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我放弃了。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在杨佑心里的一瞬间,所有的逃避、怯懦、恐惧、后怕都从坚强的心防中涌出,支配了杨佑的理智。 他已经失去了坚持的勇气和力气。 阵法或许也察觉到了他的退让,几乎是在瞬息之间,狂风冰针都停了下来。 耳边没有了烈烈的风声,那股吸引着他不断靠向巨冰的力量也突然中止,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杨佑靠在巨冰上缓缓滑落,刚从剧烈的疼痛中抽身,他竟然很长时间都不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指尖已经发紫,那些穿透衣物和肌肤的冰晶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慢慢在体内融化,比穿透入体时还要冰凉百倍。他艰难地抬手抱住双肩,嘴里呼着白气。 冷,实在是太冷了,杨佑觉得脑子都被冻住了,思考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心里想的东西得变成一个个的字才能慢慢蹦出来。 还好,现在安全了。 他下意识地不敢再想和阵法有关的事情,白雾渐渐散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离开,不能再待在这里,如此继续下去只怕什么都没做,他就先死了。 杨佑手扒着巨冰站起来,只觉得胸口沉闷,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外衣上。当他彻底直起身体环顾四望时,才发现白雾过后,不再是纯白的冰墙。 或者说,纯白的冰墙已经变得透明。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宫殿,天顶的藻井是一颗黄澄澄的金色龙头,牙尖嘴利,正朝着巨冰。 层层交叠的梁柱上画着蓝色的水域和白色的波浪。透明的冰墙后面,隐隐可以看出有许多壁画,杨佑实在力气再移动脚步,只从远远的地方看了一下,大概是什么交战的场景。 这里倒像是和敖宸的水底的神庙一般。既然这里是阵眼,那么很有可能也是当年的建筑,不过因为特殊的原因,和敖宸所在的地方被人用法术分割了而已。 杨佑双目赤红如血,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叫嚣着疼痛,以往只需要心中默念就可以离开冰室,现在无论他在心里怎么吼叫离开都没有任何作用。 既然是建筑,就一定有门有出口,杨佑将头转向了他一直没有关注的背后一面。 只是一眼,他就被残酷的现实而深深地震撼,连理智都被一扫而光。 原来,真相一直都带着血rou淋漓的滋味。 在他的背面,并不是预想中的神庙大门,而是另一个空间,两个空间被法术扭曲地结合在一起。 那是一只躯干蜿蜒的巨大黑龙,静静地盘踞在幽深的黑暗里,只有冰室里折射的光线照亮了。 健壮的身躯和杨佑在水底下看到的一样,只是以往他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突然就看清楚了。 在黑暗中,无数的金色锁链从地下冒出,将黑龙捆绑在地上,金光密密麻麻地覆盖了黑龙全身,在龙身上的几处关键要害,插着硕大的金色光剑,深深地没入了躯干之中,**地面。 十二处,杨佑数了数,心脏,四肢,还有脊椎骨上的其他部位。这些穿透了躯干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黑色的雾气,被吸入地面。 黑龙身下青黑色的地板上冒出了黑色的线条,出现了一副阵法图。杨佑站在远处看,那些陌生而扭曲的字符,竟然同齐国的堪舆图十分相像,人多而繁荣的地区,字符就密,人少而荒芜的地方,字符就稀疏。 而其中最亮的区域,当属北方,特别是山东。 杨佑知道,这是因为北方刚遭了蝗灾,现在还在吃着其他地方运过来的粮草,到夏天小麦收成、青黄不接的时候过去,百姓手中有了积粮,这才算是完全度过了灾荒。 而随着黑气的散逸,黑龙的鳞片也在慢慢地失去光泽。 尽管这一点变化微不可查。 以前,有人看过这样的景象吗? 杨佑忍不住迈步朝着敖宸走去,一边走一边喊他的名字,声音在冰墙上撞击,然而冰冷地弹了回来。 黑龙垂着的眼帘动了动,没有睁开,杨佑走到冰墙边,透明的厚冰将光线微微扭曲。 杨佑抬手敲打着墙,“敖宸!” 无数道电光从四角延伸,在杨佑的手心汇聚,他的双手立刻麻了,旋即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他不得不立刻收回了手。 “敖宸……” 冰凉的脸上,竟然连眼泪都guntang灼烧。 