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圆镜

    两日前,广厦,华音寺山门前。

    “我要见渡情大师。”文如讳焦急道,“卫公子和岑大夫都去了哪里?天字号呢?我只走了一会,他们就都不见了,请帮我传话给渡情大师,他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口的小沙弥摇头道:“大师闭关,为闭门弟子卫公子祈福,近日不见人。”

    祈福?难道是又消失了?文如讳心急如焚。

    “谁来也不见吗?”

    文如讳在门口走来走去,想着能请谁来借一个面子。

    “倒也不是,”小沙弥偷笑,“只是尤其强调了,不见文先生。”

    文如讳站定道:“劳你进去帮我问一趟,如果我出一副字呢?”

    小沙弥进山去,没一会出来了,回道:“方丈要一副字画。”

    文如讳在原地做了个深呼吸:“可以,你快去请他。”

    小沙弥摇头:“方丈特意说了,要见到画才肯出关。”

    文如讳取下峥嵘,正要从袖中翻画轴,小沙弥又打断她:“先生请随我来。方丈特意指了一处地方,让您把画,画在壁上。”

    文如讳只好跟上,补充道:“画壁不画龙,画龙不点睛,我的规矩,大师应该知道吧?”

    “知道,”小沙弥将她带去了希音寺后山,“方丈说了,想画什么都随您,只有画在哪里,由他来定。”

    文如讳被带到了思过崖边。

    “就是这了。”

    此时,明镜山中。

    “你恨吗?”

    “连彩蝶”问道:“这些年,你是不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却找不到一个能恨的人?”

    岑雪枝深知,魏影从真正该恨的那个人,只能是魏影从自己——可是怯懦如他,根本不肯承认全家的死其实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连彩蝶说的是对的,魏家不可能忍受失去魏影从这件事。

    只要稍加思考,魏影从就该知道,魏家哪怕把全家都填进去,也一定会救他。

    魏影从原本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甚至恰恰相反,他博爱、仁慈,平等地救济妖族与魔修,主动为沙洲百姓铲除魔兽。

    这是他白露楼步入癫狂之前,岑雪枝亲耳听过的心声,也是连吞曾说的。

    可这样的魏影从,却在常家的地窖里说:“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真正到了我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便只会站在焚炉边上隔岸观火罢了!”

    岑雪枝认为,这些年里,即使他杀死了再多的人,一颗心也从未彻底麻木过,仍然会为那小妖修的死而大发雷霆,说明他还记挂着当年焚炉底下的那一幕:

    最在乎的人皆因他而死。

    这是他命里挥之不去的劫,无法逃离的真相。

    所以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怨恨。

    从前有多爱世人,如今就有多恨世人。

    而这份恨意——岑雪枝在赌——可以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那日常家地窖中,喝醉的魏影从如同个孩子一样,为全家的死大哭,口称自己“若没有愧,还是人吗?”,确实令岑雪枝有过片刻的动容。

    所以他说:“你面前的这个妖修、巴蛇、你,还有魏家上下几百口人命,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因为明镜散人想要制造明烛。”

    魏影从定定地看着“连彩蝶”手中的画轴。

    “明烛幽荧,两仪二圣,”魏影从走近,捏起那张纸,“有点印象。老太婆要这个做什么?说清楚。”

    他竟然这样称呼明镜散人!魏影从向岑雪枝走去的步伐让卫箴倒吸一口凉气,却让岑雪枝松了口气:

    只要魏影从对明镜散人并无情谊,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两仪二圣,相克相生,意味着修仙与修魔互相制衡,由明镜分开,构成整个大陆。”

    “连彩蝶”用手指在黑色圆圈中画了一条波浪线,整个圆被分成了一个太极阴阳图。

    “可广厦作为阳鱼的黑色鱼眼,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魔修们全部围绕焚炉修炼,导致整片大陆仙魔难分,阴阳失衡,所以纵使达到化神期大成,度过天劫,也无法飞升。”

    “哼,”魏影从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魏影从的影子如火蛇一般窜上画轴,一口将画轴吞下。

    “这种瞎话谁不会说,拿一张画就敢叫做物证?”

