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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鲜卑境内

    程闵哪有隐居之人的闲情逸致,抱着肩膀呵呵直笑。郭嘉学着田畴的样子闭目聆听——似乎还真听到了淙淙流水声,悠悠荡荡确实很美,不过这种声音只能让他感觉更冷更难受,仿佛那流水并非滚滚东流,而是带着一股寒气灌入他的心田。又听一会儿,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吵,顷刻间潺潺流水已化作万千冰河席卷而来!郭嘉忽觉胸口发闷浑身冰凉,赶紧睁开眼望向天空,希望阳光能给他一丝温暖;却见炽热的太阳仿佛变成了两个、四个、八个……无数个太阳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一阵眩晕,手中竹竿一松,溘然仰倒在山路上。

    “奉孝……奉孝……”

    郭嘉再睁开眼睛,见程闵等人都满脸焦急地围在身边,他强自镇静,稳了稳如麻的心绪挤出一缕微笑:“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找到去路太高兴了。”田畴解开衣衫要为他扇风祛暑,却被他拦住:“别……我冷……”

    “冷?”田畴摸了摸他额头,“你身上很烫,怎么还感觉冷?”

    “没事……就是有些水土不服。”郭嘉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已明白——无常迫命死期将至,恐怕熬不到柳城了。

    他这个情况当初在北燕修沟渠的人都知道,恐怕他郭奉孝是活不长了,程闵也是无奈,本想让郭嘉安心养病,可是郭嘉非要跟来。

    当初不在北燕的张辽,不知道什么情况,愁容满面站起身:“最近患病之人越来越多,都是这鬼天气闹的。吩咐大伙多弄些水,别摘乱七八糟的野果吃,不知有没有毒。山泉也不好,寒气太盛伤损肺腑。将士们都辛苦了,在此休息半日,派人搭设便桥,明天再赶路吧。”

    刚说了两句又见邢颙匆匆忙忙从前面挤了过来:“主公,有几个鲜卑人从西面而来。”

    “哦?”程闵不免担忧,虽然这次是打乌丸,走的却是鲜卑部落的地盘,要是与人家闹起冲突就麻烦了,“你们几个照顾奉孝。子昂带路,某亲自去看。”

    道路狭窄士兵拥拥簇簇,这会儿找到水源所有人都抢着往前挤。韩浩、史涣等左右呵斥,开出一条人胡同,程闵拄着手杖快步前行,越走越觉宽阔,渐渐出了山口,更是豁然开朗——但见草木低矮砾石纷乱,已是一片河滩,濡水自西面湍急流过,还有几条林间小径不知通向何方。士兵们辛苦了这么多天总算走出群山了,有的欢呼戏闹,有的拥到河边喝水洗脸,有的坐在地上哼着小曲。

    程闵顺着邢颙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颗老松树下,阎柔、牵招正和两个身裹羊皮、披发左衽的鲜卑汉子说话;走过去倾听,说的是鲜卑语,叽里哇啦一句也听不懂。汉子身后躲着两个鲜卑女人,还有几个牵着马匹牛羊的老人和小孩,惊恐地望着汉人士兵。

    程闵走过去问阎柔:“他们是什么人?”

    阎柔没有丝毫紧张表情:“主公不必担心,不过是寻常牧民,从漠北过来的。鲜卑闹内乱,他们的部落被人杀散了,逃难途经此地。”昔日檀石槐以武力统一鲜卑,又东败夫余,西击乌孙,北逐丁零,南扰汉边,其领地东西一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甚广,又在各处委派小部落首领进行管辖。可檀石槐这个铁腕人物一死,那些首领就开始各自称王,不但杀了檀石槐的儿子,还互相残杀争夺草原单于之位。那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与中原汉地各诸侯的厮杀几无分别。

    既然不是敌人,程闵也宽心了,饶有兴趣道:“你再替我问问他们,现在鲜卑各部谁的实力最强。”

    “诺。”阎柔又跟那俩汉子叽里哇啦了几句,转身禀报,“现在最强的首领叫轲比能,原本只是别人手下的小头目,后来陡然而起吞并了七八个部落,手下有数万勇士,牛羊马匹数不胜数。剩下的部落都联手对付他,仍处于下风。”

    程闵听罢竟不禁生出些感慨,轲比能的经历与他自己何其相似?当年他也只是讨董义军中一个郡将,后来跟着曹cao占据兖州,奉迎天子,随后被逼逃亡徐州,又突袭河北,取得了河北四周。想至此程闵笑了:“中原汉地是我程文杰,塞外之地是他轲比能,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们俩也得较量较量啊!”

    阎柔凑了过来请示:“这几个鲜卑人该如何处置?”

    程闵眯了眯眼睛,举起手来刚比划出“杀”的动作,听身后有人阻拦:“明公且慢!”

    “田先生,有何赐教?”

    田畴已看得清清楚楚:“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几个人只是鲜卑族寻常百姓,明公何必诛戮?”

    “不杀他们只恐泄露军情。”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鲜卑人颇重信义,明公若以仁义相待,他们岂会出卖您?何况他们未必会与乌丸相遇,也未必会泄露军机。”

    “即便如此,咱们身涉塞外,还是小心为妙啊!”

