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霍留行淡淡眨着眼,没有说话。 季嬷嬷将背脊躬得更低:“老奴斗胆替长公主问一句,姑爷今后……是否会将此事如实告知少夫人?” 霍留行沉着脸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汴京的那些人——赵珣不愿他重返朝堂,所以千辛万苦地使计害他,这是螳螂;圣上有了用得着他的地方,企图拉拢他,却又一面害怕他有二心,所以派了对他怀抱敌意的赵珣来送亲,借儿子的手先探探他的底,这是黄雀。 而长公主呢,她若一力忤逆圣上,的确有机会取消这桩婚约,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圣上,恐叫沈家因此遭难。可她又认定霍家并非善类,此后若生异心,夹在中间的女儿必然下场凄惨。所以,她便将沈令蓁蒙在鼓里,让她处在全然无辜的境地。 不知者无罪,纵使霍留行对过去的事心怀愤恨,又怎能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与沈令蓁计较? 这位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此刻其实并不是在问他,今后是否会将此事如实告知沈令蓁。 而是在问他,是否会将沈令蓁放在心上。他若放她在心上,自然会怜惜她,会像长公主一样瞒着她。 这个镇国长公主,不是螳螂,也不是黄雀,而是鹰。 她早就打算好了,霍家与圣上也许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所以现在,她既要稳住圣上,也要稳住霍家。 她要让他霍留行把沈令蓁放在心上,如此,假使来日霍家当真反了,也将尽力保她无虞。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监视沈令蓁,查探沈令蓁,意欲借此看清长公主的立场与目的,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才终于领悟,这位老谋深算的长公主对他的腿并不关心,对他图谋什么也早有预计。 她对他用的,是一出美人计。 现在,她在问他,中不中计。 霍留行笑起来:“好,好个镇国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老王八,就问你中不中计? 第21章 霍留行回到卧房已是二更天,进屋就见沈令蓁穿着中衣歪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卷书,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最后陡地一下磕到书脊,自己惊醒过来。 她“哎”一声,捂着磕疼的下巴使劲揉,迷迷糊糊揉了一会儿,才发现屋里有人,就在那盏五扇座屏风边幽幽望着她。 沈令蓁吓了一跳,猛地往床角蹿去,等定睛朝屏风那头细看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是郎君?” 霍留行大半身子都被屏风遮挡,从她这个方向望去,只见半个头和一只眼,加之他又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且神情格外肃穆,光是这样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就叫人感到阴气阵阵,也难怪吓住了她。 霍留行摇着轮椅进来,声调毫无起伏地道:“困了怎么不睡。” “郎君方才不是说一会儿就来吗?我就等着郎君。” 他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我随口一说罢了,什么话都当真?” 沈令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冷淡,小心翼翼道:“郎君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四殿下买通府里小厮的事?”问完又自我否定似的摇摇头。 不对,他方才在书房还不是这个样子,细细想来,今日她这旁观者倒是缓了好久的劲,但他这动手杀人的却根本没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 该是什么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才叫他如此上心? 霍留行没有答话,上榻后说了句“睡吧”便再无他言。 若是在霍舒仪那处受到如此冷遇,沈令蓁必不再自讨没趣,但霍留行从未待她这样疏离,她直觉他有心事,便认为做妻子的理应开解开解他,于是悄悄朝他捱近一些,小声道:“郎君,我跟你讲点趣事吧。” 霍留行闭着眼没吭声。 沈令蓁便自顾自道:“我从前读历史杂记,听说大周朝有位陆中书,尤其看不得不对称、不齐整的东西。有回上朝,一个官员从笔直的百官队伍往外凸了一小步,他就浑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大家一个个往那头传话,让那人站整齐。皇帝正讲着话呢,见底下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叱问众人在做什么。这位陆中书面不改色地出列,一本正经地把那官员站没站相的事讲给了大家听。结果皇帝非但没罚陆中书,反而骂了那可怜的官员!” 沈令蓁说罢自己先笑起来,却见霍留行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嘴角都没牵一下。 她苦恼地皱皱眉,想了想又说:“哦,更有趣的是,这位陆中书起先如此厌恶那位官员,后来却心甘情愿地娶了他的meimei!有人说,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越是不想,偏越自打脸子。” 她话音刚落,霍留行蓦然睁眼,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沈令蓁被他一凶,笑容尽收,“哦”了一声便缩到了床角,正委屈巴巴地扒着被角,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连美人关都过不去的英雄,叫什么英雄?真正的豪杰,绝不会步那等后尘。” 