    “连彩蝶”松开拿着画卷的手,躲开了黑影,见魏影从没有再动黑影,便知道他心中动摇了,继续追问。

    “你就没有疑问吗?为什么当初明镜散人坚持带我们去焚炉除魔?又为什么……不肯第一时间出手救你?”

    魏影从一拳砸在镜子上,怒道:“你!你一样没有出手救我,又和她有什么不同?还妄图利用我去杀她,呵,我早晚有一天会同你们所有人清算一切,一个都跑不了!”

    “我们跑不了,但她可是要飞升了。”“连彩蝶”冷笑道,“如今红尘中只有你和她两个化神修士,你不动手,就没有人能杀她了。”

    魏影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我和她的仇,当然比不上你和她的仇深,所以我自己的命最大,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同天外天偷来了这个东西,专门用来对付她。”

    “连彩蝶”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丝线编成的绣球。

    “!”魏影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是天外天的东西!怪不得当年在白露楼里连我都没能将它打破。”

    岑雪枝的不解缘只有一个用来保命的阵法,用过就没了,但他此时尽管说谎也不怕被拆穿,因为方漱就在镜子后面。

    方漱是天外天最强的人,自然随时能为岑雪枝提供风墙做屏障。

    “你若想杀她,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连彩蝶”说完,静静地等着魏影从的回答。

    魏影从很可能与明镜散人有仇,这一点其实根本不需要证明,只从当初焚炉的惨剧就能推测出来。

    而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魏影从认为天下人负他,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自然也不可能想要放过自己的仇人。

    所以魏影从真正需要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证据。

    而是能杀死明镜散人的把握。

    “所以你才敢回来?”

    魏影从转身,背对“连彩蝶”,走了几步,一挥手,一道黑影直冲“连彩蝶”的头颅冲去,化作一张巨口。

    卫箴在镜子后听到声音,立刻扬起锁链,却被无名与灵通君一左一右,齐齐按住。

    方漱右手平抬,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手背青筋凸显。

    镜子前,“连彩蝶”挥开红色绣球,红线变成了一道道空气之墙的钢筋,笼罩着方漱的风墙,死死挡住了黑影的獠牙。

    “走吧,算你命大。”魏影从收手,道,“随我去向散人请罪。”

    “连彩蝶”勾起唇角,跟在魏影从身后,随他继续向前走去。

    无名打头,带着卫箴、灵通君与方漱继续跟在后面,路过那具躺在地上的女尸。

    卫箴毫无心理准备,又是差点想要干呕,所幸控制住了——

    因为这具尸体,下半身是鱼尾。

    是个死后化了原形的泉客。

    卫箴自己会做饭,经常收拾活鱼炖汤,所以反应就比之前轻了不少,而且女尸的脸被白衣盖着,明显是在魏影从刚发现她死时,将她的白衣掀了上去,检查她腹部是不是被掏了丹。

    此后,魏影从大概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个尸体。

    明镜山里鲜有活物,连蛆虫都生存不下去,只有偶然的清风往来,所以这尸体也没有腐得多么令人恶心,能将她无人照顾的凄凉景象看个清楚。

    大概是魏影从自她死了,就一直站在这里,思考人生吧?卫箴想,这个妖怪也是可怜,魏影从虽然救了她,却对她毫无感情到这个地步,连碰都不肯碰一下,可能心里也在矛盾地埋冤她,连累了自己家人。

    走了没多久,无名抬手,让众人停下。

    “连彩蝶”与他们隔着一面镜子,道:“先生,我回来邀功。”

    身为弟子,称明镜散人一声先生,才是正常的,只有魏影从这种恃宠而骄的,才能直呼她散人名号。

    “邀功?”一个尖细女声道,“你杀了影从的身边人,有什么脸面回来邀功?”

