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这字据看似简单,实则掐住了吕老太太的命门。顾家十亩地,她就是自己留两亩,还有八亩。大房三房一家四亩,一点不给二房,说到哪里都不占理。

    便是人家不能种,还不能卖吗?

    而且看老太婆这嘴脸,分明是想把二房赶出去,然后和大房三房还住在一块儿。可是现在要求立字据,就得掰扯清楚,大房占多少,三房占多少。一旦要掰扯清楚,吕老太太自己藏起来的银钱就瞒不住。

    顾大富眼珠子滴溜溜转,还在想怎么整,周氏就先说话了:“二郎这主意好,一次分清,也免得以后麻烦。”

    吕老太太跟她允诺了,只要大房三房不分开,就让大山当家,以后田地出息和银钱都归大房,可是这“以后”是什么时候?就看老太婆这身子骨,她恐怕得熬到名祖的儿子娶妻。

    而且这家里,现在就只有大山能干活了。吕老太太自不必提,周氏成亲快二十年,太清楚顾大富是个什么德性了,那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以后顾大富再生孩子,不得让他们大房养着?

    就该趁机会分清楚了!

    她愿意养婆婆,可不愿意养小叔子和小叔子一家!

    周氏说完,吕老太太就黑了脸,心中暗骂这儿媳妇贪心不足。

    “就这么点家当,三两句说说就分了,立什么字据?”吕老太太含糊道,又对顾大山使眼色。

    然而顾大山向来没什么主意,又和周氏一起过了快二十年,深知自己婆娘虽然各种不好,但对他和儿子不赖,这会儿接收到吕老太太的信号也没说话,嘿嘿讪笑。

    吕老太太坚持直接分家不立字据,周氏要求分清楚以后也好赡养老人,顾玉成则说我们二房分得少,就这么点要求,您要还不答应咱就多请几个人来评评理。

    吕老太太和大儿媳妇的短暂结盟土崩瓦解,三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相让。

    见此情景,刘老头和王发财出去商量了下,然后就将吕老太太和顾大山是周氏先后叫到院子里,分别低语一番,最后叫了顾玉成,问他现在什么打算。

    顾玉成对二人行了一礼,再抬头已经红了眼圈,哽咽道:“有劳两位伯伯了,我人小言轻,本不该跟奶奶争执,可是上有寡母,下有幼妹,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勤勤恳恳劳作,我娘不是做家事,就是绣花去卖,每年也得一二两银子交给奶奶。可是现在……”

    顾玉成用力抹了把脸,眼泪滚滚而下,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站着默默垂泪,越发显得孤苦无依。

    刘老头拍了拍顾玉成瘦弱的肩膀,让他先回屋,然后对王发财道:“都说莫欺少年穷,今天这事儿,看来还得咱们费力啊。”

    多年合作,王发财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也点了头。

    前几天还是志气高昂的油锅二郎,今天就哭得不行,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啊。

    二人拿定主意,又返回屋里调停,终于取得了折中的法子,将这家当分了个清楚——

    吕老太太既然说了银钱不多,也不愿意拿出来,那就没有强逼的,只好作罢。余下的,田地是大房四亩半,三房四亩半,吕老太太自己占一亩,平常让大房种。

    顾家院子也跟着分了,堂屋和原来大房的屋子都归大房,原来二房的屋子则归三房,两个小耳房,一家一个,唯一的一头牛,两家一起养着。

    二房不要地了,就由大房和三房把两亩地地的银子给顾玉成,一共八两。吕老太太本来不想出钱,被刘老头给劝住了,“这可是要立字据留证据的,你这么对大河留下的孤儿寡母,以后能在溪口村抬起头吗?”

    她又想让大房出钱,被周氏一句“小叔咋样不知道,我们大房挣的钱可都交给娘了”给堵了回来,不情不愿地拿了银子。

    顶着村长和里正的目光,又抓了两贯钱添进去,权做贴补。

    至于字据,因为吕老太太强烈反对,就只写了一份,由她自己收好。

    二房的住处也有了安排,去年冬天溪口村死了一个老鳏夫,留下一栋带小院子的茅草屋,本来是要归在村里的,现在可以给二房住一年。

    租金嘛,就由顾大富出。

    顾大富虽有点私房,还是向亲娘求助,吕老太太于是又出了半贯钱,rou疼得脸都皱成一团。

    王发财和刘老头收了租金,又在顾家吃了一顿好饭好菜,下午就帮着把一应手续办好了。

    这里没有户口本,但有个类似的户口簿,顾玉成领了一页,将自己的手印按上去,又交给村长收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从顾家二郎,变成独立门户的顾玉成了。

    .

