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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他们到京城的主要目的其一是看看顾衡, 其二就是跟顾氏本宗洽谈联宗事宜。结果话还没谈两回呢, 两边就彻底谈崩了。

    顾九叔准备打道回府,毕竟庄户人家最要紧的还是田地。眼看着要开春儿了, 农具要整修,种子和秧苗都要拿钱购买,荒了一个冬的田地要使耕牛重新犁出来……

    结果将走未走时又遇到衡哥要成亲的大事,一干人细细一合计就决定干脆再留一段时日。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到时候婚宴上多几分人气儿也是好的。

    送聘定在大婚之前十二日内,送聘日与成亲日均是男家择定的黄道吉日。男家送女家聘金聘礼的多少,女家送过来的嫁妆多少, 一般是双方的媒人商榷议定,如无议定就按时俗通例而行。聘金的钱额为双数,用大红绸缎包着, 叫做红缎包聘。

    红缎包聘意味着明媒正聘。

    聘礼一般有金银首饰, 分别包有开门钱、赏面钱、洗头钱、挽面钱、孝敬钱的大红包。另有衣服、布料、牲rou、柑橘、红糖、发粿、礼饼、糖豆条、蒸糕等。

    这些礼品都各自有寓意, 发粿是祝女家兴旺发达, 柑橘是大吉大利,猪脚是孝敬女家的长辈老人,祝健康长寿。猪rou也叫做洗屎rou,是男方答谢女方家长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一身新衣的顾九叔到现在还是晕晕的, 他同手同脚地作为女方的长辈收了聘礼, 总觉得像做梦一般。

    按照他原来的想法, 衡哥如今大小是个七品官吏, 但毕竟还算个初来乍到的生毛头。况且京城是天子脚下,权贵多的如同牛毛,顾衡的喜事儿能有三五桌的朋友来贺就算非常不错了。

    不想二月下聘礼这天,天公作美一路放晴不说,还老早就撒下万点金光。几挂长长的鞭炮炸得震天响,泛着硫磺味道的烟尘散尽后,打头的就是个带金冠穿紫袍的王爷。

    顾九爷轻吁了一口气,脸上掩不住得色。

    那位王爷显见就是顾衡请来的大媒,依照惯例叩门请期。原本准备好好闹腾一番的顾家子弟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根本就不敢上前捣乱——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若是磕着碰着可是要杀头的。

    那人露了个面后就静静的站在廊下,偶尔回头和顾衡说几句话。身上的缂丝紫地云蟒袍威风凛凛,金线绣制的孔雀羽正蟒托着活灵活现的灵芝和火珠,下摆上绣着一水的海水江崖纹,颜色鲜亮得差点闪瞎了顾九叔的老眼。

    那位王爷却半点儿不骄傲,说话轻言细语和气的很。仆役们抬聘礼进屋的时候,还坐在堂屋跟他闲聊了几句,问他去年地里的收成如何,家里有没有读书的子弟?

    顾九叔自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用袖子紧紧掩住哆嗦不止的手指尖儿,狠掐大腿几记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他极为恭敬地回禀去年老天爷赏脸,地里收成还算不错,还打了不少粮食囤着。家里的两个儿子资质有限,就跟着自己侍弄庄稼。最小的孙子看着还有点天分,已经送到村塾里跟着先生去读书了……

    这样天上神仙般的人物,听说是皇帝老爷的二儿子,说话谈吐却是这般斯文有礼,末了还赏了他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顾九叔诚惶诚恐地接了,用红帕子仔细包了揣到心口上。心想若是回到乡里,这段经历可以摆谈一辈子了。

    后面又陆陆续续的有客人上门,大多是衡哥的同科同年,还有一部分是他衙门里的同僚。有些放下礼物就走,有些却热热闹闹地跟着喝了半天酒。

    顾九叔放下悬了一半儿的心,有这个底子放着,想来三月十二正式大婚那天,应该比今天还要热闹些。

    顾九婶儿喜滋滋地迎出来。

    女方收下聘礼后,有一些女家应收存,如柑橘收一对存一对,礼饼、豆条、粿品、蒸糕只收一小半。发粿收存四个粿角,面条的抹红部分要收存,并返回开门钱红包。

    顾瑛虽然能干,但总不能让她自己cao办自己的婚事。顾九婶刚才悄悄看了,男方送过来的金银首饰各两盘,聘金六百两,莱州城里大户人家办喜事也不过如此了。

    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男方家给的聘金越重,就表示对女方越看重。顾九婶虽然只是暂时作为顾瑛的娘家人,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也感到面上有光。