    “连彩蝶”沉默不语,打量着明镜散人。

    一般修仙者多少都会有一星半点的仙人之姿,明镜散人却身材矮小,容貌普通,正坐在明镜上,仿佛一个被谁遗失在天地间的普通人,是个丢进人堆里也难被发现的中年女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风霜雨雪,在消散了青春时的清丽容颜之后才结的丹,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留存几分修仙者的特点。

    千年以来,红尘中第一位化神修士,竟然是这般模样,令岑雪枝十分吃惊。

    但随即岑雪枝便想到:连吞是神兽,南门雪又已隐居,都不算在红尘之内,那么这千年来第一位达到化神实力的,其实是巴陵之蛇,而第三位化神的则是魔修魏影从,看来实力与人的本性真是绝无半点关系。

    魏影从抛着手中的秤杆,替连彩蝶回答道:“散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是都说过了吗,你还提那死人做什么?”

    他说完,明镜散人诧异地看着他,却没有反驳。

    “况且……”魏影从露出一抹坏笑,又道,“你当初在焚炉杀了我全家,我也没说什么啊。”

    明镜散人闻言,立刻起身。

    她身前长起一排无根的树木,遮挡住了魏影从和“连彩蝶”的视线,但“连彩蝶”当然比她动作更快——

    方漱暗中出手了。

    红线早就似是而非地绕着风墙,堵住了明镜散人想要逃走的路口。

    “儿啊!”明镜散人凄厉地喊了一声,“你可不要听信连彩蝶那jian人的鬼话!他杀了你的人,却妄图来诬陷我!”

    魏影从叹了口气,用秤杆敲了敲年前的“木门”,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劝道:“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这件事我当年就知道了,这些年我可曾怪过你?”

    明镜散人仍在风墙与木墙之间痛哭,因为不知那红线与风墙是什么东西,不敢靠近,只好紧贴着明镜,边哭边说:“我爱你如爱我亲子,怎么肯做那丧尽天良之事?当年我就给你解释过,不是我不肯下焚炉救你,是我也有一火灵根,怕给那黑蛇火上浇油啊!儿在蛇口中,我这个做母亲的疼在心里,纵是千刀万剐也难敌这苦,怎么会害你!”

    魏影从轻笑一声:“我知道啦,你说多少遍了,我听都听烦了。”

    明镜散人抽噎着问:“那红线是什么?我怎么走不开?”

    “你走去哪里?”魏影从角色是阴沉的,语气却是轻快的,“连彩蝶偷得了这个天外天的宝贝,回来跟你邀功,我就来替他跟你说个情。他杀个小泉客而已,和杀条鱼有什么区别?我早就不在乎了,也没什么可责难他的,让他重回明镜山吧。”

    明镜散人静了片刻,不哭了,还去摸了摸那风墙上的红线,天真地问道:“真的吗?”

    “早就跟你说了,”魏影从用一副无奈又纵容的态度答,“不管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你?你不过是当初杀了几个魏家的人而已,和现在杀那些沙洲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你要一定让我怪你,那我只好怪你当初太浪费,没把魏家那些人也都练成丹药,给我吃了,不然我早不就化神了,还用等到现在?”

    明镜散人撤了那木墙,眼神诚挚,闪烁着光芒,看着魏影从问:“你当真不怪我?”

    魏影从笑着上前一步,明镜散人全身颤抖了一下,退了半步。

    “哎……”魏影从摇头,突然撒娇地喊了一声,“娘!”

    明镜散人停住脚步,迎着魏影从大步走去,激动地将他抱住,流泪道:“我儿终于长大了,明白了为娘的一片苦心!”

    魏影从敷衍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右手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到了背心下一寸的位置,毫无阻碍地将一整只手掏了进去。

    “……”

    明镜散人双眼睁大,痛得一声都没有叫出声来,就全身僵直着向一侧倒去。

    魏影从嘲讽地笑道:“呵,我还以为你多难对付,需要连彩蝶来帮我杀你,结果也太不禁骗了吧!散人,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怎么还会中这种小儿科的把戏?”

