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兄妹几个先后到了显德殿,入内之后,内侍便在外将门合上,他们有些诧异,再往内看,却发觉内殿并无内侍宫人,皇帝坐在上首,身体微斜,半倚着扶手,俨然不语,身边是内侍监高庸。

    几人对视两眼,神情莫名,正待行礼,皇帝却摆摆手,语气有些疲惫的道:“都过来。”

    皇太子与秦王、晋王到皇帝近前去坐了,昭和公主却到他身边站定,有些担忧的道:“父皇,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皇帝盯着她那副肖似母亲的面容看了会儿,心下唏嘘,却微笑道:“父皇没事,只是有件事情,想同你们说。”

    昭和公主眼珠一转,好奇道:“什么事?”

    皇帝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转了一圈,轻轻道:“今天,我见到你们母后了。”

    这句话落地,内殿之中似乎失了声响,唯有惊诧这一种情绪得以保留。

    皇太子看着父亲嘴唇闭合,耳中却是一片茫然,怔然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他听见自己有些艰涩的开口:“父皇,你方才说……”

    “我说,今天我见到你们的母后了,”皇帝平静的看着他,重复道:“她很好,我将她送回乔家去了。”

    又是久久无言。

    “这不可能!”

    晋王俊秀的面容上遍是难以置信,还有些丧母之后残存的伤怀:“母后,母后她已经去了,怎么可能再出现?父皇,你,你是不是……”

    他想说父亲是不是神志失常,生了幻觉,却觉这样的言语太过伤人,如此停滞下来,没有再语。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皇帝并不对儿女们此刻的激烈情绪感到意外,他将腕上那串紫檀木珠取下,动作轻柔的摩挲着,道:“她过世的第二日,原本存放于梓宫中的身体,便消失了。”

    皇太子面色微变,秦王几人也是如此。

    皇帝垂眼看着那串紫檀木珠,道:“只留下了这串木珠。”

    “……这串木珠,母后很喜欢,”皇太子眉头微蹙,若有所思道:“仿佛是曾外祖母留给她的遗物。”

    他思绪敏锐,很快反应过来:“听说,父皇曾经传召法慧大德进宫。”

    “我问了他很多,但他只说了两句话。”

    皇帝道:“第一句,是‘等’,第二句是,‘顺其自然’。”

    “前者简单,无非就是静待,”秦王皱眉道:“可‘顺其自然’,又作何解?”秦王等人也面露疑惑。

    皇帝没有回答,显然并没有确切的答案,皇太子思忖片刻,忽然道:“母后她再度出现时,是否有异于常人之处?”

    较之晋王与昭和公主,皇帝与皇太子这对父子之间,总少了些亲昵,可即便如此,也不会妨碍到他欣赏、看重这个儿子。

    “的确有,”皇帝颔首,神情中有些赞许,顿了顿,方才道:“你母后她重归年少,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他纠正了自己之前的话:“她只记得一件事,她叫乔毓。江南有二乔的‘乔’,钟灵毓秀的‘毓’。”

    “重归年少?”

    晋王吃了一惊,怔楞一会儿,又道:“可是,母后不叫这个名字啊。”

    “此事的确古怪,”皇帝颔首道:“她什么都忘记了,却唯独记得这个——你们可曾听说过这名字?”

    皇太子与两个弟弟对视一眼,轻轻摇头。

    昭和公主眉头皱着,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我好像听过……但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了。”

    其余几人心下一喜,追问道:“果真听过?”

    “听着有些熟悉,”昭和公主苦恼道:“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

    “这种事情不能急,”秦王劝慰道:“慢慢想。”

    “法慧说‘顺其自然’,我隐约猜到了几分,却不知准与不准,实在不敢冒险,点破她身份。她既以为自己是乔家失落在外的女儿,我便顺水推舟,叫常山王妃编造这样一个身世给她。”

    皇帝垂眼去看那串紫檀木珠,道:“此事古怪,这珠子也古怪,我觉得,破局之处或许就在湘南。”

    皇太子与秦王静默不语,晋王则道:“此前我们往外祖母跟前去,曾经听她提过,曾外祖母出身湘南世家,擅于毒蛊医药。”

    皇帝颔首,道:“卫国公已经令人往湘南去,搜寻乔太夫人的族人了,不日便有结果。”

    昭和公主听他们说话,也不做声,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摸了摸那串佛珠,眼泪便“嗒嗒”的掉了出来。

    “父皇,我想去看看母后,”她哽咽道:“我们一起种的海棠开花了,她都没有见到呢……”

    皇太子眼眶湿了,虽未言语,却也神情哀恸,静静看着父亲,无言的请求,秦王与晋王也禁不住垂泪。

    “今日太晚了,明天,”皇帝看了眼时辰,轻笑道:“你们母后现在怕是很忙。”

    晋王抬手拭去眼泪,道:“母后在忙着做什么?”

    ……打架斗殴,上门寻仇。

    皇帝略微沉思,轻轻笑了起来:“这就要从她在大慈恩寺下的河边醒来说起了……”

    他将乔毓近来的经历说了一遍,皇太子几人听得又是担忧,又是动怒,到最后,听说母亲与人结义,挑了一个山寨,又觉得好笑。

    “怪不得外祖母说母后年轻时候是混世魔头呢,”秦王摇头失笑,道:“这样的脾性,真是了不得,一个不小心,怕就要闯祸。”

    “没关系,”皇太子神情柔和,道:“有我们帮她兜着,不会有事的。”

    高庸站在皇帝身边,听得有些牙疼。

    正常人到了这时候,不应该说看好她不叫闯祸吗?

