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 夫妻俩起身时已是巳时将近。 虞渊今日清早便换了盛煜的装束,带了数名护卫前往一处藏在深山的道观。从未在朗州露面的卢珣则乔装远远盯着,跟了一阵后回来禀报,说那姓段的果然将虞渊误认为盛煜,已尾随而去。 只是彼时盛煜尚未起身,卢璘没敢去打搅。 此刻夫妻用饭,卢璘禀报了动向,盛煜少了顾虑,饭后便将魏鸾送上马车,命卢珣、染冬和护卫们尽心保护,务必抵达京城。魏鸾因来路风平浪静,返程也不惹人注意,硬是说服盛煜,将她带来的护卫尽数留在朗州,只带了卢珣和染冬在侧。 好在玄镜司在各处皆有人手,卢珣虽非朝廷中人,对此极为熟悉。 若碰见麻烦,能随时召人救援。 盛煜拗不过魏鸾,瞧她满面担心快要哭了的模样,只能笑纳。 等车马启程后,回去处置剩下的事。 虞渊去的那座道观藏在深山密林之中,周遭山势险峻地形复杂,是个伏击的好地方。为免拖得太久,当天后晌,盛煜又让蔡靖带玄镜司的人马往那边跑了一趟,庄院之中的人整装出行,分批奔向道观,营造出盛煜欲离开朗州,先去道观拿要紧物事的假象。 当晚,虞渊宿在道观,盛煜埋伏于荒野。 夜半时分,原本销声匿迹的章家爪牙果然跟着那姓段的,尽数杀回来,还添了不少人手,直奔虞渊所在的道观。 盛煜以逸待劳,借着地势之利,与虞渊两面夹击。 一场鏖战后,章氏爪牙被尽数斩除,姓段的也落入盛煜手里。 可惜玄镜司也伤亡颇重。 但朝堂上较量厮杀,这种事无可避免,盛煜只能命人厚加抚恤,待狄肃抵达朗州后,启程奔赴镇国公的老巢庭州。 …… 这些事都经由玄镜司传到卢珣手里,而后禀给魏鸾。 魏鸾悬了许久的那颗心,终于稍稍安定。 回到京城的那日,骄阳酷热,蝉声嘶鸣。 马车缓缓驶过宽敞的官道,两旁绿柳成荫,桑陌纵横。出城避暑的华盖香车如水流出,魏鸾坐在极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里,掀帘望外时,还瞧见了两辆定国公府的,看那派头和周遭仆妇随从,应是她的舅母定国公夫人。 换做从前,魏鸾定会停车招呼。 哪怕仅仅一年之前,魏鸾还对两位舅母亲近敬重,时常结伴出游,共赴游宴。 此刻却连多看两眼都不愿意。 ——太子妃与窦氏的恶意在前,定国公府虽未还为对她动手,但派了段叔去朗州,欲置盛煜于死地。昔日的血脉亲情与照拂之恩,早已在章皇后和两位国公爷的肆意妄为下撕裂,章家的刀剑指向曲园,无异于架在她的脖子上。 魏鸾绝难容忍他们伤盛煜分毫。 这样的事情,在一年之前,魏鸾是想都不会想的。 世事变幻之奇妙,大抵也在于此。 魏鸾沉眉落下侧帘,只取了团扇纳凉。 原本喧嚷热闹的城门口在她渐渐靠近时,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旋即,马车缓缓停稳,传来整齐的马蹄声。魏鸾诧然瞧向外面,便见巍峨的城楼下,两队骏马整齐走出,马背上的侍卫盔甲严整,是东宫卫率的装束。 果然,卫队的后面,太子周令渊顶着烈日骑马而出,似要出城巡查。 魏鸾怕被他瞧见,连忙将软帘遮得只剩条缝隙。 透过缝隙,能看到人影晃动,渐渐靠近。 在经过这辆按规矩避让在道旁的马车时,周令渊忽然勒马,示意卫队原地停驻,他却拨转马头,径直往这边走来。骏马上的男人眉清骨秀,锦衣玉冠,目光直直望向这青布软帘,即使之中隙中窥视,魏鸾也感觉得出来,周令渊身上的气势似乎变了。 从前温和尊贵,举止尔雅,此刻虽相貌依旧,那目光盯过来时却让人觉得有些阴鸷。 他在车旁勒马,手里马鞭微抬,来挑软帘。 魏鸾心里咯噔一声。 ——回京途中安稳无事,临近京城时,难免放松警惕。