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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苏德顺住在新买的一处宅子里,宅子不大,两进院落,有三四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屋颜色较新,未植草木,角落处还堆着废弃的木料,几套新的家具还放在院长散味。这应是新买的住宅。

    君瑶与隋程敲门时,只有一个苏德顺的徒弟来开门。苏德顺从县衙领了杖责之后,便关了灯坊回家卧床休息。应住宅是新置办的,没来得及请仆人,没人帮他养伤,倒是几个徒弟看在师徒情分上,轮流来照顾。

    得知隋程与君瑶的来意,徒弟不敢怠慢,恭敬地将两人引进了客厅,又将苏德顺扶了出来。安排妥当后,不敢叨扰几人交流,自去厨房备些待客用的吃食茶水。

    “苏师傅的徒弟倒是不错。”君瑶入座后,随口说道。

    苏德顺倚着软垫,又欣慰又勉强地笑了笑,“这几日也要多亏他们。”

    君瑶环视客厅一圈,见屋内陈设虽简单,却又是簇新的,说道:“这宅子是新买的?”

    苏德顺颔首:“是,就在两月前买的。以前的宅子老旧了,房屋又窄,以后生活会不方便。”

    君瑶:“可是为成亲准备的新房?”

    苏德顺面色黯然,哑声道:“是。”

    君瑶研判地审视着他:“即便桃娘已成了赵家嫡子的妾室,你还是愿意与她在一起吗?”

    苏德顺如遭雷击,瞬间抬起惨白的脸盯着君瑶。他双手捏拳,又缓缓松开,说:“她既已成了别人的妾室,我也不能为她做什么。”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桃娘会成为赵无非的妾室。偏偏他只是一个卖花灯的,无权无势,除了去恳求赵无非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但赵无非强迫桃娘,若他去恳求赵无非放过她,必然会让桃娘在赵府的日子更加难过。眼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而去,苏德顺内心如油煎一般难受。去县衙领罚时,甚至想让衙役将自己打死百了,免得活下来受巨大的煎熬。

    “所以,你因此怨恨赵公子吗?”君瑶问。

    苏德顺面色一僵,急切地说:“我的确怨恨他,但他的死与我无关!”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怎么还不猜不出隋程与君瑶的来意?

    “夺妻之恨,难道不足以成为你恨他的理由吗?”君瑶再次试探,又接着说:“何况,就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你才是最后一个见到赵公子的人。”

    苏德顺摇头:“即便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就能证明我杀了他吗?”他有些急乱,顿了顿才想到要说什么:“我去花灯时,赵公子在卧房内休息,而我站得离门近,门外就有抬花灯的伙计,我若是想做什么,发出什么动静,门外的人一听就知道。”

    君瑶蹙眉:“可那时赵公子可能已醉酒。”

    苏德顺挺直了背脊看向君瑶:“可我当时听得真切,赵公子说话口吃清晰条理分明,根本听不出醉意。”

    至今为止,君瑶都无法确认赵无非到底醉还是没醉。

    见她沉默不语,苏德顺接着说:“从我进门与赵公子说话,到让伙计进门抬花灯出去,也不过几句话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君瑶默然沉思,推测苏德顺说谎的可能性不大。抬花灯的人,除了苏德顺灯坊的人之外,还有出云苑的人。若是他撒谎,君瑶只需去查证一番就能拆穿。

    但苏德顺没有杀害赵无非,只是一种可能。君瑶再将苏德顺前后说过的话联系一遍,再结合现有的线索,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想。

    其中,最可疑的便是赵无非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就连赵富将醒酒汤端进屋时,也是隔着屏风,未曾见到他。

    其次,便是屋中的浴液香。

    苏德顺曾说,他一进屋就闻到了浴液香。如此君瑶可推断,在苏德顺进入房间之前,赵无非洗了澡,或者在苏德顺进屋之前,赵无非就已经死了,浴液香只是为了掩盖血腥味而已。

    但那时苏德顺能听见赵无非说话,这点又十分矛盾。

    难道那时凶手其实在场,只不过有可能他用特殊的办法控制住了赵无非,让他不能露面但是能说话,苏德顺与他说话时,他其实是被凶手胁迫的?因怕被凶手灭口,所以只好佯装正常,没有求救?

