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可是下一秒,他又紧紧地抿了回去。

    “你不想开口,那便不开。”秦秾华收起失望的心情,笑道。

    “……”

    少年犹豫着,尝试着,刚刚艰难地张开两片嘴唇,她忽然把糖葫芦塞了过来。

    她匆匆一笑,说:“……你等我一会。”

    他来不及反应,奔流的人群已经分开了彼此。

    他看着少女加快步伐,走到对面灯笼照不到的阴暗小巷,笑着蹲在几个衣衫褴褛的几个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中个头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大,分不出是男是女,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半个灰不溜秋的馒头,正以啃牛皮筋的架势,努力地啃着冷馒头。

    在哈气成雾的冬夜,少女毫不犹豫地解开温暖的斗篷,披上女娃肩膀。

    女娃吓得馒头都掉了,而她身旁的乞丐少年情绪激动地说话,似乎是在强烈推拒。

    少女揭起遮面的白纱,对他们轻声说了什么。

    金鱼灯塔突然点亮,欢呼声中,洒满金子光辉的小巷焕然一新,穿着粉团花红襦裙的少女和一张张孩童的面颊,像是从眨眼那一刹的黑暗里,诞生出的圣洁无瑕的新世界。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忘记自己上一秒想说什么,也忘了自己下一秒要做什么。

    摩肩擦踵的人群来去匆匆,无人注意到狭窄的巷角,有一位少女伸出如雪的纤手,笑着擦去女童唇边的馒头屑。

    她轻扬的唇角,如春日飞花,如夏夜弯月,如这街道上的万盏明灯,如他竭尽全力所能想象的,世间所有温柔。

    戏台方向,锣鼓倏地一敲,围观的人群中嘘声一片,惋惜不绝于耳:

    “汉献帝若生对时代便是明主,只可惜,遇到了曹cao!”

    “天下人都说曹cao是枭雄,老夫却说他是乱臣贼子!不讲忠义,再是雄才大略又如何?一样是乱臣贼子!”

    “你这老头不讲道理……要不是遇到曹cao,汉献帝哪有可能活到寿终正寝?古往今来,除了汉献帝,还有哪个傀儡皇帝能得善终?光容人之心这一点,俺就钦佩曹cao!”

    “做傀儡皇帝,不怕你蠢,就怕你聪明!你聪明了,要权臣何用?!”

    “献帝那般的皇帝易有,曹cao这般的权臣却难得啰……”

    “唱戏的!下一场戏来点高兴的,有没有皆大欢喜的?”

    “本公子加钱,让后台那娘子唱一曲《西厢记》……”

    锣鼓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灯火辉煌的街道已经走了好几批人,可是这一刻的金鱼灯下,和一炷香前的金鱼灯下,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只是世间一粒尘埃,他们也是。

    唯有她,不是。

    如果她对他好,只因为他是那个让她可以逐鹿天下的倒霉蛋,那么她对路边的小乞儿好,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明白。

    世间,有太多的不明白。

    他不必,样样都明白。

    温暖的华灯映入少年沉沉眼眸,如雪水冲过晶石,留一抹冰冷光泽。

    他转过身,趁无人注意,悄然无息地消失于人海。

    繁华喧嚣的街道没了少年,就像海水里少了一滴水珠,这一刻和上一刻,同样没有区别。

    “……你们说的事我记下了,日后有消息叫醴泉通报即可。天气严寒,切勿这般了。”

    伪装成小乞儿的义庄孤儿纷纷点头。

    秦秾华望向金鱼灯下,唇畔微笑僵住。

    人来人往,少年已不见踪影。

    ……

    无灯,无光,夜色深重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稀薄的月色蒙在朱红色巨门,少年孤身一人立于街角,同深檐洒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一动不动,兽一般的目光接连扫荡着城门和城墙上的毓光门守卫。

