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只是,在这一悲一恐又一喜之中,那根紧绷的线便断了。

    所有强压下去的不安,自责,心痛,都自崩裂坍塌的心头尽数迸出。才会在眨眼功夫,便哭得涕泗横流。

    他捧着那件披风,把脸深深埋进去,高大的身躯如被大雪压弯的枝条,脆弱无助地弯俯下去,一阵阵困兽般的呜咽声,弥漫四周。

    看到这里,钟静才真实体会他对唐幼一的感情深度。

    钟静看过孟鹤棠许多面,见过他的桀骜不驯,凉薄寡情,和深不可测,唯独没看过他感情浓厚的一面。

    原来是未到情难自制的时候。

    只是,这样的深爱要等到生死难料的时候才痛悟追悔,未免太过唏嘘。

    随着夜深,燃放焰火的人越来越多,天空如同白昼。

    孟鹤棠拿着唐幼一的披风,调转马头,往来路奔回,召集附近的官兵随他到山谷下处搜寻,借着光亮,果然很快在一条干涸的溪河找到了北条橘男的尸身。

    他全身只有一个伤口,便是腹上的一个血窟窿。

    这伤口皮肤不平整,看起来是用钝器戳的,口子并不大,只有一个指头宽。可这钝器却不短,贯穿了他的腹背。

    钟静与孟鹤棠举着火把蹲在尸体旁察看。

    “会是什么钝器呢……树枝吗?可那刺入身体也是需要些力气的,幼一不可能那么大力。”钟静疑惑道:“就算有,北条武力又不差,怎会任她这么戳下去?”

    孟鹤棠已将脸面露出,眉眼凝重:“杨长林说,午时他从杨府出来时,与他们搏斗时落了伤,伤的应该就是腹部这里。幼一定是知道了他这里有伤,所以用稍尖锐的东西捅这里是做得到的。”

    钟静微讶:“可惜那东西太小,不能一击毙命,或许当时情况危急,容不得她选择……”他将视线放回北条身上:“尸体半僵,看来死了最多一个多时辰,也就是闭城那时他还没死,一直躲在这附近。”

    “就是不知幼一动手之后是立刻逃脱了,还是直到他断了气才逃脱……”钟静蹙眉望住嘴唇紧抿的孟鹤棠:“但这也过了至少有一个时辰了,照理说,她逃脱之后便是找人求救……可至今下落不明……会不会是北条还有其他同党?”

    孟鹤棠腮帮紧绷,眸底布满血丝,但声音听起来是平稳的。

    “北条没有同党,倒似幼一有人相助。可若是如此,也很矛盾,帮她的人理应第一时间带她回城……若非,便是较坏的两种情况。一是北条从一开始就对幼一下了死手。二是幼一确实逃脱了。可根据马上的血迹来看,不似来自于北条腹上……”

    说到后面,声音徒然不稳。

    他迅速止声。

    举拳抵住自己发颤的嘴唇,下颌紧绷,喉结发颤,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悲伤。

    钟静拍拍他的肩,想安慰他,他幅度极小地摇头,表示自己没问题,深吸口气,坚持将话说下去。

    “……所以,幼一将他刺伤之后,便从他手上逃脱了,只是身上有伤,倒在了不知哪里……”

    声音是恢复了些平稳,却不知自己这样强忍,模样并没显得多镇定。

    他的鼻翼在翕动,那倔强不肯凝成珠的泪水,充斥着潮红的眼眶,呼吸短促破碎,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抑或,她清醒着,因为害怕被北条找到,所以躲到了一个很难被人发现的地方……那里,必是又黑,又静,又冷的地方……”说到这里,他已耗尽了艰忍,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他无声偏开头,不让人看到他狼狈的脆弱。

    但从钟静的角度,还是能看到泪水顺着他的下巴,簌簌滴下,滴在北条摊开在地上的手上,发出哒哒落雨的细微声响。

    看他如斯痛苦,钟静也不禁红了眼眶,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起身不去看他,让他自行调整。

    “那方才为何改变搜索方向,让他们去反方向找幼一?”

    孟鹤棠很快撑身而起:“那披风,是幼一逃脱之后,北条挂上去扰乱我们的伎俩,为了不让我们找到幼一逃跑的准确方向。”

    然而,不知是他的决策出错,还是上天就是要惩罚孟鹤棠,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下,他们仍旧没有找到唐幼一,甚至连一点新线索都不再有。

    寻了两天一夜的衙兵们,陆陆续续不再搜寻,只剩钟府的十几位侍卫,以及孟鹤棠的一些江湖友人还在继续苦苦寻找。

    最后,到了第七日,连钟府都不再派人搜救,唐来音重病不起,孟鹤棠不知去向,崇延人都言这唐寡妇绝对是死透了。

    自此,有生记掌柜唐幼一,似凭空消失,再没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以为会和隔壁《施主请吃》里的孟鹤棠故事对不上,没想到写着写着,居然对的极准……不由背脊一凉。

    第85章 麒麟书肆开张了

    麒麟书堂, 一匹骏马来到了门外。马上之人利落下马,走到门前敲了敲, 无人回应。

    如此反复两次, 里头仍旧安静。

    “这书堂没开了。”一街坊走过,对敲门的人道。

    男子朝那街坊和熙拱手:“不知里头夫子可还在这儿住?”

    “没住了, 今日都惊蛰了, 整整一个月没见过孟夫子。”街坊脸上闪过一丝讥讽:“有人说巴上了杨府,住到里面去了。”说完便走了。

    男子眉头微蹙,回头望住门楣匾额的金漆大字, 轻叹:“这小子,如此没有恒心。”

    “吴班主!”

