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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问停山上还有......”

    这次出声的是程子见,他在山上发掘不少可用之才,若这样烧之殆尽,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人财两失悔不及。二殿下的眼神犹如凛寒朔风,轻飘飘地剜他一眼,笑声轻轻:“程前辈,浮屠谁说了算?”

    “......”程子见低头,余光悄悄掠向封琳,却见他仿佛事不关己,垂首不语,只得道,“是老夫逾越了。”

    二殿下笑道:“没关系,程前辈岁数不轻,老糊涂了嘛。释莲,还呆着作甚?”

    释莲躬身行礼:“小僧这便遣人去办。”

    他举步要走,却忽觉身上有千钧之力,将他牢牢桎梏在原地。堂中几人抬眼,唯独二殿下轻轻侧头,翘着二郎腿的腿缓缓放下,低声喝问:“怎么了,前辈觉得哪里不妥?”

    本还兀自喝酒的冯恨晚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醺醺然道:“二殿下圣明。”

    二殿下轻笑道:“谬赞。”

    “但本座不圣明。”

    二殿下面色凝滞一瞬,柳眉拥蹙着望向冯恨晚,却见这老头薄唇启合,像是醉话一般絮絮叨叨:“照二殿下所说,沈重暄就是你同门师兄,无论他犯下什么罪行,也该由你们师父说了算数...殿下不懂江湖规矩,本座就代令师教你一次。烧山,是为残害同门,不义;将致英才尽损,不仁。如此不仁不义,既然来了江湖,便要守江湖规矩,最轻也是逐出师门。”

    他语气不急不缓,却步步紧逼,二殿下脸色很不好看,当即冷笑着回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我师父了!”

    “二殿下大可一试。”冯恨晚偏偏头,“你师父和你师兄相依为命三年余,你猜猜看,你若动了他宝贝徒弟半根汗毛,酩酊剑会不会废你半条性命——当年守真君也没有顾忌朝廷颜面,二殿下以为,酩酊剑会顾忌吗?”

    封琳适时踏出半步,蹙眉道:“冯前辈此言差矣,阿孟自是忠君之辈。那沈重暄不过是妖言蛊惑,骗他暂时信服,将他做唯一的徒弟,待二殿下正式拜入他门下,日积月累,以阿孟的才智,自然可以看出谁是真心待他好的徒弟。”

    二殿下冷冷笑着:“激我?”

    “不敢。”封琳垂首退下半步,恭敬如常,“肺腑之言。”

    二殿下却懒得和他打嘴仗,只摆了摆手:“活捉。本殿倒要看看,这位小师弟到底生了副什么嘴脸,能骗得你们都为他求情。”

    “好歹是同门,受了伤也说不过去罢?”

    二殿下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冯恨晚:“好。那便毫发无损地,活捉。”

    冯恨晚才算满意,再次提起酒壶往嘴中灌了一口,二殿下支腮假寐,其余人都如坐针毡,堂中便再度归于寂静。

    点酥剑上淌着汩汩鲜血,沈重暄正倚在一竿碧竹上稍作休整。

    只这一路翻山而来,他已杀了两个人了。

    个个身着缁衣,不知是哪家哪派,不知是何图何谋。

    沈重暄喘了半天,他胸口生疼,血沫从他齿关丁丁点点地溢出,被他啐在地上,腥甜之意便在喉腔翻涌不休。方才这两人中的一个的匕首已贴在他颈侧,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下刀,或许是得了必须活捉的命令,这一点认知更让沈重暄遍体生寒。

    他宁可死得轻忽草率,也绝不愿成为任何人手中拿去威胁孟醒的把柄。

    沈重暄已有两顿没吃,加上方才强行运功,内伤复发,这时四肢虚软,眼前隐隐发黑,恍惚之中他只觉得疲倦困乏。

    “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必做了。”

    沈重暄定了定神,孟醒的嗓音却依然在他耳廓回荡,自旷远而来,坠进他空茫的识海,激起千层激浪,经久不消。

    他不喜欢。

    沈重暄低头去看点酥,他手腕正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因杀了人而发颤,还是因杀人时不够利落,多费了力气而发颤。

    沈重暄更觉得累了,朦朦胧胧中他又见到两抹玄色衣影先后而来,前者拿刀,后者佩剑,不知是哪一个率先见到他,轻呼一声:“元元?”

    ...元元?是阿醒吗?

    尽管眼前昏暗渐长,沈重暄依然努力地眨了眨眼,费劲地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别的谁会叫他元元。

    他再也无力支撑,玄衣人冲上前来将他扶住,半搂在怀里,轻拍了拍他脸:“元元,醒醒?”

    “......”会抱他。那就是孟醒了。

    沈重暄动动唇,轻声道:“...你回来啦?”