    田畴抱拳拱手,一脸正色:“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明公艰苦跋涉所为安定边疆抚慰百姓,妄动杀戮岂非本末倒置?”

    “为我族类其心必异!况且奉孝……我要让奉孝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程文杰扫荡乌丸,为了奉孝几个外族人何足挂齿!”程闵甩都不甩这田畴,说完又在阎柔耳畔嘀咕两句,信步走开了。

    在侍卫驱赶下,河边的士兵都散开了。程闵举目前瞻,见河对面已没有什么险山,草木低矮甚是平坦,以后的路似乎好走多了;又见孟林也正驻马河边向前眺望,搭讪道:“孟将军一路开道劳苦功高,今天不走了,下马歇歇吧。”

    不知为何,孟林竟没有回答。程闵凑上前又道:“将军在看什么?”还是没应答。程闵觉出不对劲了,走到他身边——但见孟林面如死灰,胡须枯黄,嘴巴微张着,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这一路天气燥热又无敌人,其他将校都脱了铠甲,唯有他盔明甲亮一丝不苟。此刻他骑在马上,手里还握着他的银枪,枪尖直挺挺插在一块大石头上,似乎是借此撑住整个身子;他的西凉宝马也训练有素,驮着主人站在那里,竟一动也不动。

    程闵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踮起脚尖抬起手哆哆嗦嗦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已经气绝身亡!

    “来人呐!”他撕心裂肺地嚷了起来,“孟将军死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田畴、邢颙等人都围了上来。最感惊愕的莫过于先锋营邓先、陈猛等同期的将士,初时一愣进而伏地痛哭:“孟将军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

    “别哭了!”程闵忽生一阵恼怒:“主将都死了,你们竟然不知!还有脸哭!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先和陈猛都是跟孟林同期的战士,由于战功不如孟林,暂时在孟林下面为副将,此时跪爬了两步泣不成声:“孟将军出征之日身体就不好,这十多天又上吐下泻,吃不好睡不好,每天还要指挥开路……”

    “既然如此何不早报我知?”程闵气愤不已,“病情严重就该撤回去休养啊!”

    “他不让我们讲啊!”邓先连连叩首,“他总是说过几日就好,又是个好勇要强的性子。刚才还跟我们几个说话呢,谁知道这么会儿工夫就……唉……”

    程闵看着这帮衣衫褴褛痛哭流涕的将校,又回头瞅了眼死于马上盔甲俨然的孟林,似乎明白了——他早就预计到自己会死,所以始终不肯卸甲。是啊!真正的将军是要死在军中的!哪怕盔甲不齐,哪怕落马倒地,对他而言都是侮辱。回想起来,他跟邓先、陈猛乃是同期,功劳一直力压他二人,为了不让他二人反超,所以更要事事冲在前头,即便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好个刚毅烈性的汉子!可惜才三十岁,辜负了大好前程。

    士兵们七手八脚把尸体搭了下来,程闵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至于那根插在石头上的银枪,竟然合四五人之力才把它拔起!

    程闵望着孟林的尸体良久不语,渐渐又感觉到一阵不安,猛然自一名骑兵手中夺了匹马,骑上马横冲直撞地往后冲,连亲兵都没反应过来,赶紧追着他跑下去。他也不顾道路狭窄,惊得士兵左躲右闪,直驰到陷阵营队中才勒住缰绳——郭嘉已被抬到平板车上,正躺在那儿与荀攸说话。程闵跳下马凑了过去:“奉孝,你怎么样?”

    “没事……”郭嘉还是满面微笑,但脸色越发难看。

    程闵松了口气:“我刚才突然害怕起来,怕你……”

    “怕我死了?”郭嘉叹了口气,“主公放心,我还要横扫乌丸,哪这么容易死。”

    “万千大事还等着你,我可不能没有你啊!”

    “能得主公这句话……我就是死十次百次也心安了……”

    “别这么说。”程闵替他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你不知道,孟林病死了。”

    “嗯?”郭嘉哭笑不得——没想到孟林竟走在他前头了!

    程闵本想再墨迹点什么,可是跟根本张不开口,只能无奈的说道:“这样不行,你不能随军打仗了……”一回头正看见田畴跟上来,“田先生,从此地回易县要走几日?”

    田畴道:“来时的荆棘已铲除,若快马加鞭只需十几天。”

    程闵当机立断:“来人呐!牵马套车,送郭先生回易县休养。”

    “不……”郭嘉想起身抗拒,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他原本也想像孟林那样壮烈地死在军中,现在已不可能了。算了吧!由着主公安排吧,离开这里死也好,省得主公悲伤挂念,就叫他专心致志打好这场仗吧。

    其实程闵和郭嘉的想法一样,他知道郭嘉命不久矣,不想看着郭嘉死在自己面前,吩咐亲兵:“你们几个护送郭先生回易县休养,路上慢慢走,不要太颠簸。再找几个人把孟将军的遗体也拉回去,就在邺城安葬。”

