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马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活人气,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良久,蜷缩在冰凉地面的虞华绮,传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哭泣。 回忆纷至沓来。 从前许多疑惑之处,全都有了解释。 虞华绮想起,昔日在浒嘉围场,有人传言,太子受了皇帝责罚。闻擎原好好的,那天下午,面色忽然苍白,甚至次日,就发热昏迷。 她多傻啊,以为闻擎是染了风寒。 她多坏啊,在闻擎那么脆弱的时候,还只知道缠着他给自己烤兔子。 回想起那日,火堆边忽而浓重的血腥味,虞华绮的泪霎时晕湿了裙摆。 几次三番,她几次三番在闻擎面前提起,他手臂的伤,还非逼着他用祛疤的药。他是不是很难过? 虞华绮哭得仿佛溺水的人,几乎喘不上来气。 她记起自己曾笑嘻嘻地问闻擎,他幼时的趣事。 当时闻擎绞尽脑汁地想,几乎是硬挤出几件,并不算多有趣的事。她却笑话闻擎冷淡无趣,连童年都比旁人寡淡些。 此刻再想,逼闻擎回忆童年,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呢。 生母早逝,苦苦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求得一线生机,最常见的,便是刀和血,还有满身的疤痕。 除了一片腥红,能有什么趣事? 虞华绮总以为闻擎很强大,强大到无所不能,即便再难的局面,也总有办法扭转乾坤。可那一年年,一次次的割rou取血,他究竟是如何熬下来的,她从不知晓。 闻擎推开车门,看到哭得狼狈,蜷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虞华绮。 方才在宫变中,面对无数□□短剑,血影白骨都面不改色的他,神情霎时染上惊慌。 他弯腰,将哭得湿漉漉软绵绵的小姑娘抱进怀里。 虞华绮靠在他坚实的臂弯中,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抱着闻擎的右手,倏而哭出了声。 闻擎叫她哭懵了。 范秉生性狡诈,背着他,和容易被控制的荣王搅在一起,毫无预兆的,在今夜发动宫变,刺杀皇帝。此刻,宫中的羽林军,一半跟着荣王范秉作乱,一半护着皇帝。 他有暗卫相护,并未出事。 宫中沦陷,消息难以传递,他也是直到刚才,才知道这小姑娘为自己的生辰,准备了什么。闻擎亲自下手,诱来的范秉,故而对范秉的反水,早有对策。 他在宫中,刚趁乱布置好一切,就听到老管事传进的消息,怕小姑娘难过,硬是中途抽了半个时辰,出来寻她。 谁知人哭成了这般? “好孩子,不哭了。我回来晚了,辜负了阿娇一番心意,阿娇委屈了是不是?” 前方,哒哒马蹄声愈发鲜明,还伴随着百姓被踩踏的惊叫声,混乱极了。 ☆、第60章第六十章 泪水濡湿了虞华绮整张雪白的芙蓉面, 她环着闻擎的脖颈, 用湿哒哒的脸颊去贴闻擎的,沉默而温存。 闻擎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感觉到有泪水顺着自己的侧脸,不断滑落。 他单手抱着虞华绮,腾出右手,用略嫌粗粝的指腹, 拭去她满脸的泪, “别哭。” 虞华绮皮rou娇嫩, 脸颊原就被泪水蚀得刺痛, 再被闻擎这么一擦, 顿时痛得更厉害了。她桃花眼一眨,猝然滚落几大串眼泪。 闻擎见哄不住,只得低声同她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回去。方才荣王联合范秉, 逼宫了。此刻宫内正乱着,皇帝和懿王都被困其中。今夜很关键,或许……” 虞华绮听到范秉逼宫, 吓得攥紧了闻擎的衣领。 她刚哭得太猛, 这会正哽咽着, 说不出话, 却仍是竭力从湿哑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 近乎慌张地打断闻擎的话。 “懿王可受伤了?” 闻擎脸色一黑, 这小没良心的, 荣王逼宫谋反,自己也在宫里,她不关心自己,反去关心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懿王。 虞华绮见闻擎不回答,心口一紧,也不叫闻擎抱着了,慌慌张张地落地,伸手去扯闻擎的衣袖。 她哭得浑身发软,哪里站得稳,险些摔倒。 闻擎眼疾手快,拦腰把她捞进怀里,蹙着眉,用力抱紧她,不许她再乱动。 “懿王无事。” 虞华绮闻言,靠在闻擎怀里,泪如雨下,“闻擎哥哥,我,我都知道了。” 恰在此时,前方街道彻底陷入混乱。无数的马蹄踏过拦路百姓,朝皇宫方向奔袭而去,火光亮彻深夜,嘶吼呼救声响彻长街。 混乱间,闻擎没听清虞华绮的话。 他虽在意虞华绮关心懿王,但时局纷乱如斯,他实在无暇吃闲醋。 “阿娇,抱紧我。” 话音刚落,闻擎就抱起虞华绮,飞速消失在黑夜中。 他没有送虞华绮回虞府。 方才踏过南大街的,是荣王从鲁州调来的十万铁骑。鲁州离皇城很近,这些士兵一旦闯入宫,被范秉和反叛的羽林军杀得措手不及的皇帝太子,势必会一败涂地。 荣王一朝得势,自立为帝,肯定会打虞华绮的主意。因此,如今的虞府,对虞华绮来说,已经不算安全。 闻擎预备将虞华绮送到皇城西郊,一座隐秘的山庄里。 