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那来人身着一袭月白长衫,垂首跨门而入,不是李归尘还能是谁?他身前那人自是张渊。 蒲风眯着眼看此二人也坐在了外堂一角,都没顾上热茶浇了一腿。 “蒲公子,你可听到了?蒲公子?” 那姑娘名叫杏烟,年纪比蒲风还要小上一岁,姿色平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今日又来了月事干脆过来和蒲风闲聊。杏烟初来教坊司之时也就十岁,蒲风是这儿的老土著,当年还帮衬了她不少。故而两人交好已久。 蒲风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应道:“你爱叫我蒲公子便叫吧,左右我也习惯了。” 杏烟眼里见了蒲风方才举止,也望了一眼张渊李归尘所坐之处,笑意不止道:“你瞅瞅,你瞅瞅,魂都丢一半了。我看那穿月白的模样生的好得很,该不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蒲风拽过了杏烟手里的帕子潦草地擦着衣裤上的水渍,也不抬眸道:“我若是跑到这来相看男人,怕是要蠢疯了。” “你不承认脸红什么?就是嘴硬。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太正常不过了,这里的哪个不是又妻又妾,还恨不得外边私宅里再偷偷猫猫养一个。唉,男人吧,三妻四妾,我们女人吧,三从四德,你有什么办法?” 蒲风也是笑了,摆手道:“说话就说话,谁跟你‘我们女人’呀。我一个写世情话本的,男啊女啊,情啊爱啊的再看不清楚,算是白吃这碗饭了。不过,可偏就有的人,让你看着就像隔了几道纱,琢磨不透的。” 杏烟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又远远地多看了李归尘几眼,居然觉得有些面熟。 这一碟瓜子还没嗑上几把,就听楼上动静忒大,先是掀桌子摔碗的响声,后伴着男人的怒骂和女子嘤嘤压制着哭泣的声音。 要说这妓馆里什么事儿没有呀,虽此处不同一般勾栏之地,不过人家花了钱,万不得已也没人敢惊动。本以为过一会儿就该消停了,谁知道那插着销的门竟被从内强行踹开了,屋内的女子被推搡着按倒在地上,听那男子怒吼道:“说是婊·子无情,一点儿没错!我自包了你,小蹄子还敢跟别的人睡,一个个都是贱货。” 那人骂着还嫌不解气,随手抽了一根断木条便往那女子身上抽,木头茬子透过轻薄的衣衫尽数扎到了那女子皮rou里,便听她尖利哭号道:“胡鹏!胡鹏!你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楼上这一出闹得所有人都侧眼瞧着,护院也坐不住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上他一个倒买倒卖的搁这撒野?径直冒出来五六个刺花壮汉将那胡鹏像提小鸡儿似的捉了,稍稍打了一顿便扔了出去。 蒲风也是看傻了,自她记事起还真没人敢在香雪阁这么嚣张。谁知道这哪个屋子里床板上躺着的就是个御史,转天一本子接着一本子参不死你也骂死你。 杏烟有些恨恨道:“胡鹏那厮近几个月倒是常来,她婆娘肚子大了便跑这来沾荤腥,仗着有几个臭钱呗。” 蒲风摇了摇头,再一回首便看到张渊已不知去哪了,就剩下李归尘坐着和一十七八的姑娘谈笑,不知怎么的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指桑骂槐地同杏烟着着实实地骂了胡鹏一顿。再去看李归尘居然还在那和姑娘说话,她便有意从他面前经过,甩甩袖子走了。 不然她留在那里看李归尘抱着那姑娘上楼? 蒲风口口声声说着“我不气,和我有什么八竿子打不上的关系”,却在香雪阁边上的小酒馆里喝得烂醉,转天太阳出来了才顶着着昏沉的脑袋一头乱发回了家去。 可她到家时竟发现李归尘居然与往日一般喂着鸡,不由得更是摇着头鼻孔喷气儿。