方才她闭目小憩,染冬怕她蜷着不舒服,将整个车厢都腾给魏鸾卧睡,而后坐在车辕,与赶车的卢珣闲谈。周令渊定是认出了染冬,才会忽然来这边。 虽说这事极易搪塞,但对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周令渊,魏鸾却还是有些惴惴。 作者有话要说: 老盛横眉:手下败将,想干嘛? 第87章 失礼 周令渊已很久没见到魏鸾了。 自从她嫁入曲园, 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周令渊起初还会不死心地去敬国公府碰碰运气,今年诸事缠身,几乎无缘得见。而这半年,也是周令渊自出生以来过得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因镜台寺的事被禁足、太子妃被废,每一道处置,都如响亮的耳光扇在东宫脸上, 令昔日的风光荡然无存。 这回去朗州, 更是被人掳掠囚禁, 在地牢里不见天日。 那对于自幼尊贵的太子而言,耻辱之极。 周令渊在屈辱、彷徨、愤怒中熬过囚禁, 脱身之后, 迎来的却是镇国公入狱的消息——庭州都督手握重兵, 撑着章家的半壁江山,他的兵权若被蚕食,东宫便只剩定国公撑着,危如空中楼阁。 这些事,都是出自永穆帝和玄镜司的手笔。 周令渊被困之时,虽没能握住盛煜私禁东宫、形同谋逆的罪证, 但这种肆意妄为的疯狂事情,除了玄镜司,还有谁能做得出来?永穆帝拿他的性命要挟章太后,除了玄镜司,还有谁能挡那把利剑? 是以回京之前, 周令渊曾下过死令,让章家不惜代价,务必将盛煜的性命留在朗州。于私,是报盛煜横刀夺爱、忤逆犯上的仇,于公,可摧毁永穆帝手里最锋锐的那把剑,给章家喘息之机,亦令永穆帝锋芒受挫。 为此,他调用了定国公手里的利剑。 那位段青是斥候中的翘楚,论侦察敌情、掩藏踪迹的本事,比玄镜司那几位头子更甚几分。在最初的几日,朗州也一直有好消息传来,原本藏得无影无踪的盛煜部下,在段青抵达后终于露出端倪,为消除对方戒备,段青让人佯装撤离,而后摸到朗州边缘的一座县城。 在段青发来的最后一封密信里,他说已找到了盛煜的藏身之处。 接到那封密信时,周令渊激动得手都有点颤抖。 ——自从永穆帝朝章家亮出玄镜司这柄剑后,双方数次交锋,都是盛煜占了上风。从兴国公到章念桐,再到镇国公,章家损失惨重,盛煜却凭着玄镜司神出鬼没的部众,屡屡全身而退。此次盛煜毫无察觉,段青抢得先机,想重创盛煜甚至取其性命,并非难事。 周令渊愤恨咬牙,只等佳音传来。 谁知那封密信过后,段青那边忽然就断了消息。 直至两日前,朗州那边才传来急报,说玄镜司在深山设伏,将倾巢而出的章家众护卫一网打尽。因事出突然,等他们察觉异常赶过去时,盛煜早已逃得杳无踪迹,便连玄镜司死伤之人都已被带走,只剩章家众护卫惨死当场。 而指挥此次突袭的段青,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令渊看罢密报,拍案震怒,旋即便是深深的愤恨与懊恼。 这股懊恼令他这两日寝食难安,恨不得将盛煜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此刻,他看着魏鸾,眸色阴沉。 魏鸾当然不敢在太子殿下跟前失礼,匆忙出了车厢,屈膝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旁边卢珣与染冬亦恭敬行礼,惹得东宫随行纷纷瞧向这边。便连回避在道旁的行客中,亦有人壮着胆子偷瞧向这边。 