    转瞬之间,君瑶心头百转千回。

    苏德顺的徒弟进门送吃食,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眼看向苏德顺,说道:“你依旧有嫌疑,我会让县衙的人护着你几日,还请苏师傅安心养伤。”

    苏德顺紧抿着唇,迟钝又僵滞地点了点头。

    君瑶与隋程这才出门,路过院子时,又看见那祭河花灯的底座。看来苏德顺依旧不甘心,将花灯底座从灯坊带了回来。路过时,几只苍蝇扑面而来,君瑶下意识挥手去赶,倏然间脑中飞快掠过一个闪念。

    她垂眸盯着花灯底座,问:“这花灯底座这么招苍蝇吗?”

    苏德顺的徒弟也挥手在花灯底座上赶了赶,“也不知怎么的,这些苍蝇赶都赶不走。应该是花灯从水里捞起来的,带着腥味吧。”

    带着腥味?水腥味吗?恐怕是血腥味吧?

    君瑶神色一凜:“花灯灯体部分呢?”

    徒弟说:“在县衙,应是供奉起来了。”

    君瑶又想到什么,立刻辞了苏德顺,出门翻身策马而去。隋程见状也跟上去,疑惑地问:“阿楚,你要去哪儿?”

    君瑶说:“去画舫看看。”

    零零碎碎的线索在君瑶心中交织着,渐渐织成一张模糊的网。她心里其实没底,要去画舫探个究竟。午后阳光明炽,照彻襄河之畔鳞次的飞檐屋宇,那艘祭河所用的画舫,依旧平静安稳地停靠在粼粼水面上。

    看守人得知君瑶与隋程身份,让两人上了船。凭着深刻的记忆,君瑶直接下了底层,穿过狭窄的廊道,入了其中一间客舱。当初她来查看时,已将这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唯有窗外没有检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门,耀眼的光奔涌而进,数只苍蝇也随之盘旋着,嗡涌而起。

    她探出身,低头观察苍蝇停留的地方,隐约发现水光摇曳的船体外,有斑斑向下的痕迹。

    这画舫船体漆绘缤纷,雕镂精美,飘逸空灵的线条绘出碧浪青天,有洛神举花凌波而起,婉转起伏的色彩交错斑斓,几丝几缕毫无规则的痕迹掺在其中,当真难以发现。

    君瑶欲伸手去摸,隋程大惊失色,以为她要跳水,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拎回去。

    “阿楚,你怎么了?”隋程毛绒绒的眼睛眨了眨,十分困惑。

    君瑶看向窗外,见岸边停靠着小船,立刻小跑着下了船上岸,招了一艘小船划入河中,靠近画舫到了方才那扇窗下。画舫船体高大轩阔,即便站在小船中,也与窗户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让她看清窗下的情况了。

    那些苍蝇留恋不去的刮蹭状下坠的痕迹,果然是干涸的血迹。若非她突然想起隋程的小狸猫扑过苍蝇,只怕也想不到这一层。

    窗下血迹虽已干涸,却尚且清晰,足以见得是几日前留下的血迹。从血迹形状判断,也可推测是从窗户抛下。如此,赵无非的尸体,大有可能是从这里抛入水中的。

    回到岸上后,隋程主动帮君瑶付了船资,好奇地问:“是不是又发现了线索?”