    明镜散人躺在地上,转动眼珠,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仍然不肯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哈哈,”魏影从轻蔑地俯视着她,道,“我娘是个风尘女子,早在生下我的时候就被我爹去母留子,杀死在钩栏院里了,你算哪颗葱?我叫一声‘娘’,你就敢答应?”

    魏影从惦着秤杆,左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又道:“知道你丧子之痛若癫若狂,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跟你爷爷我攀亲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娘是绝顶美人,才生得出我这样的模样来;我爹纵是有千般不对、万般不是,也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从蛇口中捞我出来。你呢?”

    魏影从冷冷地看着她,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段倡焱在你身前磕了三个响头,声泪俱下,恳求你不要去焚炉送命,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他若敢不从,就将他逐出师门,若敢离去,就当即清理门户!他诚心奉你为恩师,你却防他如防贼,连寻踪术都不曾传他,话里话外都只给他留了一个死字,待他侥幸逃脱后,你看他还肯再叫你一声师傅吗?可怜,可悲!

    “但他终究是逃了,我却没能逃脱……我呢?呵呵……我当你有大神通,又视我如己出,对你满心信任,听你怂恿直下蛇坑,可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作壁上观,看着我魏家上百人身死魂灭,尽填蛇口!

    “你敢称是我娘?敢称是我老师?我呸!你连文如讳那个伪君子都不如,就是个蛇蝎心肠、泯灭人伦、所以现在才无一人在你身旁诚心待你的老不死!”

    明镜散人的双唇似乎将要合上,说一个“不”字,但血已经快流尽了。

    她死了。

    一位化神修士,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连岑雪枝都惊得目瞪口呆。

    明镜散人以一己之力害死了魏家几百人,恐怕开一世堂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全。

    可如此一个心肠歹毒、精于算计的人,却毫无防备地将魏影从一个外人当亲生子看待,乃至死在他手中,到底是对魏影从有多深的信任,才会在他面前如此矇昧?

    岑雪枝此时已经悄悄挪到了镜子旁边,正要躲到镜后,就见魏影从回头,冷冷道:“你以为你利用完我了,就能跑得了吗?

    “我这人从不赊账,现在来就跟你算个清楚!”

    “躲开!”

    “闪开!”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从这面镜子背后传来,“连彩蝶”匆忙绕到镜后,只听锁链声摇晃不止,伴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连彩蝶”回头看去,见卫箴双手持枷,与魏影从正面硬碰硬的一击,斩断了魏影从的秤杆。

    “啊啊啊啊——”魏影从大喊,“谁?连彩蝶,卫箴,我要你们死无全尸!”

    明镜内平地起风,魔气爆涨,黑影直朝卫箴裹去。

    岑雪枝躲在镜后,收起连彩蝶的画轴,取出梅梢月。

    一声拨弦,卫箴喘着粗气从黑影中险逃出来,身上无一处伤痕。

    魏影从看着自己化作黑影的双臂,上面明明沾染了鲜血,是卫箴的——他们带了医修!

    无名落在另一侧的镜边,匕首上也沾着血,却是魏影从的。

    她冲卫箴喊道:“我知道他的弱点了!他的魔气在攻击时会化为实体,能受伤!趁他攻击时,同他以伤换伤,他换不过我们!”

    魏影从也明白过来,拔腿向岑雪枝逃跑的方向跑去,同时喊道:“到底是谁!是谁藏在那?!”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岑雪枝手带金铃,专心逃命,只是脚程比不过魏影从,总是会露出一角衣袂。

    “我知道你是谁!别做缩头乌龟,你不是很爱出头吗?在白露楼里时就是这样,”魏影从边躲卫箴与无名的攻击,边追着岑雪枝,“你给我滚出来!”