    女家收下聘金聘礼后,要回敬男家的回礼。回礼包括柑橘、鸳鸯糖、鸳鸯蕉、腰兜、落汤糍、红蛋、猪心等。

    鸳鸯糖二包为一对,包红纸,外面系以红线。这根红线也是象征月老系足,有缘有分甜蜜美满。鸳鸯蕉是女方亲手绣的红帕,帕子上面是两个相连的香蕉,喻示来年招子成行。

    腰兜里面要装五样种子,寓意五子登科,通常是粟、麦、豆这些会发芽的种子,象征生儿育女。还要有一对连根的厚香草头,民间称元配为“草头”,这对草头是强调“元配夫人”的名分。

    宅子因为只是暂时居住,并没有雇佣仆妇,顾九婶就亲自把装了金银首饰的案盘端进里屋收着。今天人来人往的,要是不小心丢个一两件,这寓意就不好了。

    一身茜红衣裙的顾瑛盘腿坐在炕上,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喜气。

    顾九婶进屋的时候看了好笑,她是看着顾瑛长大的,自然也为她感到高兴。就为她整理了一下生了褶皱的衣裙,低声道:“好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把笑儿挂在脸上。咱们那里兴哭嫁,哭的越惨日后的日子才越兴旺!”

    顾瑛忙敛了脸上的笑意,却不料心头的欢喜层层叠叠,一时半会儿哪里收得住?

    顾九婶看了哈哈大笑,“知道姑娘你日后必定是掉进了福窝子里,这会儿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不过大婚的时候,大红销金盖头一盖,别人也看不见你是笑还是哭了……”

    顾九婶儿的公公婆婆早逝,算不上全福人,所以只能在今天下聘的时候帮忙。她坐在炕前的小杌上,拍拍顾瑛的手道:“按说有些话不该我这个当婶子的来说,可是这段时日咱们娘俩儿处的好,就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年轻姑娘嫩得出水的脸上只是上了一层淡妆,却衬得眉眼更加分明,黑水银似的眸子极深极幽,黑得仿佛能照透人的心肝儿。

    “这男人就像一匹野马,咱们女人就要做马头上的绳绺子。衡哥……自小就主意正,往日有老太太压着还好。日后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只怕就只有你在他跟前还说得上几句话……”

    顾瑛何等聪明,立刻反手握住顾九婶儿的胳膊笑道:“还请婶子回去说一声,请族里的各位叔伯放心,我哥哥不是那种忘本的人。这些日子,族里老亲们的行事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顾九婶儿虽是个农家妇人,但也知道顾瑛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这样说了,以后的事就决计错不了。

    莱州沙河这么多年只出了顾衡一个当官的,跟黑芝麻地里长出了一株白芝麻一样稀罕。这才短短的一年时日,顾氏一族里里外外得了多少恩惠。那方县令若不是看在顾衡的面上,会那么大手笔地免那么多税?

    要想日子四平八稳的过下去,族里和顾衡之间的联系绝不能断!

    顾九婶儿想了想低声道:“四老爷那边今天没过来人儿,只派了个小厮随了五十两银子。我们当家的说,日后你们只管平平常常地处着,他们若是再敢乔模乔样,自有族规处置……”

    这里的四老爷自然是指同茂堂的顾朝山,他在莱州顾氏的排行为四。

    那天荣昌布庄的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传开了,顾九叔气得不行,跑在顾朝山一家子暂居的客栈里跳着脚大闹了一通。末了撂下狠话,说再由着汪氏和顾二瞎胡闹,他就请族老们出面,把这一家子齐齐赶出莱州……

    见这姑娘凝神细听,顾九婶越发打起精神细说:“四老爷四太太两口子是铁秤配铁砣,恨不得把儿子媳妇儿全部攥在手心儿里,都想找机会拿捏你和衡哥,这才闹了一出又一出的事儿。日后再见着,你们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顾瑛满脸笑容,打开身后的炕柜,取出两锭十两重的银子推过去道:“这些日子劳烦婶娘处处照顾,这点银子拿回去给侄儿们买个笔墨纸砚之类的。我哥哥说过,村子里若是再多几个读书的,大家伙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许多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整块的银锭,顾九婶儿推迟了几回,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下。

    心想,这么个事事周全的好姑娘,谁见了都舍不得丢下。除了出身稍微低些,样样不比别人差。难怪顾衡谁都看不起,宁肯冒着被别人骂的名声都要娶她!