沈令蓁奇怪地偏头看他一眼,心道他生什么气呢,她只是就事论事,也没说让谁步后尘啊。 沈令蓁悻悻地背过身去睡了,只是因白日受了惊,梦里又生出不安来。 霍留行眼看她睡着后又跟上回一样,开始拿手在半空中乱抓,像在奋力挣扎什么似的。 他有心坐视不管,可听她气喘得越来越急,一头乌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只得叹口气,侧身靠过去,一手支着床榻,一手把她的手夺回来,不情不愿地拍了拍她。 沈令蓁倏尔醒转。 他蹙眉俯视着她:“怎么了?” 沈令蓁却“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慌忙抓起被衾往床尾逃。她的脚还没彻底好利索,这么一挣扎又是一蹩,疼得“嘶”了一声。 霍留行掀开被衾,眉心拧出个“川”字,追上去夺过她的脚察看。 沈令蓁木然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长吁一口气:“原来是梦……” 确认她的脚无碍后,霍留行松开手,抬起眼来:“怎么?又做噩梦?” 她点点头,视线却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双手摸索着抚上自己的脖子,像在看有没有坏。 霍留行瞥瞥她道:“难不成梦到我掐你脖子?” 沈令蓁大惊:“郎君怎么知道!莫非方才是真的……” “我吃饱了撑的,力气没处使?倒是你心虚什么,你若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我何苦为难你,是你自己在梦里做了对不住我的事吧。” 沈令蓁心虚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梦到自己把郎君的秘密告诉了别人,惹恼了郎君,郎君一生气,就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五花大绑,将我摁在床榻上……” 霍留行眼皮子一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摁在床榻上怎样?” “泰山压顶,说要把我碾成rou泥!” “……” 霍留行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表示剧情前因后果逻辑严密,十分合理。 沈令蓁碎碎念道:“郎君竟这样对我……” 霍留行好气又好笑:“你梦里的事也怪我?真要这么计较,你同别人告发我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沈令蓁摸摸鼻子:“我听人说,梦都是反的。那就说明,我永远不会出卖郎君。” 他扬扬眉,拍了拍床榻:“好了,继续睡。” 沈令蓁从床尾爬回来,默不作声地躺了下去,然而这回却没了睡意,好半天过去,一直紧张兮兮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霍留行光听呼吸便可分辨她是否睡着,辨了一会儿,睁开眼来,沉出一口气:“你起来,我替你摁一摁脚上xue位。” 沈令蓁却躲了躲,面露难色:“不劳烦郎君,郎君要是为我好,不如……” “?” “嗯,我是在想,郎君今夜能不能去别处睡?你在我旁边,我不敢闭眼……” “……” 此时此刻,但凡是有傲骨的人,都应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但霍留行不能,只得坐上轮椅,一路摇到书房。 眼看他不睡,空青和京墨也睡不成,齐齐打着瞌睡陪他回书房挑灯夜读。 到了后半宿,霍留行搁下书卷,才注意到那个从白日放到黑夜的食盒。他皱皱眉,吩咐空青:“把它倒了。” “郎君,这是少夫人亲手给您熬的荔枝膏水。” “那又如何?” “您觉得无所谓辜负少夫人一番心意倒无妨,可这荔枝多精贵啊,咱们府上又不宽裕,浪费了实在可惜……” 京墨解释道:“郎君您别听他瞎说,这荔枝膏水并不是拿荔枝做的,而是用乌梅、砂仁、rou桂、生姜、丁香熬成,徒有荔枝的味道罢了。” 霍留行当即侧目:“你的意思是,她是因为吃不起荔枝,才只好拿这假的替代?” “少夫人想来从前在汴京是吃过荔枝的,只是眼下难免……” 不等京墨说完,霍留行便已冷嗤一声:“我霍府岂已落魄至此?现下正好是南边荔枝成熟的时节,你们差人去弄点货真价实的来。” 空青大骇:“郎君,您可别逞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气派,打……”打肿脸充胖子呀。 被霍留行眼刀子一飞,他立马噤声,改而道:“好的,郎君,小人明早便让人去办。那这假的……” 霍留行没应声,空青看看京墨:什么意思,到底倒还是不倒? 京墨耸耸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 * 沈令蓁被这一晚的噩梦烙下了阴影,刚好霍留行也不知何故不太爱搭理她,两人便是一拍即合,接连几日都分房就寝。 只是霍府人丁原本就少,如此一来,沈令蓁多少闷得有些无趣。 好在府里还有个跟她一样无趣的小姑娘。 沈令蓁在霍舒仪受罚当夜,曾差人送去一箱子从国公府带来的名贵药膏,霍妙灵因此对她这嫂嫂更添好感,这几日长姐卧床养伤,无人说话,便常来她的院子解闷。 两人在书画一道颇有些志趣相投,霍妙灵带着沈令蓁进府翌日送她的文房四宝,让她教画画,教书法,从早到晚乐此不疲。 这天一早,霍妙灵又兴冲冲地拿了前一夜挑灯写的字来给沈令蓁看。 这字是依照沈令蓁给她的字帖临摹的,写的是女孩家常用的梅花小楷,她练了几日已颇见成效,得到夸赞,又神秘兮兮地拿出另一幅临摹帖来:“嫂嫂,我昨夜在阿姐房里发现她收藏的一幅字,是二哥题的一首诗,我一时手痒,便也拿来临摹了,你瞧我写得好不好?” 沈令蓁接过来一看,见是行楷不错,但与她记忆中霍留行的那手字却相差甚远。 她并非浮夸之人,也不说瞎话:“你临摹我的字尚可,但你年纪还小,要学你二哥的字,这神,这形,都差不少火候。” 霍妙灵闷闷地点点头,点完又有些不服气:“可是嫂嫂,我虽学不到‘神’,‘形’还是在的。我觉得我跟原帖临摹得挺像的呀!”说着又从一堆宣纸中拿出一幅字来,“你看,这是二哥的原帖。” 沈令蓁笑着摇摇头,待顺她所指望去,却是好大一愣。 霍留行这手字,跟之前绢帕上的完全不同啊。 作者有话要说: 妹想到吧,霍狼君? 第22章 沈令蓁疑惑地拿着那幅字去了霍留行的院子,还没进门,恰见他摇着轮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