    岑雪枝终于在卫箴锁链的掩护下逃脱了魏影从的视线,靠在一面镜子后,边喘边拨弦。

    “他不能一直保持魔化!”无名又对卫箴喊道,“我们同他耗下去!”

    魏影从大吼一声,向卫箴与无名挥出黑影,但越是攻击,受伤越快。

    “连吞!是不是你!”魏影从不懈地喊道,“你凭什么帮连彩蝶,却不来帮我!”

    岑雪枝抚琴的动作没有丝毫影响:

    他现在必须集中精力为两人疗伤,还要抚平他们的痛觉,因为卫箴与无名毕竟只是金丹修士,不管是灵力还是体力,和魏影从这个化神修士相比还都差很多。

    方漱与灵通君又不知在哪面镜子后,根本没有动作。

    “好,好,”魏影从气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来不想对大夫动手,这是你自找的!”

    岑雪枝冷笑,心道:只是不想对现在对你有用的大夫动手吧?当初你杀死常家药铺的两位坐诊大夫时,可没见有丝毫手软。

    黑气瞬间膨胀起来,岑雪枝还没来的及走远,就看见面前的镜子中,照着站在他身后的魏影从。

    “岑,雪,枝,”魏影从拧眉毛咬牙,笑着说道,“又是你……

    “找死!”

    锁链卷来,将岑雪枝拖着倒飞出去。

    “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伪君子!”魏影从喊道,“真小人!你在白露楼里为了保全自己性命,不顾那连家弟子死活,不肯出来救他,导致他死不瞑目——你与那些站在蛇坑上看热闹的人,有何分别!”

    岑雪枝自知躲不过他的追杀,只好被锁链卷着,为卫箴与无名创造条件,同他对话,让他分神:“有何分别,你心里清楚,何必来问我?魔兽杀人,无分善恶,我量力而为,绝不逞勇,而你呢?你在白露楼里将文先生好不折磨,还胁迫她为你所用,又在广厦里杀了常炀双亲,反叫她谢你不杀之恩,你何其残忍!

    “我不是伪君子,你却是真小人!”

    魏影从仰天狂笑,头顶三尺明镜高悬,照着他癫狂的脸。

    “我本就是魔头,魔头发疯杀人,要什么理由?常炀只不过是被我杀了双亲,我自己可是早已经父母双亡;文如讳不过是因我而失去自由,可我全家,却是尸骨无存!他们都被魔物所杀,又能同谁去讨要公正?巴蛇残不残忍?我连巴蛇都能原谅,只取它一枚妖丹,就将往事孽债一笔勾销,尔等鼠辈蝼蚁自然不仅应原谅我,还更应谢我,饶你们一命,苟活至今!”

    岑雪枝见他不追了,也放下心来,一针见血道:“你非是在原谅巴蛇,而是在原谅你自己。”

    魏影从的动作猛然停住。

    卫箴与无名也稍有了喘息的时间,观察着他的动作。

    “我?”

    魏影从装作很好笑地发问,殊不知那声音颤抖得厉害,早就出卖了他内心的犹豫。

    “我何错之有?又何谈原谅?”

    “魏影从,”岑雪枝轻轻歪头,听见了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当初在白露楼里虽然是他们恶语伤人在先,但你会大开杀戒,实则是因为恼羞成怒——

    “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却不肯承认,只是在一味逃避而已。”

    魏影从张口呼吸,肩膀不停起伏,反问他:“那些让我去死的人呢?如果他们有和我一样的能力,能对我生杀予夺,你觉得他们会留我一命吗?”

    “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选择,”岑雪枝答道,“但是如果他们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我也会力所能及地阻止他们,更可况,这世上没有如果。”

    “哈哈哈哈哈……”魏影从低声笑了一会,笑得肚子都痛了,才直起身子,道,“对,没有如果,永远没有,所以我没救了,我就是要把这全天下的人杀光——

    “为我当初连累的性命陪葬……

    “为我来日成神的大道铺路!”