    晚上忙活一天的顾瑛正准备睡下,就听见窗户像老鼠一样剥叽了几声。她攸地涨红了脸紧走几步,赤脚站在窗前,小声问道:“是谁?”

    糊了谷皮纸的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含糊笑道:“好妹子,我求了好久,顾德哥才让我进来一小会儿。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们有小半个月没见面了吧?”

    顾瑛心里跟砂糖罐儿一样,却不敢将门窗贸然打开,“哥哥你快些回去吧,人家说成亲前的男女是不能见面的……”

    虽然已经是二月末,但半夜三更的户外还是冷得厉害。顾衡跺了跺脚,又看了看闭的紧紧的窗户,只得无奈笑道:“好妹子,今天上午下完聘礼后,我陪着端王去了一趟西郊,见山上有几树桃花开得正好,就给你折了几枝回来……”

    窗户依旧是纹丝不动,顾衡心头又恨又好笑。心想这到底是些什么破规矩,怎么订了婚的男女反而不能见面的?但是他知道顾瑛面子浅,只得又嘱咐几句有的没的,这才悄悄离去了。

    良久,满面通红的顾瑛才推开窗子,一眼就看见几株颜色妖娆艳丽的垂枝碧桃,肆意张扬地堆在窗台上。她心满意足地捧在手心里,一时也不知道是桃花更艳,还是人脸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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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g

    第一四一章 裂痕

    手帕胡同的童士贲得知顾衡自甘堕落放弃大好前程, 将要正式迎娶自己的meimei顾瑛时又惊又喜, 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愚蠢的人。

    自从离开莱州, 童士贲不知不觉便将顾衡当成自己的假想敌。看他顺顺当当地中了榜眼带着红花跨马游街,看他进了工部穿上石青色的官袍成了七品的实权主事, 看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侍郎之女的垂青,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世人难仰其项背……

    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叫人嫉恨的。

    一向心气儿极高的童士贲做梦都没想到,往日里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小表弟竟然成了自己拍马难及的高峰。那样蠢笨出奇的人, 被轻轻一撩拨就跳起三丈高的浊物,竟然走了狗屎运得中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那是多少仕途之人做梦都想拥有的出身。

    而彼时的自己, 连举人都不是,还费尽无数周折才保住秀才功名。这份妒火如同油煎火炼,让他每每思及就难以落枕安眠。

    与故旧相聚每每听到有人议论顾衡时, 童士贲就疑心别人在背后笑话。毕竟自己跟叶瑶仙之间的丑事当初在莱州城里闹得太大了, 往好里说这是名仕风流不拘小节, 往坏里说这是屎壳郎戴面具——整一对臭不要脸的男卑女贱。

    攒足全身的气力终于过了这届乡试恩科, 还殊为难得的取了第二十八名的好成绩。全中土人才济济,参加恩科的秀才不计其数,榜上有名已经算是其中佼佼,更遑论是名列前矛!

    黄榜张贴出来后, 一直心心念念的敬王府态度果然和软许多, 不但下了两回邀约的贴子, 还派管事送了几回钱粮。许是见铁匠胡同的居住境况不佳, 王府管事还留下一百两的搬家银子,含蓄地说是主子给下头的贴补……

    童士贲对这些权贵们的拉拢手段原本是嗤之以鼻的,但在京城住了许久却让他明白,一文钱真的能难倒英雄汉。掂量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搬到了环境稍微好些的手帕胡同,当然租金也翻了一番……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叶瑶仙没有半点进项,眼看着只能做坐吃山空。这科若是再不能中,简直不知道拿什么脸面回归故里。幸好有周贵妃的千秋寿辰,幸好加了这回的恩科,大家伙才能在齐齐湮灭之前逃出生天。

    要知道错过一科,许多人一辈子的际遇便是天差地别。

    士子之间私底下的消息向来灵通,童士贲又常借机在敬王府里走动。所以非常碰巧的隐约知道周侍郎之女周玉蓉心仪顾衡,甚至主动开口提亲却遭到婉拒。

    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但自感大失颜面的周侍郎为此深恨,在背地里使了不少的小手段……

    有些人的运气就是让人羡煞,别人苦求不得,他却视若蔽帚不知珍惜。童士贲闲时不免畅想,若是周小姐看重的是自己,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相比之下,顾衡除了长得高一点俊俏一点运气好一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长足之处?