杨佑无意识的举动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他看见金色的锁链开始转动,似乎是想将敖宸再绑紧些,随即,黑龙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沉暗得像无尽的深渊一样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杨佑。 “我……”杨佑无力的张嘴,却被血呛得咳嗽起来。 黑龙的眼睛中浮现了痛苦的神色,他尝试着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他的嘴不仅被锁链锁住,同时还有一柄长剑插在了咽喉。 杨佑拼尽全力走到了这一步,却不得不停下。 他愿意为了敖宸解开阵法,但死亡在前,由不得他不恐惧。 现在想想,他甚至连放掉敖宸的后果是什么都没考虑清楚,只是知道了囚龙的前因,所以才愿意解开这个无尽的轮回。 或许杨佑他真的能在解开阵法时从危险中安然脱身,然而等待他的,将是天下的覆灭。 一个亡了国的君主,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敖宸无法挣扎,无法求救,眼看着解开阵法的关键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另一个渺小的人类身上。 而这个人,不管是武帝还是杨振,不管他是齐国的哪一个皇帝,都没有理由救他,没有理由冒着生命危险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剧痛去救他。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切对于敖宸的恶意。 敖宸的眼中只有无边的痛苦。 杨佑踉跄着后退,敖宸的目光化作了实质,一点一点地戳着他的心。 直到背后抵上坚冰,他才想起,他必须要在这里做出选择。 他颤抖着把手放在了巨冰上,却迟迟无法对着手印按下去。 杨佑想起了当自己说要放了他时,敖宸那复杂的神色。 是了,他早就知道,无数个皇帝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做过皇帝的情人、臣子、朋友…… 爱情也好,友情也罢,没有任何一个身份和任何一种感情,足以敌过对权力的渴望,足以敌过阵法一次又一次地死亡重演,敌过最后关头的濒死威胁。 在这场漫长的时光中,敖宸永远都是祭台上任人宰割的鱼rou,他从来不是真正的主宰,也没有一次赢过。 他早就知道了。 杨佑想,是不是敖宸早就明白,所以即使当初是如此迫切地让他当皇帝解除阵法,后来却从不再提,反而一再地让杨佑不要去想,不想经历死亡就不需要再来。 敖宸,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杨佑慢慢将手移到掌印的上方,先是指尖试探着落下。 冷汗立刻从他脸上滚落,从指尖开始,手就像是被巨石碾碎了一样,一寸一寸地慢慢碎裂,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感觉自己闻到了血rou生涩而腥冷的气味。 不行……太痛了…… 杨佑想象不出,哪一种刑罚可以比身体慢慢碾碎更残酷,从指尖开始,血管开始红肿,然后变得紫涨,在痛觉蔓延到手肘之前,杨佑及时地撤开了手。 他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道光束从眉心钻进了他头颅。 人晃晃悠悠地跌坐在了地上,于此同时,幻境在他眼前展开。 …… 黑夜中,两张杨佑十分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一张脸属于韩王妃,另一张脸出现在白玉龙佩带来的梦里,是那个神秘的道士,总是伴随着黑衣男子出现。 韩王妃叫他——南华君。 杨佑仰头看着两人,韩王妃穿着布衣,灰头土脸,应该是在逃亡途中。 南华君的脸上血迹未干,他道:“王妃,我当初以为囚龙大阵能使天下安定,甚至不惜逆天而行,如今看来,实在是错误之举,囚龙阵满足的只是天子私欲,与天下而言并无大福。可如今我已经无力更改,只好尽力弥补错误。陛下的追兵就要来了,你们快跟我走!” 院子外是漫天的火光,许多人举着火把跑步前来,马蹄声声毫无断绝。 韩王妃惨笑道:“我原以为在王府放了一把假火,陛下就不会怀疑我们,如今看来,他是势必要斩草除根了。” 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对着杨佑展露一个绝美的微笑,然后同南华君说,“我去拖住他们,你带着护儿先走。” 她说着又低头抱紧了杨护,“护儿,你要记得,你父王是个大英雄,他从没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 “你记住,”她的眼里含着泪水,目光却是如此的温柔宁静,“你的宸叔还在京城等着你,永远不要忘了他,你一定要去救他。” 杨护被推向了南华君的怀抱。 “对不起,娘不能陪你长大了,你答应娘,你一定要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