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威信和神秘是权威的本质。你想领导的人越多,就越需要威信和神秘。一旦失去其一,臣服于你的那些人就会知道你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一旦他们认定你是凡人,你就迟早连人也做不成——”她用温柔的口吻说着截然相反的话语:“你会变成一只跳蚤……一只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跳蚤。”

    秦曜渊还在思考她说的话,她已转身往舆车走去:“走罢……再陪阿姊去一个地方。”

    再次上车后,这次走了许久,舆车才缓缓停下。

    秦曜渊先下车后,学着从结绿那儿看来的样子,转身朝正要下来的少女递出一只手。

    他伸出的手和结绿差点撞上,结绿反应迅速地缩了回去,对他欣慰一笑。缠着纱布的左手在黯淡夜色下停留不过片刻,少女就笑着搭上,扶着他轻轻落了地。

    秦曜渊向正前方的宫殿看去,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

    一只五爪金龙腾飞于白玉丹陛,深而广的屋檐伸向沉静的夜空,绿瓦金砖在月光中闪耀。

    远处传来的树叶沙沙声,穿过辽阔无边的夜,轻轻响在耳畔。

    他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仿佛世间只剩下他和身侧之人。

    秦秾华忽然说:“渊儿,你知道我们的父皇为何是天子吗?”

    少年一愣。

    她也没有想过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只是短暂的片刻停顿,她继续说了下去。

    “……只因为我们的祖父,从前朝的亡国皇帝手中抢走了帝位。”

    不知世事的人有一个坏处——无知,也有一个好处——无畏。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了,怕要当即就要双膝软倒。而秦曜渊的目光坦然而无畏,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几乎可以算是一张白纸,所以任她涂抹,对她的影响来者不拒。

    她会抚育他,影响他,把自己的灵魂借给他。

    直到他成为她的回音,她的影子,她在世间的另一个分身。

    “皇权天授——是一个人,对千万个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可笑的是,许多个这种人到最后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认为自己是真龙之子,上天钦定的皇帝。”

    “……一旦他这么想,这个朝代就开始走上灭亡的道路。”

    “就像他的前人一样,有更优秀,更贤德,亦或只是更狡诈的人,从他手中夺过皇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发现,他和以前的那些亡国之君,没什么两样。九五之尊之位,谁都坐得,唯有天真无畏之人,坐不得。”

    “渊儿,你要记住——”

    “从来就没有天,没有神,更没有什么生来注定……从来没有。”

    秦曜渊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她心中没有敬畏,无论是对太后、皇后,还是那龙椅上的陛下。

    甚至——

    “你若不想被人踩在脚下,那就爬上去——”

    她望着夜幕下神秘威严的宫殿,轻声说:

    “成为他们的天。”

    她也不曾敬畏于天。

    第23章

    瑞曦宫, 莺歌袅袅。

    天寿帝侧躺在紫檀嵌瓷心罗汉床上,以手掌撑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昨日临幸的裴家新人。

    人才十四岁, 长得娇俏,歌儿唱得也好。

    天寿帝说不出有哪儿不好,也说不出有哪儿好。

    这孩子……是啊,在他看来, 这小裴氏还只是个孩子, 比秾华也小一岁呢。

    ……如今却被家里送来宫阙承欢。

    天寿帝越想越心烦, 连带着小裴氏的歌也越听越闹心, 他眉头一皱, 挥手道:“你唱了这么久, 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朕空了再来看你——高大全,送裴美人回宫。”

    “喏。”

    一夜就从正五品才人升为正四品美人, 小裴氏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 娇声说:

    “臣妾谢陛下隆恩!”

    高大全送出小裴氏后, 低着头快步走回, 走到罗汉床前,小心瞅了天寿帝一眼:

    “陛下要看会折子吗?”

    “不看。”天寿帝扯了扯嘴角, 神色厌倦:“照内阁票拟字样批红吧。”

    “喏。”高大全停顿一会, 看了眼天寿帝的脸色, 说:“陛下想去御花园走走吗?昨夜刚下了雨, 今儿又出了点小太阳,现在御花园的风景正好着呢。”

    “……去安排吧。”

    “喏!”

    皇帝专用的明黄舆轿缓缓行在御花园中,途径遇仙池的时候,天寿帝一时兴起,下了舆轿亲自步行。

    天寿帝背着手走在青石小路上,兴致勃勃地问:“高大全,你还记得王府的时候吗?那后花园假山上的迎春开得多好呀——”

    “记得,记得!别人王府里都种些梅呀牡丹的,只有咱们王府,到处都是小花小草,但开花时,咱们王府也是最热闹的,什么花都有!”