    黑影在魏影从身后,聚集成了一个个的人影,成百上千,模糊不清,宛如那些为他枉死的魂灵。

    “枷爷,”卫箴低声问,“您都听见了吧?”

    清脆的铁刃相撞声传来,巨枷的空孔中冒出两片闪着银光的薄刃,空剪了一声。

    “行了,”卫箴喊道,“锁爷!麻烦您帮我照顾雪枝!”

    岑雪枝:?

    锁链速度猛增,一端卷着一缕无形的不解缘,另一端又卷起岑雪枝,顺着不解缘的路线,飞速向明镜山出口的方向飞去。

    “岑雪枝!”魏影从顺着锁链的声音追去,大喊,“你这回休想逃走,我必要亲手杀了你!”

    “你还是先看好你自己吧!”

    卫箴持枷猛地向他劈去,巨枷的利刃变成了一对双桨般的形状,旋转着撕扯着黑影,所过之处,魔气纷纷被劈成败絮。

    “少跟他废话!”无名叮嘱道,“你的兵器最克他,一定要在他出山之前把他杀了!”

    卫箴于是二话不说,与无名埋头左右猛击魏影从的黑色双翼。

    “滚!”

    魏影从大喊,却已经没了刚才的底气,身上带血。

    岑雪枝不用自己看路,索性被锁链拖着边跑边抚琴。

    但魏影从也不是吃素的,与无名和卫箴两人僵持不下,眼看着众人跑路的速度飞快,就要出山了,不可能在出山前杀了他,卫箴心中愈加焦急。

    可就在快要出山的时候,无名忽然察觉,魏影从的动作迟缓了一些。

    “他怕光!”无名喊道,“就是现在——杀了他!”

    这一瞬,魏影从也发觉了大事不妙——

    明镜山的镜子两面不透光,也不透东西,所以山里的光,是由山门外的光照进门内的镜子里,门内的镜子再进行反射,如此反复,因镜面光亮,才为山内深处留下了足够照明的光。

    这也就意味着,山门处的光是最亮的,晃得人眼睛生疼。

    于是就快出了山门的魏影从,做了一个自以为对、实则大错特错的决定——

    他向后躲去,躲开了卫箴的枷,去接无名的匕首。

    卫箴的一对兵器不同寻常,魏影从在刚才的交手时就体会到了,所以他判定,自己绝对不能在最弱的这一瞬,被这把枷给铐住。

    会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无名是谁。

    岑雪枝一入沙洲,锁链扬起漫天的白沙,细密如雨丝,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听到一声巨大的动静,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是斩头的声音。

    一具尸体倒地,另外两个人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卫箴!”

    锁链终于放开了岑雪枝。

    岑雪枝不顾迷眼的风沙与刺眼的阳光,向山门的方向跑去。

    “卫箴!”

    “别喊……”卫箴躺在镜子上,虚弱地说,“让我休息一下,累死了。”

    岑雪枝观察了他一会,问:“你怎么不呕吐了?”

    卫箴:“……”

    岑雪枝抬头,看到无名背靠镜子,坐在白沙上,右手抖得厉害,满身满脸都是血,幸好蒙着面,闭着眼睛,抬起左手擦了擦脸。

    她脚下躺着一把匕首,上面还沾着rou沫。

    魏影从的尸体就倒在她手边,撒了一地的酒,香气与腥臭混在一起,味道一言难尽。

    岑雪枝手在梅梢月上一动,无名便如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走向卫箴,问他要天字号牌:“任务完成了,还算顺利吧?”