    帮忙兜着算怎么回事?

    他见过年轻时候的皇后,也知道那混世魔头的赫赫凶威,早先只有乔家人护着,都能闹那么大,现下有这么多人撑腰,那还得了?

    他有些头大,转念一想,忽然开心起来。

    明德皇后已逝,皇帝不可能昭告天下她还活着,即便日后再娶进宫,也得等到二十七月过去,再行册封。

    反正是祸害别人,碍不着他什么事儿。

    高庸正幸灾乐祸,冷不丁外边儿有内侍前来回话,隔门道:“圣上,卫国公等人,已经离开新武侯府了。”

    “哦,”皇帝淡淡应了一声,道:“新武侯夫人母子俩死了吗?”

    “……没有。”内侍道:“四娘仁善,叫他们磕头赔罪,又说,想废黜新武侯世子的身份。”

    “还有,”他顿了一下,方才道:“四娘在新武侯府时,世子曾有不轨之心,甚至意图私囚,置为禁脔……”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阴鸷,隐约嗜血,高庸几乎怀疑,当若此刻新武侯世子在场,他会亲自举刀,将他碎尸万段。

    皇太子等人更是面若冰霜,目光森寒。

    如此过了半晌,皇帝才笑了一笑,道:“新武侯府除爵,府中男子尽数去官,打发他们到凉州去。”

    “是,”内侍恭声应了,又道:“那二人……”

    内殿中气氛凝滞的可怕,高庸甚至不敢抬头,皇帝语气平静,道:“赐那妇人全尸。”

    内侍额头生汗,不得不再问一句:“另一人呢?”

    皇太子淡淡道:“五马分尸。”

    内侍心下一凛,恭敬应声,转身离去。

    夜色正浓,内殿中寂静无声,晚风微凉,却远不似殿中人神情森冷。

    那串紫檀木珠便在皇帝手间,润泽而又光滑,几人怔怔看了会儿,从前勉强抑制住的哀恸,忽然如同山崩一般,骤然爆发出来。

    “从前我们太小,无能为力,”皇太子垂下头,神情涩然,笑中带泪:“现在,要变成我们来保护你了,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采访【上帝视角的得意】:女主,你知道自己其实不叫乔毓吗?

    乔毓【摊手】: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如果你们愿意,还可以叫我人生赢家

    第25章 团聚

    或许是因为寻到家了, 心中畅然,又或者是因为昨日跟哥哥jiejie们往新武侯府去耀武扬威累到了, 第二日清早, 乔毓起的晚了。

    乔老夫人上了年纪,醒的也早,见小女儿酣睡未醒,舍不得将她吵醒, 替她将被角掖好,便同常山王妃一道出去了。

    天气晴朗,晨光湛湛, 院中那架紫藤花开的正盛,翠绿的叶, 紫莹莹的花儿, 一簇簇堆在一起,热切而繁盛。

    侍婢们送了茶来,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相对而坐, 笑吟吟的说了几句话, 就听外边儿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老夫人,王妃,太子殿下与其余三位殿下一起过来了,正往这边儿来。”

    乔老夫人瞧了瞧天色,有些诧异:“这么早?”

    “怕是一晚上没睡着,”常山王妃心有所感,笑道:“昨日圣上带四娘回来, 不过两刻钟功夫,咱们却觉得有大半辈子那么长。”

    “是了,”乔老夫人叹口气,又道:“做娘的挂念自己骨rou,可孩子也想娘啊。”

    常山王妃见她似乎有些伤感,忙笑着劝慰:“人都回来了,阿娘快别这样。”

    乔老夫人听罢,又笑了起来,没等再说句什么,便听外边儿传来仆婢们的请安声,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昭和公主已经到了院中。

    都是亲眷,又在家中,礼节便不必太过严谨,几人寒暄几句,皇太子便低声道:“母后……小姨母人呢?”

    “还没醒呢,”常山王妃一指内室:“我去叫她起来。”

    “那却不必,”皇太子虽也心急,却不欲将母亲吵醒,示意其余人落座,又轻声道:“姨母昨日cao劳,实在辛苦,叫她多歇息一阵。”

    秦王几人也是出声附和。

    真是亲儿子。

    常山王妃心道:能将出门寻仇,砸人府门说的这么文雅。

    想到此处,她不禁摇头失笑,目光在那四双隐含迫切的眼眸上瞧了瞧,道:“你们想问什么?一个一个的来。”

    那几人对视几眼,最终,还是皇太子先道:“姨母她,她还好吗?”

    “好的很,”常山王妃笑道:“你姨母年轻时候,可是个混世魔头——你们应当也从圣上那儿听过她近来的丰功伟绩了。”

    皇太子听得失笑,轻轻颔首,秦王便继续道:“姨母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真的不记得了。”

    常山王妃知晓法慧大德的那两句评语,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也知道,只是怕乔老夫人病中忧思,才没有告诉她,现下听皇太子问,便知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从头再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秦王莞尔:“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