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这个小皇帝宠爱那个秦氏的程度,每每让他生出不可理喻的感觉。

    真是荒唐。

    如果他没有来,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要受多少羞辱和摧折。

    ——她又做错了什么?

    李盈也知道这回事是有些说不通的,因此话语间吞吞吐吐的,很快就含糊地混了过去,道:“太后娘娘一生气,就说她老人家也不管了,如今印鉴都在尚宫局中封着,庶务仍旧是尚宫局和太后娘娘身边的宋女史共同照应。”

    殷长阑就点了点头。

    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沉吟了片刻。

    舱室中一时又恢复了宁静,李盈惴惴地揣着手欠身站着,就听殷长阑轻描淡写地重新开了口,徐徐道:“传朕的话,使尚宫局明日把凤印送到凤池宫去,从即日起,便请贵妃辅佐太后,协理后宫诸事。”

    ※

    容晚初回到郑太后的面前,并没有像她当面斥责甄漪澜的时候一样,将错事都归咎在甄氏的身上。

    她笑着哄郑太后说话:“原是甄jiejie和昭仪meimei生了些口角,甄jiejie使昭仪meimei跪一跪,甲板边上滑,不知怎么就掉了下去。”

    银澄澄的并州翦握在她手里,一截霜色的皓腕,白玉似的指节,指甲上没有点凤仙花,甲盖也是清淡的rou粉色,灿黄的香橼被那双手轻轻巧巧地剪开了,淡黄的汁水一滴滴流进琉璃尊里,单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愉悦。

    郑太后也就没有多理会这件事,只是问了一句:“秦氏可无碍?”

    “已经叫了太医来看了,”容晚初剥完了香橼,就有宫人端着铜盆温水上来服侍她沐手,“臣妾回来的时候也使人看顾着,如今是没有什么大碍,倘若有变故,定然会报进来的。”

    郑太后点了点头,赞道:“你是有心的。”

    她略略有了年纪,打了这半日的牌,就难免有些倦意,道:“原还想着带你们出去划一回船,没想到出了这一档子事,冬日水冷,再掉下去一个不是顽的。”

    有些遗憾的样子。

    容晚初笑道:“来年夏天湖里头荷花开满了,您带我们出来摘菱子岂不也好。”

    郑太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道:“夏天都顽的腻了,哪个还耐烦。”到底拍了拍她的手,道:“倒是你们这些从没来过的,没一点眼界,少不得明年还要带着你们张一涨见识,免得说出去白在我身边呆了一回!”

    容晚初眼唇弯弯的,温顺地听着郑太后说话。

    她生得绝色,又这个乖巧的样子,让郑太后看着十分的喜欢,把她拘在身边好好地说了一回话。

    到散场的时候,看着容晚初的辇车,还回过头去向宋尚宫吩咐:“贵妃这个车子帘帷也太薄了些,教她们拿了上一回张掖进上来的那种毡子给贵妃围上,比宫造的厚重又挡风。”

    宋尚宫就笑着应“是”,和阿讷、阿敏一起扶着容晚初上了车,才退下了。

    车里没有了外人,阿讷才鼓了鼓腮,小声道:“娘娘今日为何要去救那姓秦的?”

    容晚初微微阖目养着神,闻言眼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鼻腔中哼出一声微鸣:“嗯?”

    阿讷道:“她昨日还找上门来,那样欺负姑娘。”说起来的时候,语气仍然还有些恨恨的。

    容晚初笑了笑,道:“她做错了什么,就该堂堂正正地为她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而不是因为她犯过错,就能随意地因为另一件事去伤害她。”

    阿敏面色微动。

    阿讷有些半懂不懂的话,懵懂地看着容晚初。

    容晚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何况我并不全是为了她。”

    阿讷见她的神色微微地淡了下来,知道她不欲再多说了,就乖觉地停下了追问,说起别的话来:“奴婢看到湖心还有许多小岛,这时候看着有些光秃秃的,不知道明年夏天是个什么模样……”

    风花雪月的,很快就把前头的沉郁气氛冲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殷七:朕只是觉得她合适,绝不是想给她撑腰。

    第16章 君不悟(1)

    昭仪秦氏落水的意外,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了下去。

    到第二天阿敏出去的时候,都没有听到有人私下里讨论这件事。

    她稍稍有些意外。

    回宫来同容晚初说起的时候,还有些唏嘘:“几天的工夫。也就是前两天,连尚膳监粗使的小内侍都说得出夕云宫爱用的点心,今日却连提都没有人提了。”

    雪后天晴,天光比平日里明媚,窗屉开了小半扇,新鲜而甘冽的空气涌进屋里来,同梨花炭火的干燥暖意碰撞又融合。

    容晚初站在窗前的大案后头,拎着笔写大字。

    阿敏说话的时候,她正不大满意地搁了笔,揉了这一页,又抵着墨条重新研了一点,一面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一时的得意失意罢了。”

    阿敏道:“秦昭仪出身不显,如今又失了圣心,等到这一批秀女进了宫,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幅情形了。”

    容晚初没有放在心上。

    上辈子,因为秀女进宫的事,秦氏同升平皇帝发了一回火。

    升平皇帝为了弥补秦氏,顶着郑太后的压力,将主持宫务的凤权交给了夕云宫。

    她微微地笑了笑,头也不抬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焉知她是祸是福呢。”