    他只知沿着大街即可来到城门,却不知随意选的一条大路便通往“天子之门”。

    若非帝王出行,毓光门轻易不开。

    守备薄弱又如何,数十米高的城门对他来说已是天险。

    他逃不了,至少现在还逃不了。

    鞋底擦过地面砂石,簌簌作响,少年踩下台阶,拖着脚步往来时的路走。

    转过紫薇大街的转角,灯会的喧嚣又一次近在耳畔,少年望着灯火通明的前方,渐渐停了脚步。

    万盏灯笼延绵不断,绚丽斑斓的光点漂浮在夜空之中,蓄成光的海洋。

    光影憧憧,夜风袅袅。

    飞鸟和繁花在灯上相遇,相聚,相依,相离。

    万花相连,让冷冽的空气也带上了花香。

    粉团花红的少女坐在青石台上,头顶便是一盏盛开的牡丹花灯。她手执一只狼毫,寥寥数笔,便在一盏白灯笼上变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她每画完一盏灯笼,身边内侍就接去一盏,灯笼连成的山脉也会又长一点。夜风吹拂着她如瀑的长发,飘逸的大袖飞舞若蝶,更显她纤弱梦幻,似乎一个眨眼,少女就会于夜色中消散。

    少年不知不觉,走到她的身前。

    她头也不抬,狼毫在灯笼上点出一只幼兽的眼睛。

    幼兽的吻部尖长,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尾巴却又向上卷曲,像家犬。

    似狼,非狼。

    似犬,非犬。

    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东西,定定地和他对视,就像铜镜中的投影。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她轻声开口:“你猜是什么赌?”

    “……”

    “在我画完第一百盏灯笼前,你能否走回我面前。”

    “……”

    “这刚好是第九十九盏。”她提起灯笼,交给身后的醴泉。

    宽大的粉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几乎被灯芒耀透,如雪苍白,如水无骨。

    醴泉接过这盏灯笼,没有将它挂入灯山,而是挂在了停在路旁的马车头上。

    “如果你没有回来,我便自己回宫,权当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她放下狼毫,抬眼看向少年。

    夜空晦暗,少女眼中却有星光万丈。

    “如果你回来了,我便还是你的阿姊……阿姊对你的承诺,就依然作数。”

    “……”

    “你记得阿姊对你说过什么吗?”

    “……”

    “阿姊说过要与你同甘共苦。”

    温柔夜色中,少女望着他笑了。

    她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

    “这次上元灯会,阿姊带你出宫,不止是为了看灯。”

    “阿姊知道你想离开,阿姊也很想陪你看大千世界……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她轻声说:

    “渊儿……今夜之后的灯,阿姊没法陪你了。”

    她起身离开,走向对面的另一辆马车,结绿在车旁等候,乌宝抱起地上的纸墨,追着而去。

    醴泉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少年紧握的糖葫芦上一扫而过,沉声道:

    “少爷,请上马车,小的带您出城。”

    直到醴泉催促第二声,他才转身上了马车。

    那盏狼非狼犬非犬的花灯,就在车头摇曳,墨黑的眼睛嘲讽地看着他。

    马车里,衣物和盘缠一应俱全,就像她说的一样,放他出城,是早有的计划。

    他想不明白。

    她费尽心力让他成为皇子,却又轻易放他离开,自相矛盾的行为就像她于灯火阑珊中的身影,让人如坠迷雾,如梦似幻。

    直到糖果子磕上矮桌,他才发现手中依然攥着近乎完整的糖串。

    这红彤彤的果子,酸得崩牙,她却说是“糖葫芦”。

    ……女骗子。

    少年把酸葫芦扔在矮桌上,随手打开了桌上的木盒。

    他原以为里面是衣物,没想到却是几十个惟妙惟肖的彩色泥人。

    驾车的醴泉听到开箱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

    “……公主说你爱听《三国演义》,这是她亲自选的泥人。说是……做个纪念。”他顿了顿,说:“出城后,会有专人接你。公主给你准备的盘缠,够你一生天高海阔,生活无忧。”

    ……那她呢?

    “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女骗子。

    马车突然一轻,少年跳下马车,在地上翻了几滚。

    醴泉急忙勒马,马嘶声响彻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