    君瑶双眼明亮,“还得感谢大人的小狸猫,若不是它去扑窗边的苍蝇,我或许就无法发觉这线索了。”

    隋程一听果然十分自得,“我这就去给小狸花多买几条鱼干回去。”他犹自窃喜,在京城时,祖父并不赞同他养猫,总说养猫会使他玩物丧志,若是让他知道,其实许多线索都是靠他养的猫找到的,祖父就该对他刮目相看了。

    眼下,君瑶所想的,是将线索告知明长昱。她尚且有许多不明之处,需要他明确。回关家院子后,她找了明长昱留下的侍卫带话,不久之后,明长昱就带了话来,让她直接在院中等候。

    第140章 千丝万缕

    夏日昼长,太阳落山后,树下凉风习习。如星细软的槐花簌簌飞落,似天幕中斗转星移。

    君瑶倚着石桌而坐,捏着笔写写画画,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跃然而出。半晌后,院中静谧下来,来往走动的人不知何时屏退,逗猫追狗的隋程“咦”了一声,抱着小狸猫说道:“侯爷来了。”

    君瑶闻言,放下纸笔,没来得及整理,手轻按住的纸就被明长昱收走。纸上涂鸦般的字迹,恐怕只有君瑶自己才能看懂,明长昱看了一眼,将纸放回桌面,说:“今日有新的发现?”

    隋程一听,这是要讲案子了,脑袋里立刻混沌起来,抱着猫独自到树下玩耍。

    君瑶将今日发现细述一遍,轻轻点了点纸上的两个名字,“这两人,嫌疑可大了。”

    明长昱目光从纸上轻轻掠过,静听君瑶说道:“苏德顺是最后一个见到赵无非的人,他的未婚妻成为赵无非的妾室,所以他有杀人的可能,而且……”她顿了顿,迟疑地说:“他所制的祭河花灯上,也可能染了血迹。”

    她从一旁的木箱中拿出一枚玉石,说道:“这枚玉石,是花灯节当晚,苏德顺打开花灯底座时,随底座中涌出的水掉落出来的玉石。我那时并没在意,但那时花灯沉没本就有蹊跷,所以我就将玉石留了下来。”她将玉石递给明长昱。

    明长昱也倚着石桌坐下,轻轻拂开桌上的槐花,问:“这枚玉石与赵无非有关?”否则她就不会将玉石拿出来。

    这玉石圆润饱满,玉中有一针尖大小的小孔,应是做装饰用的,质地成色也很不错,属于上品。

    君瑶说:“我怀疑这玉石是赵无非鞋上的装饰物。我在赵府无意间看到了赵无非的鞋,鞋上镶嵌的玉石与这枚玉石十分相似。而且,赵无非被害时脚上也穿着嵌玉的鞋,那双鞋破损了,丝线散乱,玉石掉落也是可能的。还请侯爷将玉石拿去赵无非常去的鞋坊比对,结果一验就知。”

    明长昱将玉石收好,见她涂鸦的纸上还写着“花灯沉没”“赵无非之死”“血迹”等字,沉吟着说:“你怀疑花灯的沉没,与赵无非的死有关?”

    君瑶迟缓地点头:“我怀疑花灯底座染了血迹,但血迹或许已在花灯沉没时就被河水冲洗了。若想确认,就需再去看看灯体,或许花灯灯体上也有血迹。”

    明长昱面色淡淡,默了片刻,才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君瑶仔细想了想,说:“画舫底层客舱的窗下,也带着血迹,我怀疑赵无非的尸体,就是从客舱抛出去的。”

    赵无非的休息室有血迹,是毋庸置疑的,花灯底座染有血迹,或许尚未定论。但祭河画舫在用于祭祀之前,就里里外外被清扫过,就算有血迹也被清洗干净了。在赵无非死后,画舫又被看守起来,闲杂人等不能上船。所以那血迹,只有可能是在祭河当晚染上去的。

    那艘画舫上,除了赵无非的尸体上可能带血,还有什么是带着血的?