    顾家院子里,周氏和顾大富还在热闹争吵的时候,顾玉成已经带着王婉贞和小黑丫头搬到了村东头的茅草屋,又借了推车,将粮食推过来。

    粮食这东西藏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有多少,吕老太太也就没做文章,平均分了三份。

    顾玉成将一石小米和三石黄豆都堆到茅屋的一角,长长松了口气。

    一石米就是十斗,差不多一百三十斤。本来应该分的是两百多斤米,顾玉成拿出一部分换成了黄豆。黄豆不值钱,又好养活,很多人种了喂牲口,顾家也种了一亩,都被顾玉成换来了。

    大约是农耕民族的血脉里就喜欢囤积粮食,顾玉成看着这几口袋粮,心里觉得颇为踏实。

    这茅草屋面积不大,好在是曾经住过人的,一应构造齐全,院子里有井,还有个炉灶,能直接煮饭。

    那个小炉子被吕老太太眼疾手快地拿走,又藏进堂屋,顾玉成就没去要,只是和王婉贞一起,将屋子里每一个针头线脑都搬得干干净净。

    “这房顶有点漏风,以后肯定会漏雨,还是得找人修修。”王婉贞查看一番,又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顾玉成,“这是家里的钱,以后就你拿着吧。”

    二郎,不,现在应该叫玉成了,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要不是他坚持,二房连一两银子都要不出来。

    本朝一两银子是一千二百文铜钱,一贯钱则是七百文,他们家现在有八两银子和两贯铜钱,看起来分量不少,实则并不禁花。

    顾玉成取了半贯钱,将剩下交给王婉贞:“娘你收着吧,我明天就是县城找差事,咱们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王婉贞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玉成是多好的孩子啊,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

    顾玉成坚持让她管钱,王婉贞也就没有推辞,小心将钱分成三份,藏在床铺下和墙洞里,又打了水四处清洗擦拭。

    王婉贞心里其实有点避讳,但现在这境况已经算不错了,不好再说出来让儿子烦心,只好多打扫几遍屋子,同时在心里默默念佛。

    小黑丫头还不到知愁的年纪,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在屋里爬来爬去,像一只巡视领地的小猴子。

    顾玉成一边看着meimei,一边拿出边缘豁了个口子的木桶,捧了几捧黄豆泡进去。

    分家后的第一天,就在一家三口的忙碌中,悄悄度过了。

    第9章 豆浆豆花

    第二天,顾玉成早早起床,检查昨夜泡的黄豆,发现胀大许多,还挺饱满。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但是在四平镇这附近百里之内,还没有豆浆一说,豆腐更是没有。顾玉成早就存了点豆腐的想头,奈何吕老太太牢牢锁着厨房,看见他靠近厨房就要斥责两句,是以从没有尝试过。

    这会儿终于有豆子了,家里却没有石磨。别说石磨,连个正经锅都没有。

    顾玉成将黄豆捞出来一部分,放到熬药的砂锅里,用捣药杵试了试,发现只能碾成泥。又怕把这唯一的锅戳打坏,只好放弃,又往锅里加了些黄豆和水,直接煮了一砂锅豆子。

    小黑丫头非常捧场,呼噜噜吃得嘴巴不停。

    三人收拾停当,王婉贞就继续在家中拾掇,并收拾出顾大河的旧衣物,准备裁剪后做衣服给儿女穿。

    顾玉成则揣着从王婉贞那里新领的一小块碎银子和昨天的半贯铜板,背着小黑丫头前往四平镇。

    家里缺的东西实在太多,不置办过不了日子。

    他本想全家一起去,但是王婉贞在吕老太太手下过了十几年,从没掌过这么过钱,很不放心,又觉得三个人出门是浪费劳力,便坚持留在家中了。

    一回生二回熟,顾玉成这次一气儿走到了镇上,带着小黑丫头买了一口锅和一把刀,还买了盐糖醋等调料,又买了一块带皮的猪rou。

    现成的油也有卖,但都是荤油,也不知道是什么rou熬出来的,透着股腥味儿。也有一家卖芝麻油的,贵得吓人,一两银子才那么一小坛。顾玉成问过价钱就直奔rou铺,买了两斤的带皮猪rou。