周令渊仿若未觉,只抬手命她免礼。 原本阴鸷的眼底也不自觉地浮起柔色。 盛夏酷热的骄阳照在她的脸上,仍是令他念念不忘的瑰丽眉眼,单薄的绣金纱衣下身姿修长袅娜,似比从前长高了些。便是腰身与胸脯的轮廓,都比去岁显眼了许多。比起从前金钗珠饰的明艳之姿,她今日打扮得颇为素雅,柔如墨缎的青丝只拿珠钗挽着,耳畔空荡,便连腰间环佩都免了。 但她的气度,却与半年前有了很大变化。 少女的懵懂娇憨消失不见,却增了柔婉绰约之态,眼角眉梢渐添风情。 她久在宫闱,举止间原就落落大方进退合度,此刻盈盈行礼,仪态悦目,青丝慵慵地堆起后,添了些妇人应有的韵味——仿佛含苞的牡丹徐徐绽放,身段丰满之后,愈觉美艳动人。 周令渊胸膛里似有闷气汹涌而起。 她嫁给盛煜已一年了。 当时出巡在外被章皇后蒙蔽,他未能阻拦这门婚事,几乎成了此生最大的憾事。他无法公然抢夺臣子之妻,只能将矛头指向盛煜,借着章家的势力暗中谋划,欲置盛煜于死地。哪怕盛煜不死,只消他夺得皇位,仍有法子铲除曲园。 届时,呵护数年的那抹丽色,仍能绽于他的殿前。 谁知双方交锋,他却屡屡挫败。 而魏鸾呢?这半年里她在做什么? 以少夫人的身份安居曲园,在盛煜重伤时照顾在侧,甚至帮盛煜蒙蔽后宫、欺骗他。昔日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她眼里不值一提,仅仅因为那道荒谬的圣旨,她便接受了这桩婚事,彻底倒戈,帮着盛煜对付章家。这一年夫妻朝夕相处,她与盛煜已经到了何等境地? 周令渊的目光落在她挺秀胸脯,纤弱腰身。 她究竟是屈服于盛煜,还是如她所言,从前对他只是虚情假意? 嫉妒掺杂着愤怒涌上脑海,周令渊眸色骤深。 日头毒辣,两人沉默地站着。 好半晌,周令渊才理了理衣袖,将昔日亲近的闺名称呼抹去,只问道:“表妹近来不在京城,是去了哪里?” “探望朋友。”魏鸾答道。 “谁?” 这般刨根问底,魏鸾不由诧然抬头。目光对上周令渊的眼睛,那种微冷的神情颇为陌生,她忙低头,怕敷衍扯谎会徒惹麻烦,只淡声道:“闺中之交,殿下未必记得。因她家中有事,不欲为外人所知,还请殿下见谅。” 周令渊扯了扯嘴角,死死盯着她的脸,“不是去朗州?” 魏鸾面沉如水,道:“臣妇在朗州并无旧交。” “是吗。”周令渊并不信。 先前出了章念桐在云顶寺意图刺杀的事后,周令渊便知道,盛煜在魏鸾身旁安插了很得力的护卫。后来魏鸾闭门不出,迫使窦氏不得不以魏峤夫妇为饵,可见她是知道京城的暗涌,谨慎躲避的。如今风波更甚从前,盛煜不在京城,她冒险跑去探望闺中旧交,回城时又走了通往朗州方向的城门? 昔日那样亲密,如今却对他如此抗拒。 他瞧着熟悉的这张脸,心底觉得有些悲凉,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讳地躬身,凑到她耳边道:“既有闲心访友,可见近来并未染恙。明日母后会召你进宫,表妹,为了盛家,最好别抗旨。还有,我早就说过,被盛煜夺走的,我会夺回来。别忘了。” 说罢,折身而回,仍带了护卫策马而去。 剩下魏鸾站在原地,捏出满手心的汗。 抬目望向官道远处,周令渊的身影渐行渐远,已被护卫遮挡。 她转身登上马车,看到染冬眼底尽是担忧,令魏鸾不自觉也攥紧了手指。堂堂东宫储君,原本不该在城门口这样的地方有失礼之举,像方才那样凑近臣妇耳畔说话,更是绝不能有的行径。可周令渊却毫无顾忌地做了,跟从前谦谦君子的举动迥异。 他是疯了吗? …… 当天晚上,章皇后的口谕便传到了曲园。 仍是芳苓来传,态度颇为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