    明长昱面色微冷,抬眼间,见几星细碎的花瓣落在她发间。少女的肌肤是细腻白嫩的,那朵落在她发间的花瓣,似也悄然失色。他凝睇片刻,又不禁蹙眉。这些时日,她的肤色明显变深了些,双颊上轻染着淡淡斑痕,衬出几分俏丽可爱来。

    明长昱心头一软,莫名暗哂,眼光也柔了几分,轻叹道:“你说得对。”

    他缓缓抬手过来,君瑶下意识避让,又蓦地定住。

    明长昱将她发间细碎的花瓣轻轻拨下,盯着她乖巧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说道:“我派人收集了风雅社成员的闲散诗文,一一比对了字迹,并没有发现与那本文集相同的笔迹。”

    风雅社中的人,时常作诗作赋,互相赠送自己的诗文也是常事,有时集会后,社中的人还会在文集册中留下自己写的诗词文章,聚会多了,诗文册子就多了,得到一两本也不是难事。

    明长昱收集的两三本,是花了高价从风雅社成员手中买到的。

    那本文集出现在出云苑后院中,若不是风雅社中人所写,会是谁写的?

    明长昱见她淡眉轻蹙,又说道:“还有一个可能。”

    君瑶侧首,双眼发亮。

    明长昱说:“无外乎三种可能,其一,文集是风雅社中人所写;其二,是出云苑中的人,其三,是燕绮娘的其他爱慕者。既排除了第一种,那就查第二种第三种。”

    “怎么查?”君瑶心中稍稍开朗。

    燕绮娘在出云苑的地位超然非凡,能见到她且将文集送入出云苑后院的人很少,若细查下去,再一一排除,也不是不能查,只是太耗费时间了。

    “第二种相当好查,”明长昱轻捻着槐花细蕊,说道:“但凡在出云苑的人,都会与出云苑签下契约,去看看那些契约不就行了。”

    君瑶豁然起身,欣喜道:“我怎么没想到!”让隋程带着她去出云苑,亮出御史的身份,难道还担心出云苑的人不给看契约?契约上有亲自书写的名字和条款,甚至可能还有指纹。

    她恨不得立刻前往出云苑,明长昱失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还有一件事与出云苑有关。”

    君瑶重新坐下:“何事?”

    “你在赵无非休息室发现的那小半截玉石,是河安城内一家玉石坊为出云苑定制的上弦器。我仔细比对了玉石坊的定制记录,出云苑当时定制了好几套,且价格不菲。”

    君瑶若有所思:“如果只有几套,查起来也不难。既然这套上弦器价值不菲,那用它的人就会爱惜些,轻易不会丢失或损毁。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将每一套上弦器拿出来,一一与我们现在手中的那小半截玉石比对,若材质和断口都能对得上,拥有那套上弦器的人,嫌疑就很大。”她的口吻凝重了几分,继续说:“而且,祭河画舫窗口外有血迹的舱室,也是出云苑的人所住的。”

    线索一一明朗,似乎与出云苑的联系较深。

    这冥冥之中,与线索有关的人,是否都与赵无非的死有关?

    明长昱拿出一份药方:“这是在接风宴雅居地毯上发现的粉末配方。”

    君瑶粗略看了眼,这药方十分普通,似是有安神之效。

    “这是安神粉,无毒,适合失眠多梦的人服用。”明长昱淡淡地说,“但是,若与酒一同服下,哪怕只饮一杯,也会喝醉。”

    接风宴上,赵无非是真醉还是假醉,一直困惑着君瑶。这些许洒落在地毯上的安神粉,也的确蹊跷。去赴宴的人,总不至于带上安神粉给自己服用,既如此,这安神粉难道是下在了赵无非的酒中?

    仔细琢磨赵无非当晚的表现,的确很是令人困扰迷惑——赵无非醉酒,需赵富搀扶才能回房休息,其后赵富为他端了醒酒汤,还没服用,赵无非就吩咐他去买鲜鱼馄饨面,且这碗馄饨面要陈皮与山药熬制,赵无非能交代清楚馄饨面的要求,能否证明他当时是清醒的状态?再其后,苏德顺进了休息室抬走花灯,这与赵富离开去买东西时相隔不久,赵无非当时已经能和苏德顺清醒地对话……

    这与君瑶最初认定的,凶手趁赵无非醉酒时加害的推测相矛盾。

    她此时的思绪也凌乱着,转念想起赵富所言,若赵无非佯装醉酒,在人前装就行了,何必在回房之后还装?

    所以,赵无非是真醉了?那为何他之后又有清醒的状态?难道是他酒醒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