    抱他的人蓦然一僵,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沈重暄再也听不真切,已经陷入一片昏沉了。

    沈重暄再次清醒时,又回到了问停山内门之中,依然是他和孟醒原先那间房。

    只听房外人声嘈杂,他还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孟醒回来了,只是一时摸不准,索性试探着喊:“阿醒?”

    无人应答。

    房外依然吵闹一片,沈重暄有心想下床看个究竟,无奈浑身乏力,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刀剑铿锵的声音骤然而起,却不过须臾便消停,静谧片刻后传来一声带着些委屈的质问,又是山下客栈那自称本殿的少年:“二位前辈到底因何拦着本殿去看师弟?”

    岑穆和稀泥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哎呀,各位都不要动刀动剑的啦,伤到人多不好啊...大家都是为沈兄好嘛,一起进去看看沈兄就好啦。”

    “师兄?”宋逐波嗓音清寒,油盐不进,“我没听说过酩酊剑有其他弟子。”

    二殿下不急不忙:“待师父回来,便会有了。”

    宋逐波道:“那就等他回来,你再来说进去的事。”

    “......”二殿下忍无可忍,但宋明庭此时不在,这里毕竟是宋家的地皮,正如冯恨晚所说,身在江湖便要守江湖的规矩,他的骄纵乖张只能逞一时之强,却万不可当真去触这些人的逆鳞,因此不能忍也只能忍,“来人,给本殿端个椅子过来。本殿就在这院中,和师弟共进退。”

    沈重暄总算听明白了,这二殿下居然是自己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师兄弟。

    ...孟醒连找个媳妇都没时间,哪来的功夫到处骗徒弟?

    沈重暄心下微微发酸,也从这些人的对话中听出孟醒还未回来,又听宋逐波在房外冷冷淡淡道:“随你的便。”

    言罢,院中除了冯恨晚再次喝醉睡去的鼾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宋逐波先后送进过两次饭菜,沈重暄本想装睡糊弄过去,宋逐波却不言不语地把他从被窝里掘出来,一言不合就往他嘴里开塞。灌鸭子般三两口塞完,沈重暄对自己的嘴能被撑到多大有了新的认识,宋逐波终于把碗搁下,将他眼睛一抚:“睡吧。”

    沈重暄:“......”

    吃的都还没进肚子就睡,我连猪都不如吗?

    宋逐波看不见他反驳意味极重的眼神,又把他往被窝里一摁,拿被子给他卷了一卷,拿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关门走了。

    第二次来时沈重暄学聪明了,主动出击率先开口:“宋前辈,我师父还没回来吗?”

    宋逐波一顿,轻声道:“嗯。”

    沈重暄再问:“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宋逐波想了想,认真道,“燕还生可能有生命危险。”

    沈重暄沉默片刻:“那门外的那个人...等我师父回来,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宋逐波斩钉截铁:“他再敢多嘴,现在就有生命危险。”

    他说这话时杀气凛然,沈重暄乖乖闭嘴不再多问,这次有了教训,自己主动吃饭,不再劳烦宋逐波动手,宋逐波乐得空闲,坐在一旁沉默地观赏元元吃饭,沈重暄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又问:“是您把我抱回来的吗?”

    “嗯。”

    沈重暄心中惨叫连连,只觉丢人丢到家了。

    “那您是不是听见我说的胡话了...?”

    宋逐波身形微僵,低声道:“没有。什么都没听见。”他站起身来,拿走沈重暄吃过的饭碗,熟练地收拾干净,临走时望他一眼,轻道:“睡吧。”

    这一夜月上中天,二殿下依然精神可嘉地守在院中,释莲替他折腾了张床,他便在那歇着。

    这时一阵轻风掠过,二殿下皱了皱鼻子,方听见封琳压低了声音的一句:“你回来了。”

    那人轻声应过,应是十分疲倦,沉默了会儿才问:“元元呢?”

    二殿下睡意全无,猛然跳起,也不顾其他人还在睡梦之中,喜声道:“师父!?”

    孟醒被他吓了一跳,满脸青白地回头来望,扫到他一身明黄时呼吸一窒,二殿下飞快扑至他脚边,喜不自禁地跪伏向他:“师父在上,请受晚真一拜!”

    孟醒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他回过身,恰见宋逐波满面阴寒,萧同悲在他身后抱剑而立,神色淡漠无比。

    “孟醒,他当真是你徒弟?”

    岑穆早就敲响了沈重暄的门,沈重暄本也彻夜未眠,听见褚晚真那一句时就已清醒过来,岑穆这时敲门,正给他一节台阶,当即故作惺忪地揉揉眼睛,推开门,遥遥地和孟醒对上一眼。

    孟醒看了看自家元元,再看了看他横空出世的二徒弟,忽然很想继续追着燕还生归去云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