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归尘竟是先隔着篱笆冷脸看着她,似乎是训斥道:“再有宿醉不归,你自己看着办。” 蒲风一腔子火气被泼了凉水,眼眶子居然还不争气地红了,她跺脚回了屋,喝道:“你自己昨天又干了什么,有脸来管我?再说,你我什么关系,轮得上你来管我!” 门板子“嘭”地摔在了门框上,徒留下了李归尘立在院子里,皱着眉长长叹了一口气。 什么关系…… 他一时将菜根烂叶扔到了盛菜盆子里,菜叶子喂了鸡。 作者有话要说: 李归尘有点冤枉,下一章俩人就好啦~ 第12章 疑云 李归尘见她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也不好劝些什么。 昨夜他在香雪阁的确见到了蒲风,心知她来此地多半又是为了写什么《红鸾记》,不想这丫头彻夜在外宿醉回来又跟他发脾气的,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去了妓房? 实则,他昨夜问了些话便回来了。 论起来,她若是个小子,就算是天天宿醉在外边自己也不会出言过问半句,可蒲风真就这么自信没人看得出她是个女子?想起她刚搬到这里时,常不做声地查自己底细,生怕有谁将她卖了,如今这才过了月余,就敢自己醉死在外边,可见是出息了。 他无奈苦笑,便淘了一捧精米,软软烂烂地熬了半砂锅稠厚白粥,捡了两个鸡子加水搅打匀了又蒸了一碗蛋羹。 他知道蒲风必定没吃早饭,便早早准备妥了喊这丫头出来吃饭。 蒲风就算是再大的火气,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粥蛋羹,再看着李归尘手里拿着昨天吃剩的棒子面菜团子,也没法子再任着小性儿闹下去。 自然她还不太明白李归尘心里的那些考量。 思绪难免扯得有些远,蒲风回过神来便听到那芳芝堂老板询问胡鹏可是犯了什么错,惹了官非。 何捕头不理这茬儿,问了胡鹏为人如何可有仇人,又问了胡鹏家住何处。 便听那老板揉着额角道:“翼扬这个人吧,老实,厚道。他们家原是河间府那边的,自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儿起就是做药材生意的。我们买卖人最怕得罪谁,和气生财嘛,倒是没听说胡翼扬有什么仇家。不过我也是一年多没见过他了,最近都是他手下的伙计过来。说起来,这批货是要走漕运送到南京那头的,说是怕有闪失他自己要亲自押送,谁想到他自己先有了闪失。” 蒲风将那宋老板的说词也记录了下来,便跟着何谅直接去了胡府。李归尘说是要在芳芝堂抓个小方子没与他们同去,蒲风见他面色不好便没怎么挽留。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她随着何捕头已到了胡宅门口。何谅常在地面上走动,算是人情练达。他二人叩门道了身份,便被毕恭毕敬请入了宅里。蒲风环顾着胡宅的摆设,气度大方的确是有大户人家的样子。 小厮急走通传了内室,蒲风二人经由仆人引荐着进了正堂,上首端坐着一妇人乃是胡家主母闫氏,徐娘半老且生得面善,看着也就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说是少夫人怕也是有人信的。 而一旁的消瘦妇人面色则有些灰黄黯淡,眼下乌青,头发稀疏着盘起,整个人也是神情恍惚的样子,垂眼抚着自己有孕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言不发。这便是胡鹏妻子马氏了。 闫氏虽也不大自在但还面上从容,而马氏一看来的是顺天府衙门的差人,连攥着帕子的手也止不住颤抖了。 这二人行礼见过蒲风和何捕头,丫鬟奉了茶,马氏便言说自己身子不适想回房,自然被何捕头拦下了。他们在堂里还没正式说上话,便从侧门冲进来一身着梅红的少女,忽然定身在蒲风面前嬉笑道:“哪里来的小哥哥,好生俊俏。” 蒲风一怔,闫氏已怒道:“姑娘家家的可还懂些礼数?还不滚回屋去!” 