    阿敏见她兴致缺缺的,没有多说下去,替她把青花缸里的废纸团烧了一回,安静地站在了一旁。

    容晚初不过是兴之所至,写了十来个字,就放了笔,一排流光宛转的海贝镇纸压着薄宣,教她挑剔地逐个拣了一回,才抽/出两、三张来,单放在了一处。

    殿门微响,有些匆促的脚步在帘外渐行渐近。

    尚宫廉姑姑在帘子底下立住了脚,恭声道:“娘娘,尚宫局的崔掌事和宁寿宫的宋嬷嬷来了。”

    ※

    殷长阑到宁寿宫的时候,郑太后正同客人相谈甚欢。

    花厅中的地龙烧得暖意熏人,郑太后坐在上首的交椅里,却搭着扶手微微地侧倾着身子,专注地听着下首的男人说话。

    而那人说话的声音也温润低沉,不疾不徐的,像一坛陈年的美酒。

    他穿着件紫檀色的圆领官袍,却系了条熟兕皮的腰带,侧身对着门口,殷长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鲜明地彰显着。

    殷长阑微微停了停脚,才压下了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

    为他引路的宫人放重了脚步,道:“陛下驾到。”

    那男子就住了口,郑太后这才把视线投了过来,笑着站起了身,道:“皇帝来了。”

    亲自从座位上下来迎他。

    她这样给颜面,殷长阑乐得同她“母慈子孝”,紧走了几步,扶住了她的手臂,道:“劳动母后,儿臣不孝。”

    郑太后就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皇帝来的恰好。景升正同哀家说起这一趟柳州平乱的事,皇帝也听一听。”

    原来他就是容玄明。

    殷长阑到了这里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三人落了座,宫人重新上了茶,寂寂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殷长阑的目光打量地看着着下首神态温煦的男子,他与宫中的容贵妃并不十分相似,容氏有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寒星般的水杏眼,于雍容国色之外生出一段清韵。容景升面容俊美柔和,颇有些温润如玉的意味,但目光却锐利,像一头在天空中逡巡自己猎物的鹰。

    在他注视的片刻之间,容玄明已经看了过来,又很快低下头去,在椅子里稍稍欠了欠身,道:“臣参见吾皇万岁。”

    “容大人,不必多礼。”殷长阑笑道:“朕听说容大人昨日出城去点兵,不知结果如何?”

    容玄明微微地笑了笑,道:“仰赖陛下天恩,火器营兵强马壮,此诚我大齐之福。”

    郑太后就拊掌笑道:“哀家就预祝容大人马到功成了。”

    容玄明俯首道:“臣当鞠躬尽瘁而已。”

    殷长阑微微一笑。

    郑太后却转回头来对他道:“容大人是我大齐国之柱石,皇帝也要好好地尊重贵妃才是。”

    殷长阑不意她会忽然提起那个小姑娘。

    他顺水推舟地道:“贵妃处事妥帖,朕正有意请贵妃协助母妃主持宫务。”

    他这样说,郑太后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殷长阑既然知道了原来那个小皇帝曾因此与郑太后有过不愉快,大约也明白郑太后这一眼里的意思。

    他心中微微有些复杂,端起茶杯埋头啜了一口,遮去了面上的神色。

    郑太后已经笑着拍了拍他的臂,道:“皇帝也长大了,”她将视线重新投到容玄明身上,“景升,这回你总该放心了,有哀家和皇帝在,晚初在这宫里头不会受委屈的!”

    “小女在家时……”

    容玄明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呛啷”一声脆响。

    容玄明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颚,一双鹰目望了过去。

    皇帝稍稍低着头,手中的茶杯洒在了桌上。

    盏托在桌上打了个转,停下来时还在微微地抖动着,瓷杯滚到了地上,发出碎溅的清响。

    郑太后微微蹙眉,道:“皇帝这是怎么了?”

    殷长阑捻了捻指尖的湿痕,片刻才道:“朕一时不察,没有拿稳,惊扰了母后了。”

    他声音沉沉的,但听上去平稳,郑太后就没有放在心上。

    宫人迅速地走了进来,将地面上的碎瓷和茶梗都扫去了,郑太后吩咐道:“给陛下上茶的时候仔细些,不要烫了。”

    指上的水渍很快就干了,皮肤在暖而燥的空气中有些紧绷绷的感觉。

    从前那个少女曾经抱着膝坐在他的身边,初雪乘着夜色簌簌地落在天地之间,在她睫梢融成了小粒的水珠,以至于她偏过头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她是在流着泪。

    而当他抬手拭去的时候,那双眼仍然明亮而清澈,照着他斗篷上覆着薄雪的倒影。只有水珠在他手上渐渐干涸的紧绷感。

    她像是在笑,那笑里也是惆怅的,她说:“我父亲从前爱慕我娘,曾经为她写了许多诗赋,在坊间都传唱一时。因为我娘最爱的那一阕里,有‘月杳归鸿晚,衣轻落雪初’之句,才为我取名晚初。”

    殷长阑心里的念头翻江倒海,听着容玄明的声音仿佛也忽远忽近的,道:“她性子有些骄纵,是臣和她的哥哥把她宠坏了,陛下和太后娘娘代臣好好地教导她为盼……”

    殷长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极力地克制着没有再度念出“晚初”这个名字,问她是哪一个晚,哪一个初——他知道自己短暂的失态已经落进了容玄明的眼睛里。

    他不知道原来的这个小皇帝,知不知道贵妃容氏的闺名。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宁寿宫。

    他觉得自己走路的时候,仿佛都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李盈在他身边近身服侍了这几日,也多少摸出了他的一点脾性,当作不知道似的,悄悄地扶住了他的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