    “看来带个奶妈确实有用啊……”卫箴躺在地上嘀咕道。

    一阵掌声传来。

    灵通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整以暇的方漱。

    “漂亮,”灵通君夸赞道,“真是一出好戏啊,尤其是赶尸匠噬母时的演技,真是艳压群芳。”

    他说着,还蹲下去,在魏影从的尸体边看了看,确认魏影从死了,又单独给他鼓了两声掌。

    众人都不想理这个神经病。

    “散了吧,”无名接过卫箴的木牌,拎着魏影从的头颅,率先御剑走了,临走只说了一句,“我回生死门复命,各位有缘再见,多谢岑大夫。”

    “走得可真快,”灵通君笑道,“如此不解风情,殊不知,压卷的通常都在最后面。”

    “还有什么事?”岑雪枝站在卫箴身边,指了指灵通君腰间不再隐形的红线,提醒他与自己结下的缘,“别忘了你的承诺——你说过这件事之后,就放我们出《社稷图》。”

    卫箴诧异地看岑雪枝,问:“他有这么好心?”

    灵通君笑得灿烂,让卫箴越想越不对劲,埋头在岑雪枝耳边焦急地问道:“他到底威胁你做什么了?他强迫你了?你答应他了?!”

    岑雪枝:做什么?强迫什么??答应他什么???

    “你们看,”灵通君冲他们身后点了点下巴,“这不是正好有人来找你们吗?等你们唠完了家常,再出去不迟。”

    岑、卫二人回头一看,来者是文如讳。

    岑雪枝:“文先生,你怎么来了?”

    卫箴:怎么又是你?怎么哪都有你?

    文如讳先是看了看魏影从的尸身,又仔细将灵通君身后的方漱打量了一遍,才回答道:“渡情大师说你们往明镜山的方向去了,我有急事,耽搁了一天才出发,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又没有办法进山,就在这附近徘徊,刚才听见这边有声音,这才赶过来。”

    岑雪枝抱紧了琴,尴尬地说:“呃……其实不是我们故意把你甩下,而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觉得不太方便而已。”

    卫箴心想:渡情果然不靠谱,什么都跟人乱说。

    文如讳点了点头,没有介意,向前走了两步,开口对方漱道:“云中太守,多年不见。”

    方漱也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帮忙杀魏影从吗?”文如讳直白地问。

    岑雪枝尴尬得不好意思听,低头裹好自己的梅梢月,卫箴却觉得文如讳的表情有些僵硬,不太对劲。

    “我后悔了,不可以?”方漱道,“难道你就没有后悔过?”

    这话……岑雪枝听了更觉无语,真想赶紧同卫箴走了算了,不要妨碍这对前夫妻见面,可却见灵通君在一旁看得很开心的样子。

    “好,我懂了,”文如讳点头,“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我的求情,才来帮卫公子的?”

    岑雪枝心想,本以为文先生刚才已经很直白了,没想到现在她还能更直白?

    方漱转过头,冷眼看着魏影从的尸体,道:“否则呢?我还没有那么闲。”

    卫箴心里却想:你,方漱,把话说清楚,你刚才到底帮我什么了?你明明全程都在划水吧!

    “你想帮我,却不告诉我?”文如讳问,“为什么?”

    岑雪枝简直无力反驳了:这……这还需要他说清楚你才知道吗?

    果然,这次方漱静了片刻,才面目表情地说了一句很别扭的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同我回天外天,我便既往不咎。”

    岑雪枝明明不想听了,心里却有个小人在喊:答应他吧!

    文如讳愣住了,愣了好一会,才摇头笑了,珍重道:“不了,多谢。”

    岑雪枝:“啊?”

    “我是有罪之人,”文如讳坦言道,“不管是对天外天,还是对玉京,都有罪,甚至还曾在焚炉自甘堕落,为魏影从所迫,去生死门卧底。我入世这些年自诩赎罪,却犯下了比以往还要深的罪行,更无颜回天外天了。”

    方漱却道:“我知道你在焚炉杀了很多人,因为魏影从以魔气胁迫,用你与其他活人炼蛊。灵通君已经告诉我了,我也明白你心中所想,是觉得亏欠于我,才会逃离天外天。”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你我现在的局面,皆属被逼无奈,非是心中所愿,所以你现在回来,我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