那女子听了含糊应了声是,万般不愿地进了屋去,临了还着实地瞟了蒲风一眼。蒲风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里的笔都掉了。 “幼女管教得松了,不知礼数,两位大人万勿见怪。” 蒲风木讷地点了点头,何捕头倒是笑得不行,还要绷着脸,面上几乎抽搐,“官府查案,你们家中可知胡鹏行踪?” 马氏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只听老夫人闫氏道:“鹏儿现在该是走着漕运呢,估摸着下月便能回来,不知官爷可是何事?” 何谅点点头,自身边的挎袋里掏出一块佩玉络子,询问马氏此物可是胡鹏贴身佩戴的。 马氏已两眼含泪,看了那玉泪水便唰地下来了。 闫氏看了也是一怔,忙问道是不是胡鹏出了事。 蒲风应了,却没说胡鹏是在何处如何身死的,只是劝人节哀。 马氏还怀着胡鹏的孩子,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还没哭出声来便栽在椅背上晕了过去,宅子里顿时一片大乱,有丫鬟掐马氏人中的,亦有跑去药堂延医的,几个人架着马氏抬将回了内屋,闫氏自然也不离左右。 蒲风和何捕头坐在堂里不免有些尴尬,看这样子也没法问什么了,只得出了门去。蒲风却不甘这么空手而归,找了个奴产子的小厮,说是之前贴身跟着老爷的,塞了他几钱银子。何捕头拿官府名头吓着,她又拐弯抹角套着话来问,算是从此人嘴里将这胡府的底细摸了个门清。 原来这胡鹏之父胡显宗曾考中过举人,在官场混得不好,就继承了家中祖业继续贩卖药材,可胡老爷去世得早,四十三就没了。先夫人张氏当年生产时血崩而死,留下了胡鹏和长姐胡燕这对双胎,胡燕嫁出去有十年了。 而那闫氏年纪不大,果然不是胡鹏的生母,而是赎身的琴女做了填房,也有儿有女。幼子胡鸿在十岁那年夭折了,现在宅里的二小姐也就是刚才见到的是胡莺,说是亲已订好了,明年也要出门子了。 这一大家子人可把何捕头闹得晕头转向的,好在蒲风记得清楚。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台面上的,可谁家还没个秘辛,胡宅这些年闹的事儿还真不算少,头一件说不清的便是胡显宗壮年身死。 说是胡老爷也曾读了不少年圣贤书,不同一般商贾粗俗市侩,向来称得上温雅,可临了那几年的脾气爆得很,动辄打骂下人,连闫氏都打破了头。 下人们私底下闲话,说胡老爷转性还不都是闫氏和长子胡鹏气的,更说是此二人有一腿。这到底有没有一腿是没人知道,不过那年夫人的丫鬟桂香和胡鹏私通倒是真的,可叹桂香倒霉,当即被抓了现行便被胡老爷派人乱棍打死了。可人家桂香不是奴籍,为了平这档子事儿胡家给官府塞了不少钱。 自打这事儿起,胡老爷算是落了心病。同年有个叫田文的小白脸称是闫氏娘家表弟,来给她送了两盒子点心,走的时候叫胡显宗撞见了。胡老爷就偏觉得田文眉间正中那颗小痣和小儿子胡鸿的一般无二,心里便起了嘀咕。 可也是倒了霉了,那天碰巧赶上胡鸿那孩子从私塾翘了学同伙伴去外边厮混游玩,天擦了黑才回来。胡显宗便叫胡鸿去书房罚跪,父子俩起了言语冲突,胡老爷一气之下竟将桌台上的端砚砸了过去,胡鸿也不知道躲,正巧撞上了面门,愣是没气了。 这一下麻烦可就大了,当年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后来胡显宗瞒了闫氏两天,说是胡鸿去山里染了疫病回来,见不得人。再后来就说是治不了病死了。夭折的孩子办什么丧事,也不能入祖坟,可怜闫氏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这事没过多久,胡显宗许是过度亏心也得了病,没拖上半个月便死了。 当年就有人说胡宅短短几年死了这多人是座凶宅。闫氏是个能cao持的,便打点妥当举家搬到了京城城南。 