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斑

    “我是来验证一些猜想的。”

    “......”

    “猜想?”

    谢迟奇怪地抬眸,看进他的眼睛,“什么猜想?”

    可他却不说话了,只是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才挠挠头,避开眼神,迟疑道:“一上来就直入主题是不是不太好?”

    “啊?”

    谢迟长大了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有些好笑地调侃道:“你以前不是对谁都是单刀直入的么?什么时候还学会客套了?”

    话音刚落,那堵一直笼罩在他俩之间的,无法言说的“透明墙”终于分崩离析,俞杨看着眼含笑意的她,呆愣片刻,也勾起嘴角,笑了。

    “是啊——”

    他发出一声气音,似是感怀,又似是叹息。

    明明是遇见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张扬性格,却在再次看见她时,敛去了所有戾色,放柔了目光,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个在夜色中闪烁着光点的小精灵。

    说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目光缓缓向下,定格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里的轮廓被灯笼晕黄的光照亮,露出点细碎的茸毛,和她发髻边缘的碎发掺杂着,朦胧光晕中,莫名有了些脆弱柔软的意味。

    只稍一握,就会折断在眼前的样子。

    他这么想着,手也不受控制般向前,却再触碰到她眼里的迷茫时戛然而止,生生停在她的眼前,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他们之间。

    明明是平时趴在课桌上就能看到的侧脸,却只有当失去后,才猛然发觉他们之间隔开的,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啊。

    他算什么呢,一个刚出生便被丢弃在孤儿院的孩子,偶然抓住了点光,就想把这光占为己有,天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和她背后那个光芒万丈的人抗衡,可就连这点幻想,都被现实无情的碾碎了。

    多可笑啊。

    苏淮这么大,又这么小;若不是她愿意,他甚至都无法再见到她。

    可既然如此,当初靠近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可以轻易接近的样子呢?

    “你......”

    他顿了下,苦笑着收回手,又退回到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将自己缩入她看不见的壳中——他无法像林牧洵一样将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只能将自己整个藏身于黑暗中,才能藏住那些压的人透不过气来的负面情绪。

    “你身体好些了吗?”他哑着嗓音,轻声问了句。

    ?

    谢迟歪了歪脑袋,虽然本能地觉得面前这人今天有哪里奇怪,但仍是乖乖地应了声,“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因为一些原因,现在还不太能出门。

    俞杨点点头,笑的了然,“林牧洵说的?”

    “......嗯,因为还有些事情没解决。”

    谢迟含糊地应了句,其实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没解决,只是有隐约听林牧洵和乐阿姨说过,有人借着她来攻击谢家,现在俩家的大人都在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在事情尘埃落定前,她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喝奶茶比较好。

    但这些事情肯定是不能和俞杨说的。

    嗯......

    谢迟抬眸看了会俞杨,想起他和林牧洵之间绝对算不上好的关系,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终结这些没什么意义的客套,直入主题道:“你先前不是说,来找我是要验证一个猜想的么?什么猜想?”

    未曾想,这话话音刚落,面前人的眼神就骤然冷了下来,搞得她嘴巴张在那也不是,合上也不是,一脸懵逼的,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气氛又冷了下来。

    半响后,他才缓和了点神色,缓缓开口道,“好的差不多了就好——”

    下一秒,他神色一转,“你是因为什么休学的?”

    “休学?就......生病啊。”

    谢迟挠挠头,随口打了个哈哈,可俞杨却不打算放过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不依不饶地追问,“生了什么病?”

    “呃,”谢迟结结巴巴地开口,却在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注视下缩了缩脖子,说话也有些没底气起来,“就......就是身体不好,然后发烧啊......”

    “发烧会失踪一个多月?”

    “我......”

    谢迟看着已经抵到面前的黑眸,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发烧会烧到直接休学了一个多月?”

    “会一个多月都看不见我发来的消息,连看一眼手机都难?”

    “会连道别都没有,便像人间蒸发般离开?”

    “会让林谢俩家都如临大敌地调动起潜藏在暗处的力量,让各种势力间暗流涌动吗?”

    他一步步地逼近,语气越来越重,周身的气势也愈发凌厉,质问如鼓点般落下,一片连着一片,排山倒海而来,冲击着她的耳膜,将她逼得一步步地后退。

    等再回神的时候,已经被他逼到了墙角。

    “......”

    她看着已经抵到面前的黑眸,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他不是都知道了吗?又为什么要将她叫出来,再逼问一遍呢?

    谢迟轻咬着下唇,垂下眼,不再说话,准备迎接着他最后一句质问,好彻底揭穿她蹩脚的谎言。

    可那最后一击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停住脚步,就维持着这个距离,勾唇打量了她半响,随后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

    谢迟疑惑地抬眸,撞上他带着笑意的眉眼。

    “这么怕我干嘛,我虽然长得凶,但也没到青面獠牙的那种地步吧?”