    “父皇还说过我小家子气……他哪儿知道,我哪里有钱去种那劳什子牡丹呀。还是这迎春好,便宜,好养活,最重要的是,王妃喜欢……”

    高大全一愣,天寿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笑容也跟着黯淡了。

    “算了……从前的事,不说也罢。”天寿帝说:“高大全,今年的迎春开得比往年好,这是个什么道理?”

    “今年是暖春,花开得早些,御花园又换了新的司苑,伺候得好些,花也就开得多了。”高大全说。

    天寿帝露出笑意:“此人做得好,应该赏赐。你看着办吧。”

    “是,奴婢下去就办。”

    天寿帝折下一支开得正盛,鹅黄花朵簇满枝条的迎春,转手递给高大全,说:“送去春回殿……别让别人看见。”

    “……喏。”

    高大全习以为常,小心接过帝王亲手折下的花枝。

    “偌大的天下,朕也就只能决定御花园里开什么花了……”

    “陛下……”

    “别安慰,听腻了。”天寿帝叹了口气,说:“走罢,往前看看还有什么。”

    世事就是如此凑巧,天寿帝刚忆起往昔,就在前方不远碰见了梦中旧人。

    一条鹿径,左右就那么宽,逼得人连转道都没有机会。

    “……见过陛下。”周嫔在身边大宫女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对天寿帝屈膝行礼。

    天寿帝也反应过来,忙抬了抬手:“你也出来走走?”

    “是啊,听说这遇仙池的迎春开的甚好,臣妾闲着无事,索性出门走走,不想遇上陛下,打扰了陛下清净……”

    “不打扰!不打扰!”天寿帝连忙说:“这高大全一路唧唧哇哇,还有什么清净能打扰?”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

    周嫔笑了笑,那是只了若指掌的笑,只有最为亲近之人才能露出的神色。

    天寿帝心里轻了轻,露出笑容:“既然碰上了,不如陪朕走走?”

    周嫔脸上浮出一丝犹豫,天寿帝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找各种理由拒绝,不料她在犹豫过后,应下了这个提议。

    “臣妾不胜荣幸。”

    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走去,一大群宫人自觉落后许多,给两位主子留出说体己话的空间。

    “说吧,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要和我说?”天寿帝主动开口。

    “陛下……”

    “直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你还怕什么?”

    “是……”周嫔迟疑片刻,说:“是秾华的婚事。”

    天寿帝笑道:“怎么,秾华有喜欢的人了?”

    “秾华不曾说过,但……她这及笄礼一过,便已十五了,女子年华最是易逝,陛下需把此事放在心里才好。”

    “我记着呢。”天寿帝说:“实际上,秾华的及笄礼刚过,就有人向我提亲了。”

    “是谁?”周嫔双眼亮了,声音也飞扬起来。

    “穆世章提了,说是家中未婚的子弟,任公主挑选,算他心没黑透,不曾提起他那个名声臭出玉京的嫡长孙——还有裴回,给他的嫡长孙提了,听说人品倒是端正。”

    “除了这两家呢?”周嫔一脸期待。

    天寿帝随手从路边伸出的枝条上扯下一朵鹅黄花朵,几下就在指尖碾碎了,染两指的花汁。

    他冷声说:“呵……这两家提了,还有谁家敢提?”

    周嫔眼里的期待冻结。

    “嬿嬿,你别怕。”天寿帝立时换了神色,柔声道:“穆裴两家都不是好去处,我怎会把最疼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秾华的婚事,其实我心中已有计较,只是事情未定,所以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周嫔升起一线希望,连忙追问:“陛下看中了何人?”

    “九原郡王的嗣子,方正平。其人光明磊落,慷慨仗义,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看他对公主也有此意,平日里和那群金吾卫们打成一片,无话不谈,一见公主就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个屁来——”

    “你怎么……”周嫔忍不住笑了:“已经是九五之尊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那样,出口不忌……”

    天寿帝见她笑了,说得更为起劲:“这方正平已是十九的人了,还像愣头青一样,上次我瞧见他和我们秾华说话,那模样可不就是在憋屁——嗐!真是丢脸,我见了都替他着急!”

    周嫔说:“不知陛下对他家中了解多少?”

    “他父亲是九原郡王,挺安分的,不出头。嬿嬿为何有此一问?”

    “臣妾是问……他有没有房中人……”

    看得出周嫔问出这个问题是难为她了,她吞吞吐吐说完,一张脸都已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