再说起这胡鹏大少爷吧,为人过于懦弱,又是自小好色,好在脑子灵光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他当年就不喜欢夫人马氏,碍于闫氏连个不字都不敢说,更别提纳妾养丫头什么的,没办法就老是偷偷去妓馆勾栏之类鬼混,下人不少知道的。说来闫氏不知道马氏还能也不知道吗?不愿挑破窗户纸罢了。 可胡鸿那软柿子的性子自打年头起也是大变,房里老是不消停,马氏天天儿地哭。缘何故他们这些下人可就是真不知道了。 蒲风记好了也是惊得咋舌,这档子乱事她平日的话本子尚不敢这么来写,谁又想到这便是胡宅里发生的。 蒲风离了胡宅便与何捕头告辞去了张渊住处,想好好与他谈谈此案。她一进门便看到这宅院不大,来的人可不少,不知为何他们也不去堂里喝杯茶坐着聊。一个头戴圆帽身着褐色锦衣的男子身后至少带了五六个随从,一听说话那腔调便知道是上头来的公公。 她也不敢贸然动了,立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这事儿也不必顾衍那儿cao心,张大人你自己明白该怎么解决便好。左右关乎上面,咱们给人办事的总该少惹些麻烦不是?到时候此事了了,咱们心里有数。” 张渊躬身道:“公公所言极是。” 那领头的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刚要转身抬脚,又看着张渊道:“你这可有办事得力的,跟着咱去瞧瞧,务必要个机灵嘴严的。” 张渊低着头似乎十分为难,正巧看到蒲风立在墙边,无奈道:“蒲书吏,你跟公公走一趟,手上的活儿先放放。” 蒲风一惊,指着自己哑声道:“学生自己?” 那公公上下打量着蒲风,歪嘴笑道:“姓蒲?前些日子那杀尸案子是你破的?” 蒲风扶着头上的网巾点了点头,“侥幸,侥幸……” 她哪里知道这公公是什么来头,单看张渊身为大理寺左寺丞怎么说也是个从六品的京官,他见到顶头上司都没低眉顺眼到这个程度,可见这公公八成是东厂的。 东厂这个地方吧,去一趟少不得要扒层皮回来,自己做事说话没轻没重的,只怕要保不住小命儿。蒲风越想越头麻,手心出了一把冷汗,可若是驳了公公的面子,现在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学,学生这就随公公走一趟,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西景王府的苏公公。” 蒲风一听是王府的,长出了一口气道:“见过苏公公。” 她心道王府可比东厂强多了,再说这西景王经年征战驻扎在西北,民间口风向来不错,又道王爷该是前几日驱逐了鞑靼进京受封赏来了。 她挑了眉刚打算随着苏公公出了门去,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格外沉稳的声音:“大人,小的可随苏公公同去?” 竟是李归尘出了门来。 张渊指点的手抖了抖,“你,你,李卿同去也好,蒲书吏年少怕是有负王爷和公公信任。” 苏公公定身在那看着自告奋勇的李归尘,本以为是个争强好胜追名逐利的,却见他面无喜色,一双眼也没什么神儿,看着不像是个多事的。念着张渊已答应了,也不好刚劳烦完他扭头就又驳了他,故而也没多说什么,任着他去了。 苏公公上了轿子,二人跟在轿子及随从后面一路无言。蒲风想着当时苏公公与张渊说话,李归尘甚至躲在屋里不愿露面,刚才怎么又忽然冒出来要跟自己同去? 若说来去一趟王府,倒不至于如何凶险罢。可京城怎么会有王府?再有这府里出了什么事偏要苏公公从大理寺来借人?他这般神神秘秘,找张渊为的又是何事? 她冥思苦想着,忽然觉得手心一凉,竟是李归尘握住了自己的手。 蒲风浑身一个激灵,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他,见李归尘也不看自己,只是面色平淡地走着路,却在自己手心里默不作声地画了一个字。 “哑。” 作者有话要说: 胡府伏虎胡府伏虎…… 这个老打错,气死了,哈哈哈哈。 这个案子开始要神走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