炉后面竟是突然发出了声音,楚渊刚准备转身的步子一顿,凝视着丹炉温言道:“谁躲在后面?”

    顾云瑶心里一惊,没想到他观察这么细致入微!

    第199章

    丹炉后面顿时没了声音, 楚渊又问了一遍:“谁在后面?”大概是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 他补充一句说道,“不用担心,出来吧, 本宫不会加害于你。”

    顾云瑶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决定还是出去会一会这位太子殿下,光躲着也不是一个办法,迟早还是会被他发现。

    脚步一转,正准备走出去,身旁的那只手, 又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顾云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重新被道士拉了回去, 他还是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告诫她:“你若想死的话, 尽可以出去。”

    太子的为人其实她不太了解, 听声音,观长相,再结合前世的听闻, 觉得他是一个性情温善、待人亲和的好人,但看这道士的态度,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顾云瑶毕竟没有真正地在皇宫中住过,还是乖乖地暂且听信了这个道士的话, 待在原地静观其变。

    楚渊说了两声之后, 没有人走出来, 他便轻轻笑了一声,打算亲自前去看看情况。

    看看究竟是哪个胆敢装神弄鬼的人,躲在后面。

    公公一路跟着他,有点摸不清头绪。

    他才要走近,一个人终于慢慢地从丹炉后面举步而出,楚渊看到了来人的脸,竟是一怔,对方穿了一身道袍,长得很清瘦,宽衣大袍竟然也能被他的身子撑起来,随即他感受到对方有点淡漠的眼,好像从天而降,俾睨众生一样。

    道长手持拂尘,对他恭敬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顾云瑶透过丹炉的缝隙往那边去看,楚渊似乎没再注意这边的情况。

    他微微一笑,偏头问旁边的公公:“这位就是凌霄道人?”

    公公笑着接话:“正是凌霄道人。”

    除了那声见过之后,凌霄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楚渊上下打量他,声音还是温和淳淳:“早有耳闻,凌霄道人是民间的一位大师,能参透天机,通古今,通神灵,还能助人一臂之力,问道成仙。既如此,为何还是以凡人之姿出现?在本宫眼里,道长也只是一位凡人罢了,观年岁,不过三十尔尔。俗话说得好,天机不可泄露,参悟太多天机,泄漏太多天机,道长……”他突然瞥了一眼凌霄,依旧笑着,“就不怕遭到天谴吗?”

    公公的脸色都坏了,想劝太子千万不能得罪这些个神通广大的天师,又不敢真的直言,那就是得罪了太子。

    两边都吃力不讨好,公公脸露为难之色,急得团团转。凌霄突然低眉,淡淡地说:“谢殿下的教诲,贫道记住了。”

    楚渊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最后看了一眼丹炉,那炉鼎上方,正袅袅升着白烟,朦朦胧胧的,好像让他看到了什么在那一端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