    一辆马车停在了路边, 里面跳出一高瘦男子, 正是钟府二公子钟静。

    他拱手大步迎上去:“吴班主, 有失远迎!您来多久了?”

    “刚入城。”男子温文尔雅,一头银发被阳光照得雪亮, 正是河家班老班主吴闫真。

    此次会到崇延, 是因这些天刚巧在附近州县, 钟静得知, 即让人去信春节鹤棠发生的事,请他过来拉鹤棠一把。

    爱徒遭大事,吴闫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如今进出城盘查森严啊,可是因为唐掌柜的事?”吴闫真问道。

    “没错,是我托府衙帮忙盘查,我夫人至今卧床不起。”钟静眉宇忧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就此放弃。”

    吴闫真沉吟:“鹤棠如今在哪儿?”

    钟静:“请吴班主随我来。”

    钟静带着吴闫真绕过书堂,来到唐宅大门。

    昔日有生铺的热闹仍历历在目,如今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吴闫真不由在铺前站了站,想到只是时隔数月,就如此变数,也是无限感叹。

    “吴班主请。”

    吴闫真随钟静进入宅内,以为里面会是一片杂乱,没想里面被人拾掇地井井有条。

    厨房墙角整齐堆放的柴,切面崭新,显然是这两天刚劈的。

    厨房门大敞,没见人影,灶火却烧得旺旺的,锅里不知在烧着什么,白雾自严严盖好的锅盖边缘,往外腾腾冒着。

    吴闫真从门前走过,抽了抽鼻子。

    蒸的是包子。

    走过厨房,他注意到厨房侧面晾的衣服。

    全是男人的衣裳。

    晾了一竹竿,显然刚晒不久,衣裳下端还在滴水。

    穿过前厅,来到了庭园。

    庭园很小,除了靠墙几株不知名的树外,便是那棵几乎高过阁楼的大柳树。

    地面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片落叶杂草,树木有经过修剪,大柳树抽了芽,枝条如绿丝带般垂挂下来,煞是好看。柳树下有一小堆扫好的落叶灰尘,扫帚还靠在一旁,似乎在等待着簸箕。

    他们穿过庭园,来到阁楼前,没有上楼,而是拐过阁楼,来到楼侧与围墙之间的空坪里。

    这里搭着个小棚子,靠墙的位置都放着架子,架子上整齐摆放着许多材质不一,大小不等的长型木头,显然不是用来烧火用。

    而棚子前方,一个男人正坐在敞亮处,低头削一根细竹子。

    男人口鼻绑着布巾,头上挽着简单的包头,身着无袖短打,戴着手套的手在有节奏地削棍子。他健硕修长的臂膀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随着手上的动作,折射着健康的光泽。

    显然他极为投入,低垂的脸虽只露了一双眉眼,却能看出他的凝神贯注,视线一刻未离手上笔直而小巧的竹子。

    “鹤棠,吴班主来了。”

    男人动作一止,随即向他们抬起了头,望向立在钟静身侧的吴闫真。

    他缓缓拉下脸上的布巾,露出一张布满乱胡子的瘦脸,眼睛憔悴无神还透着些呆滞,加之粗糙的打扮,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乡下汉子。

    可这是吴闫真从恶魔手中亲自救出来的孩子,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吴闫真都能一眼认出他。

    吴闫真静静看着他,嘴角含着欣慰:“不愧是我的徒儿,既能为家族挥戟打仗,也能为心爱之人守一个家。”

    孟鹤棠眸光微闪,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平静的声音:“师父,您来了。”

    钟静请吴闫真来此,是想让他说服孟鹤棠振作起来,一起去找唐幼一,而不是窝在幼一家中,做笛子酿酒。

    没想到吴闫真听了,有趣地望向一脸疲倦仰靠在墙边的孟鹤棠。

    “你会酿酒?”

    孟鹤棠没有睁眼,含糊念了句:“摸索着。”

    吴闫真把身体转向他:“自己自学?”

    孟鹤棠懒懒嗯一声。

    “他想开店。”钟静无奈道:“想把幼一的店重新开起来。”

    吴闫真闻言更是来兴趣了,一向平淡的眉眼简直似活了过来:“为师喝过唐掌柜的酒,那叫一个醇香。鹤棠你酒都不沾,居然想学唐掌柜酿酒,还开店售卖……”他毫不客气奚落:“小心砸了她的招牌。”

    钟静随声附和:“就是,别浪费功夫在这里,随我一起出门找人比较实际。”

    吴闫真:“钟公子说的不错,你若只是玩玩,还不如去找人。”

    “找着。”孟鹤棠又含糊一句。

    钟静以为听错:“什么时候?”

    “每天夜里。”孟鹤棠脸上每一根胡子都在表达着他的丧,说话的时候,嘴巴都不愿动大点幅度:“睡不着,便出去找。”

    钟静怔愣看着他憔悴的脸,原来他比任何人都痛着、着急着,不安地难以入眠。

    “找到什么线索吗?”吴闫真淡淡喝茶。

    “几无。”孟鹤棠:“不是死了,就是故意躲起来了。”

    他声音低低冷冷,听起来毫无感情:“她憎我。”好像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憎极了。”

    “既如此,你还住人家的地方。”吴闫真提壶给自己倒茶:“还有,你别忘了,她是个妇人,不怕口舌?”

    孟鹤棠懒懒回道:“我踏马就是她男人,她的姘头,她的jian.夫,谁敢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