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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向众生, 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数十万年前, 远在他尚未正式承认此方小世界就此是他终老乡之前, 他曾站在广阔无垠的虚空中,双手大开, 指下是一颗颗飞速流转的星辰。广袖下彩霞缭绕,诸天云散。 彼时地久天长,他笑得肆意。 那样轻狂的年少时光中, 他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他亦会如此凄惶地混迹于下界红尘中,满面尘灰,仰面求三十三天开一次天门而不可得。 他环顾四周这像是怎样也杀不尽的人、妖、修行者, 在半空中鸿鹄振翅倏忽而过, 一缕淡青色星光落入逍遥国所在处。不过一个呼吸,逍遥举国覆灭。 “身在凡尘, 脚踏红土, 以血开路……”南广和说不下去了, 停下来看向叶慕辰,丹凤眼上睫毛微颤。“朱雀,你们还肯随孤一道回宫吗?不是大隋朝的皇宫, 是天上那座白玉宫。” 他很认真与他说。 与众人说。 “回!为什么不回?!”叶慕辰斜眼上挑, 不甚明显地笑了一声。“不管其他鸟族作甚,臣是一定要跟帝君你走的。帝君你去何处, 臣就在何方。” 前头那句话还好,后头那句, 明显听的苏文羡一愣一愣的。苏文羡转眼瞅着东方楚,手按住肩膀,不解地道:“不是,小爷我耳朵有些不好。所以这鸿鹄死了,反倒是升天了?那我俩一会儿也要死上一死?” 苏文羡问的认真。 东方楚牙疼。 “那便死吧!”苏文羡嗤了一声,到底意难平,又忍不住回头朝南广和叶慕辰二人吼了一句。“但是小爷我得先回趟悦来客栈,那里还有三百名金丹期修士可用。” “都乱成这样了,哪儿还有悦来客栈。”南广和叹了一口气,随即又认认真真地道,“虽然是必须要脱却凡人身,却不须刻意求死。能杀死你们的,都是昔日你们在六道欠下的因果。所以尔等须仔细,不要愚庸地自寻了死路。否则便是枉死。” 苏文羡挑眉,似信非信。 东方楚若有所思。 叶慕辰忙着手持陌刀大杀四方。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广袖放下,翩然凌空而起,在半空中又多嘱咐了一句。“此方世界有天柱现世,孤先去那处,迟则恐此方天地再生变数。尔等随后便来。” 南广和顿了顿,又扭头补道:“无论生死,于天柱石处相聚。” “殿下——”叶慕辰慌忙朝敌军中扔下一枚风雷印,拔脚就要追上来。先前南广和一人逐仙阁大长老去了海边,险些叫入魔后的崖涘以魔爪捏碎喉咙,殿下全身浴血的那一幕还深刻印在他眼前。 叶慕辰慌的连刀都不及回撤,倒扯着刀锋就大步流星追过来,身子自半空中冉冉升起。顺便横扫了一大片人头。 “啧啧,这可真是看的紧啊!”东方楚拉长脖子啧啧连声叹息,一脸艳羡。随即双手轰出一座界碑石,横挡在先前叶慕辰提刀立马的位置,勉强作为抵抗。 “小弟啊,哥哥我觉得,咱们哥俩今儿个是不能够活着回去了!”东方楚笑的眉眼弯弯,却语声苦楚。“讲真哥哥我虽然到处寻美人,却从没看上过谁,至今还是个童子鸡,将来归天后不知道上界让不让成亲。若不让,哥哥我这辈子就亏大发了……” 东方楚脸上抹着两条烟灰,于界碑石后卖力地运气抵抗结界外众人冲击。为了掩饰这随时即将降临的死亡恐惧,也因这一步踏出后渺茫不可期的茫然,他今日比平常更为啰嗦。 “讲真,苏小弟你这辈子有没有过什么人?不要最美的,哪怕是替你暖过被窝你也替他梳过头的,有没有?” 东方楚问他。 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自苏文羡眼前飘过。 有。他想答。 那个书生拱手面朝他倒退着走出苏家侯府,在北川苍茫的漠地上跋涉,风沙吹的他呛咳不止。羸弱的身子佝偻着,趴伏在地上,给他当脚凳踩。 书生拼尽全身气力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大哥狼藉的尸身上扯开,口中高呼道——侯爷已经死了,小侯爷你节哀顺变! 树上一叶娑婆花,他于高树上拈起一支花,掷中书生头顶。呆子,你怎地不上来瞧好戏?他问书生。 最后是于九嶷山那场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雪与落花中,他对书生说,暖玉,对不起,我有我的君命要遵,我有我苏家的大业要图。 所以,只能负了书生你。 苏文羡闭了闭眼,厚刀斫中的肩头已经流失了大半血液,他体内温度越来越凉。那个假扮做九嶷山山主的年轻人说,他便是昔日大隋朝的那位韶华殿下,他便是他们的王。 这么多年,他终于替苏家、替他死去的大哥、替三百余年间以雪鹰血与凤凰结契的先祖们,寻到了他们的帝君。 可是在这体内血液流失大半、濒临死亡的时刻,他苏文羡眼前浮动的居然是那书生的模样。 彼年花开,两人站在小轩窗下对峙,书生扯动他怀里护着的书卷,他拼死不让。怀里护着的那卷春宫册掉在地上,画卷上两个赤膊男子,交颈缠绵。 慢慢地,书生的脸红了。 他恶劣地抵过去,狭长美目斜瞟,道,师爷,你怎地不读了?你不是想知道小爷我在读的是什么书么? 夜色中白烛微晃,书生跪坐在案头前替他整理叛军名册。 每杀掉一个人,就勾去一个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