夜风凛凛,他嗓音低沉,说出的话很快消散在漆黑夜幕中。 “阿娇,你听我说,荣王一反,皇帝懿王必将丧命。我会在荣王称帝后,以诛逆贼的名义,从槐明调兵,杀进皇城。事成之前,我会把你藏在山庄。那里很安全,你不用害怕。” 虞华绮全然没想到,一切来得这样突然。 范秉突然进皇城,突然和荣王联合,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突然谋反。 她毫无准备,思及前世的事,不由生出nongnong的担忧,“万一荣王失败,皇帝他们没死呢?那你举兵入皇城,谋逆的就成了你。” 闻擎摇头,深邃俊朗的侧颜,在月光照拂下,透出安定人心的坚毅,“荣王不会失败。保护皇帝的六万羽林军,由王钊率领。而王钊,是我的人。” 言下之意,皇帝此刻唯一的倚仗王钊,已经受了命令,会在必要时刻反水,协助荣王杀死皇帝和懿王。 虞华绮震惊不已。 她看着闻擎从容不迫的面容,忽而想起自己喜爱了整个夏日的杧果,“范秉他,也是……是你?” 闻擎抱着她,落在一座安静宏伟的山庄内,“阿娇很聪明,范秉是我诱进京的。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便是我也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在这个时间点,联合荣王谋反。若不是我早有提防,预先使了手段,将王钊提上羽林中郎将之职,只怕今夜,命丧黄泉的,还有我。” 虞华绮被闻擎放到象牙拔步床上,她靠着绛色蔓草团暗花缎软枕,冰凉的手紧紧攥住闻擎的衣袖。 闻擎回握住她的手,在她额心落下一个吻,以示安慰,“别怕。真正忠心效命皇帝的聂璜,早在半月前,便死于懿王的疑心。聂璜已死,无人再能救得皇帝,也无人再能困得住我。” 虞华绮听得心底说不出的酸楚。 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环环相扣,尽在闻擎的掌握之中,一切也变得与前世不同。皇帝懿王不会再生还,闻擎也不会再被取血至昏迷,甚至连范秉,或许都可以提前被解决。 可她看着闻擎,却只感觉心疼得厉害。 闻擎正拧了温热的巾帕,给虞华绮敷脸,见她鼻尖又开始泛红,哄道:“今晚我没时间陪你,待会还要连夜出京,拿皇帝的‘圣旨’,赶去槐明,调兵‘救驾’。我保证,待我回来,定陪你补过生辰,好不好?” 虞华绮知道闻擎此去凶险,颔首道:“好。你千万要小心。” 闻擎打开碧玉莲蓬式盒,让虞华绮取用其中的养颜珍珠粉,“我是要回来陪阿娇过生辰的,怎会不小心?” 虞华绮怕他分心,没有提方才贺昭告诉自己的事,只是拈起碧玉簪,挑了些珍珠粉,敷在脸上。 闻擎算过时辰,自己还能再陪虞华绮一盏茶的时间。 他端了丫鬟呈上来的虾仁瑶柱粥,哄虞华绮喝。 虞华绮没用晚膳,按理说早该饿了,可她漫不经心地用了一口粥,忽而问道:“太子他们,今夜一定会死吗?” 闻擎沉默了片刻。 “阿娇觉得我太心狠手辣?” 虞华绮赶紧摇头,“我,我是觉得,太子恶毒,害了那么些无辜孩童,死有余辜。” 闻擎舀了一勺虾仁粥,递到虞华绮嘴边,“既然阿娇觉得他该死,那他今夜必然会死。” 两人温存了没多久,闻擎就该离开。 他放心不下虞华绮,叮咛道:“山庄内外都是护卫,凌致凌厦率领的两支暗卫队,也隐在其中。我把他们留给你,你可随意命令。只有一点,轻易不许离开此处。” 虞华绮边给闻擎披斗篷,边保证道:“我知道,我不会乱跑的。” 荣王已经造反,闻擎若不动作,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帝即位,面临一个死字。 成王败寇,或许就在这几日间了。局势变幻莫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保证,哪方能占上风。或许稍许的差错,就能要了闻擎的性命。 虞华绮不敢让闻擎分心,乖巧地保证道:“我哪也不去,就待在这,等你来接我。” 闻擎拥着她细瘦的腰,含住她的唇,深深一吻,“入秋了,夜里露水重,快回去吧。” 虞华绮没答应,她一路送闻擎出了山庄,倚在门边,遥遥看着闻擎策马消失在山路间,才回正房。 她边往屋内走,边吩咐给自己打帘子的丫鬟,“叫凌致和凌厦来见我。” 丫鬟恭敬应喏,很快,凌氏两兄弟便接受传唤,出现在虞华绮面前。 虞华绮盯着茶水中,一片沉沉浮浮的茶叶,好半晌,才出声,声音清冷,宛若冰玉,“皇帝和懿王,什么时候会死?” 凌厦没想到,虞华绮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姑娘,会问这么血腥的问题。 他挠了挠头,犹豫道:“虞姑娘,您还是别打听这些个事情。万一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主子回来,还不扒了我们哥俩的皮。” 虞华绮抬眸,冷冷看着凌厦,“回答我的问题。” 凌致拦住傻弟弟的继续发言,“估计快了。再有一个时辰,荣王的兵马便能彻底攻破皇宫。” 虞华绮看向凌致,乌黑的瞳仁一瞬不瞬,凛着寒光,“懿王不能死。” 凌致和凌厦纷纷愣住。 虞华绮给了他们理解这句话的时间,饮了口茶,才继续道:“你们肯定有办法,把懿王从宫中带出来,对吧?反正都已经宫变了,若哪处不慎走水,被一把火烧干净,也很正常。留下一具烧成灰的尸首,谁还认得出是不是懿王的?” 凌厦疑惑,“您救懿王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