    他笑着揉了揉面前小家伙的脑袋,又将一封薄薄的信封放进她手里。

    ???

    谢迟一脸迷茫地接过,抬头看他,一时间不知道他这一会儿温柔,一会儿质问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看看?”

    “哦......哦......”

    谢迟呐呐地应了句,伸手打开那信封的瞬间,一张照片便顺着没有封严的封口滑落,探出个小角来。

    “这是?”

    她没敢动,又看了眼俞杨,在得到他的默许后,才抬手将那照片从信封中抽了出来。

    ——是一张已经泛黄了的老照片,边缘还染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污渍,但还是依稀能辨认出上边用毛笔写成的,几个泼墨的大字。

    “小星星孤儿院......合影......?”

    谢迟下意识地念出上面的字,却在看见左下方的小男孩时停住了目光。

    那小男孩鹤立鸡群地站在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虽然五官都有点模糊,脸型也有所变化,但......

    她诧异地抬眸,指着照片上的小男孩,可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俞杨便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般,风轻云淡地开口道:“是我。”

    谢迟闻言,瞳孔剧颤了下,不可置信地问:“你......”

    “我刚出生就被丢在了这个福利院,因为我那俩个从未见过面的亲身父母无力抚养我,便将我装在纸箱子里,像丢弃一条狗一样丢在了福利院的门口。”

    俞杨耸耸肩,说起自己身世时,毫不在意的样子就像在说一个陌生人,“我在这地方长到六岁,后来被俞宪领了回来。他没本事生儿子,当时带着个道士来,一眼就看中了我,因为那个道士说我的面相旺他。”

    “多可笑,六年前被亲生父母像垃圾一样丢下去的人,最后居然被当做护身符一样捡了回去。”他轻笑一声,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有紧绷着的嘴角,透着他不轻易显现于人的情绪。

    “......”

    谢迟轻抿了下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低下头,指腹止不住地摩挲着那张照片,拂过上边的那些形形色色,还带着些稚嫩的脸,思绪也慢慢飘远。

    她有些搞不懂,俞杨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工夫,跑过大半个苏淮,还和特务接头一样的只为和她说一句自己的过去。

    喝醉了?

    也不像啊......

    难道他又因为打架,被俞宪暴打一顿,赶出了家门?

    谢迟疑惑地蹙了下眉,几乎是在那没头没尾的想法冒出头来的一瞬间,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俞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你不觉得这照片上有俩个人也很眼熟吗?”

    “啊?”她瞬间回神,“谁?”

    “在我右手边,隔了俩个位置的那个男孩,还有他下边,半蹲着的那个女孩。”

    “......”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警铃大作,谢迟摇摇头,伸手就要将那张照片还给他,“我就不看了,你还是快点回去吧,林牧洵就要回——”

    “你确定不看?”

    俞杨不接,只是垂眸看她,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周围摇曳着的红光中潺潺流出,宛如蛊惑。

    “你不是一直问我想验证什么吗?看一眼照片就知道了。”

    看一眼照片......就知道了......?

    谢迟闻言,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妥协着低头看了眼,跟着他方才的指示,目光从左往右,从照片上搜寻而过。

    先是他,然后是一个高壮黑胖的小男孩,大概是因为体格的原因,在周围一众瘦瘦小小的孩子中十分醒目。

    ?

    不认识。

    谢迟微顿了下,没有太多犹豫,目光继续向下,接着定格在那半蹲着的小女孩身上。

    倒不是认识,主要是.....

    这小女孩长得实在是有点可怖。

    不,应该说,可怖都不足以形容她的长相。

    那简直是一个怪物,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奇怪红斑的怪物。

    ——有红斑从她脸上漫下,覆过所有能看清的五官,又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往下,最后东一块西一块地粘在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手臂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刚在火炉上烤过的,半生不熟的“五花rou”。

    明明是一张和怪物无异的脸,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从这根本看不出五官的人脸上看出点熟悉感来?

    谢迟呆愣愣地看着这张照片,脑后一痛,有什么不愿想起的东西在隐隐浮现。

    “她,她是?”

    她眼睫颤的厉害,抬眼的瞬间有什么一闪而逝。

    俞杨触到她眼底的水光,呼吸一滞,却仍是避开视线,狠心道:“她叫杨黎,杨树的杨,黎明的黎。”

    “杨黎?是......谁?”

    “是一个恶魔。”

    他眸色一黯,语气也骤然低落下去。

    已经够了,不用再质问什么,他已经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