    原来顾瑛就是顾衡婉拒一干名门闺秀自毁前程的原因吗?

    童士贲闲适地靠在椅子上,心想就这样一个喜欢自掘死路且认不清前路的人,自己一度还将他视为平生之对手,实在是太过抬举顾衡了。这样一个人,自己根本无需做什么,他自个就能把自个玩死。

    顾瑛那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模样又生得几分出色,说话做事都透着干净利落。长久在一个屋檐下呆着,顾衡对她难免产生几分真感情。要是自己处在这个角度上,就先堂堂皇皇地迎娶周侍郎之女,过个一年半载再悄悄纳了心爱之人。

    这样两不耽误,既照顾了周侍郎之女的面子,又能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像顾衡这样的做法简直是殊为不智。童士贲可以想象,当周家人得知这个确切的消息时,脸上那副怒不可遏深感愚弄的样子。

    雾蒙蒙的天到了晚上又开始飘雪,那雪极细极微,还没有落在地上就已经融化成春雨。文人见了不免感叹几声——斯情斯景,何其美哉?

    穿了一身靛蓝布祆的叶瑶仙艰难地将一捆木材抱进柴房,一双手险些抬不起来。把米淘洗在锅里后,才抬头看见屋子里的男人半闭着眼睛,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她心头就有些不舒服,背过身时无声嘟囔了几句。心想这男人也太不知心疼人,看见自己进进出出的不出来帮帮。这些搁在外面的木头上了霜冻又湿又硬,烧时烟雾大且不容易烧透。

    肚子里虽然腹诽,但叶瑶仙不敢大声吐露一个字的不满。自从离开莱州之后,她就敏感地察觉男人对她与以往大不相同。骨子里的趋利避害,使得她说话做事比往日顾忌许多。

    男人却睁开眼睛招了招手,笑道:“进来了怎么也不吱声,天天干这些杂事是不是有些辛苦?再等一段时日,等我得到敬王殿下的重用,咱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叶瑶仙手指绞在一起,不知道一向阴贽的男人心情怎么会这么好?她垂眼看着布袄上沾染的一块黑色污渍,心头却觉得有些茫然。就随意答应了一句,“马上要过年了,一直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也不知道宝儿身子好不好?”

    想起第一个头生孩子,童士贲神情也温柔许多。

    侧身搂住女人的肩膀笑道:“由我娘亲自照顾,宝儿必定会长得壮壮的。我得中举人之后,给老家去了一封报喜的信。前些日子才收到娘的回信,信里还夹了一百两的银票。家里的境况如今并不好,偏我娘还时时记挂着我们,你就是太过小心眼儿……”

    没有当娘的人愿意和自己的孩子分开,想起童太太的尖酸刻薄,叶瑶仙心头一阵苦笑。良久才艰涩问道:“只怕咱们回返家乡时,宝儿已经认不得我了!”

    又是这种老调重弹,童士贲皱了眉头冷冷道:“你我夫妻一体,只有我发达你才有好日子过。我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由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宝儿,是宝儿的福分。你一直拘泥于这些小情小爱,日后如何在仕途上辅助于我?”

    听到男人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叶瑶仙气得倒抽一口气。

    于是说话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宝儿是我生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rou。离开莱州时,你娘非要把我把他从我身边抱走。你不帮着我便也罢了,还说这种话剜我的心……”

    女人凄婉哀戚,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青影。往日里,这样的柔弱形容一定会让童士贲心软,但现在却只会让他心生烦恶。

    他腾地站起身,从书桌里摸了一把铜钱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家里不清静,难道还不兴自己找一个清静地呆着吗?

    叶瑶仙在后头紧撵几步,却只见木门在初春的雪雨中哐当作响。

    她心头一阵茫然,眼看着过完年开春了,哪家哪户不是和和美美的?偏偏自己的儿子远在老家,连见上一面都不能。且这个男人婚前婚后简直像变了一副嘴脸,根本没有往日的半点温柔体贴……

    女人颓然地坐在铜镜前,忽然惊骇发现镜中人脸上已经有了些风霜之色。

    叶瑶仙赶紧把桌上的脂粉往脸上抹,但不知道是皮肤太过干燥,还是脂粉太过劣质,细细的粉末难以抹匀,还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衬得镜中人像个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