    郭嘉自知去日无多,再不说那些没用的话,所幸忍着周身剧痛颤巍巍道:“我还有秘密军务……向主公汇报……”

    程闵俯下身侧耳聆听,又见郭嘉低声嘀咕两句,除了“西凉韩遂”几个字,其他的也没听清;最后程闵笑道:“好,一切都按你说的办。你放心走吧,等我得胜而归咱再详谈南下之事,若不出我料,北方势必威慑大江南北,只要咱们大军压境,袁绍、曹丕等辈说不定会不战而降,安心休息吧。”

    郭嘉咂摸着曹cao最后那几句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放心,挣扎着仰起头,用尽浑身气力嚷道:“主公……莫忘了骄兵必败……要小心骑虎难下……骑虎……难下……”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句就也缓不上气来了,只好身子一挺,虚脱地仰卧在车上。

    程闵听了个朦朦胧胧,回头问徐荣:“你听见奉孝说的什么吗?好像是什么骑虎难下。为何说这样的话?”

    徐荣的解释是:“或许他后悔不该逞强跟着来,现在病倒了又要回去,骑虎难下了。”

    邢颙却笑道:“我看不是,他是说我这个向导不称职。领着大家东转西转,想回去都不容易喽!骑虎难下吧?”

    田畴默然无语,心里却有自己的算计——为了拯救黎民征讨乌丸,我给程闵当了向导。这仗要是打输了,自然难辞其咎;打赢了便立下功劳,日后程闵定会硬拉我做官。我本不愿保他程文杰,却忍不住来趟这浑水,这也是骑虎难下吧。

    程闵看着无比虚弱的郭嘉,此时此刻还猜不透这四个字的含义,但是他似乎已嗅到一丝不祥,却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奇迹出现奉孝的病能好起来,我可是离不开他啊!”

    田畴目睹程闵牵挂的神情,心下不无感慨:程闵确是爱才之人,对属下关怀备至,倒也值得敬佩……刚想到此处,忽然闻到一股窜鼻的rou香——羊rou?刹那间,田畴刚有的一点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厉声质问:“明公为何言而无信,杀了那几个鲜卑人?”

    “哦?”程闵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杀他们,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杀了他们?”

    “可你当初不是没杀他们就离开了么?若没杀他们,从哪抢来的羊rou?”

    程闵搪塞道:“或许他们见我军阵容齐整,心仰慕之,把羊送给士兵了吧。”

    田畴已洞察其想法,苦口婆心道:“明公兴师乃为百姓,岂可行不义之事?鲜卑百姓逃难至此,难道您就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怜悯?”程闵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小仁乃大仁之贼也!他们是性命,我三万大军就不是性命了吗?千里之堤溃于蚁xue,万一泄露军情,乌丸大军出动,咱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

    “没什么好说的!”程闵不耐烦了,“先生若走老夫也不阻拦,但您此来是为解救被乌丸奴役的十万汉民。难道为了那几个鲜卑人,就半途而废吗?孰轻孰重是去是留,您自己掂量吧。”说罢一拽徐荣,“走!咱们吃羊rou去。”

    郭嘉想最后再望一眼营帐,却怎么也提不起气来,只能勉强扭了下脖子,看见的却是另一辆马车——孟林直挺挺躺在上面,盔甲俨然盖着战袍,但那原本攥着枪的右手仍固执地向上翘着,不是因为尸体僵硬,而是死时以枪驻地肌rou紧绷,这固执的右手似乎就是他一生的最好诠释。曾经杀敌无数、立功无数,何等英武之人,到头来又怎样?

    郭嘉感到一丝庆幸,临死还能有这位曾经的英雄人物陪着,也算不枉此生了!不过他还有些思虑难以释怀——即将进行的战斗无需担忧,但主公似乎把以后的形势估计得过于乐观了,这世上的事永远不会简简单单。尤其是对于争夺天下的人而言,果熟蒂落,水到渠成,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权力这种东西永远是不打不倒,不破不立。不遵礼法是主公改不了的毛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是克服不了的顽疾,这些足以成为其迈向皇权的窒碍。荀令君专注礼法与主公自由自在的理论不同,荀军师虽自在不少但荀氏望族专注礼术比令君差不了太多,志才虽自由自在但大局观不足,陈登此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程昱可称文武双全但刚有余而柔不足,或许只有庞统能较量一二但资历又太浅,如今看似人才济济,可真要找出一个有才有德有资历,又能投程闵所好之人何其难也。以后指望谁呢……

    想了一会儿,郭嘉厌烦了——还琢磨这些干什么?管得生前事,难道还为死后cao心?天下不乏英才降世,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人去做吧!华佗说我只能活一年,但我硬挺了一年半,已经赚了半年啦!人人都是哭着来的,大半到最后还要哭。但我郭某人要笑!我就是要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猜不到!这辈子虽短也算轰轰烈烈,钱赚够了,酒喝足了,女人也尝遍了,志得意满还不该好好笑一场吗?

    郭嘉越发觉得寒冷难耐,仿佛那股寒气已经将他的心给冻结了,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飘渺。这一次他无需再挣扎,再抗拒,反而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缕甜美的微笑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