    还是自己熬油吧,还能落点油渣给小黑丫头香香嘴。

    买齐必须的日用品,顾玉成又狠下心,打听到石匠家里,买了个人家练习做的小石磨。

    石料一般,只有他两个巴掌大,好在质量过关,连小米都能碾碎。

    这年头的石头并不贵,但打磨都是纯手工,做起来也不容易。这个重量尚在承受范围内的小石磨花了顾玉成二百四十文,是他今天花钱最多的一项了。

    用来时给小黑丫头垫屁股的一块破布把小石磨包好,重新放好筐子里的东西,确定不会互相磕碰后,顾玉成才解开腿上的绳子,把小黑丫头放出来,重新抱到胸前:“咱们回家吧。”

    怕小黑丫头被抱走或是不小心爬丢,到了镇上顾玉成就把她从筐子里抱出来,牢牢抱在了身前。

    归置东西的时候,还把小黑丫头绑到自己腿上。

    顾玉成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小心了,但他第一次带孩子,忍不住就非常谨慎。

    小黑丫头还挺乖,虽然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新奇又兴奋,但只是转动着一双大眼睛来回看,安安静静的。

    除了在rou铺子前使劲儿嘬手指以外。

    顾玉成背着一筐东西,摸摸胸前那一头软毛,想着待会回去路过包子铺,就给她买点吃的。

    可怜这瘦巴巴的丫头都一岁了,还不会走路,必须得补补。

    终于走到包子铺,顾玉成摸出四枚铜钱,买了八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子。一个给了小黑丫头先吃着,剩下的让老板用油纸包起来。

    就这么点功夫,街口砰砰乓乓地争执起来,伴随着高声怒骂。没一会儿就有几个人吵嚷撕打着从包子铺门前经过,溅起一片烟尘。

    顾玉成急忙闪身避过,才保住白白胖胖的包子。

    小黑丫头都吓得不敢吃了,捧着个包子咽口水。顾玉成摸摸她的头,忍不住皱眉:“四平镇还有这种恶少?”

    方才过去的人嚷着什么“我家公子饶不了你”,也不知道是哪家纨绔。

    恶少?包子铺老板瞪大眼,想笑又不敢,硬是憋成个狰狞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小声道:“这位小哥,你可别再说了,这不是什么恶少,是周癞子家的闺女!平常都是当儿子养的。”

    这小少年明显是不怎么来这片地,像他这种老住户,光听声就知道是什么事儿。

    若是在那边绸缎铺,就是嫌料子不好,衬得那女公子肤色黑了。若是在成衣店,就是嫌衣服做得瘦了,让女公子穿不上心情糟糕了。

    看这方向,今天估计是成衣店的老伙计倒了霉。

    “多谢老伯提醒。”顾玉成谢过包子铺老板,往相反方向走去。

    街口才是顺路,但他飞快想起周癞子就是大伯娘想让他入赘的那家,要是当初松了口,保不齐现在这女公子的丈夫就是他了。

    顾玉成一个激灵,果断掉头绕路。

    好奇心害死猫,他可不想掺和进去。

    然而不知道是四平镇的生活太平淡,还是周家的行为太惊人,这么一路过来,顾玉成还是被灌了满耳朵八卦。

    “上月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出?”

    “你记错了!是二十天之前!”

    “周癞子前几年也不这样啊,咋今年跟抽了似的。”

    “嘘!还不是闺女岁数大了,紧赶着招女婿!”

    “哎哟,哪家敢倒插门啊,可得是个好汉吧。”

    “别说了,现在好多了,为着闺女名声,打坏的东西都给赔钱呢。”

    “那可是下了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