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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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暗潮涌动的生辰宴终以天帝未置一词、拂袖离去告终,主角都不在了,十万仙家里没人有胆子敢去再质问戊戌太上有关控魂术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宴乐歌舞无缝衔接,方才还掐得你死我活的众仙家皆是换了张其乐融融的笑脸,推杯换盏,争相祝寿。 元城子旁坐着的白发老头儿正是月老,老人家一把年纪宴会上来回跪了好几次,难免吃不消,正气喘喘地用袖子擦着汗,“总算消停了,华止那小娃娃真是让老夫越发看不懂了!” 元城子递上块手帕给老人家擦汗,轻笑道:“咱们这位天帝何曾消停过?他啊,只是想起故人,一时心软了。” 老人家接过手帕,不禁想起天帝这几千年的所作所为,沉沉摇了摇头,“他还有心软的时候吗?” 元城子笑容渐深,望着殿外那抹渐行渐远的碧衣背影,“有的,这世上再铁石心肠的人心里总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再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满盘皆输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例外。” 月老品着这话中滋味,扭头瞧着青衣如画的仙君,皱眉道:“这些年老夫也越发看不懂你了。” 元城子不做理睬,目光扫过满殿仙家,眼中笑意渐凉,“当年上邪一意孤行谋划沧海日沉之计时,这世上可有人懂她?” 听到沧海日沉四字时,月老吓得浑身哆嗦,差点上手捂住元城子的嘴,“莫提莫提,这可是仙界的禁忌。” 元城子倒是泰然自若,“无妨,毕竟这世上除了上邪,没有人知道沧海日沉的具体内容。” 月老眉头越皱越深,叹道:“据说那场谋划中涉及了天道最深的秘密,诛邪之战后,一切石沉大海,天帝探查了千年,至今都一无所获。” 元城子低眉望着酒杯中的倒影,浅笑道:“这是她必须死的原因,也是世人皆知却从不抬上明面讲的原因。” 他生得俊雅风流,如此一笑惹得对坐的女仙家皆心神摇曳,可月老总觉得他的含笑眸中掺了几分阴晦,明明是这九天之上最负盛名的仙家公子,却仿佛堕落于黑夜已上千年之久。 再说施仇,天帝一走,顾轻便命人将其押入地牢,毕竟是天帝明面上送于他的生辰贺礼,如何发落自然是他做主,旁人也不敢干涉丝毫。 浑身是血的施仇被拖下去前,朝着意欲出手的上邪无声地道了两字:“速走!” 上邪那又臭又硬的混蛋脾气,焉肯罢手。 赶巧了,顾二三刚得意洋洋地拿出那根破箫,准备在生辰宴上大显身手之时,一名仙侍匆匆跑了过来,急切道:“太上有令,命我立即送二公子离开仙界。” 许是顾轻也察觉出了不对劲,那名仙侍生拉硬拽地把顾二三带出了戊戌宫,顾二三则死缠烂打地把上邪一起拽了出来,真是冤孽啊! “怎么?贪恋仙界荣华,不肯跟本少爷下凡了?” 一路上,顾二三死扯着上邪的胳膊,胡搅蛮缠地教育道:“你是我顾家的家仆,生死去留都歹由本少爷决定。” 上邪满肚子的糟心事,根本没心思搭理他,环视四周,突然停下了脚,紧盯着前面的人道:“这位仙侍,此路好像不是下凡的路。” 仙侍回头一笑,目光骤暗,“没想到姑娘还认路。” 上邪心中暗骂了句大意了,一把推开顾二三,“往回跑!” 顾二三/反应还算快,只是扭头跑了还没两步,就见一根金光似电的长鞭朝他挥来,幸好被上邪拽住后领一把拽了回来。 打空的淬魂鞭在磐石铺砌的仙路上留下一道半臂宽的裂痕,顾二三想到这要是抽在他身上非筋骨尽裂不可,顿时浑身一哆嗦。 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君持鞭现身,堵住了去路,冷冽道:“天帝有命,请顾二公子天宫一叙。”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 顾二三再傻也瞧得出不对劲,从上邪身后探出头,露出一抹生意人的标准假笑,“咱商量商量,不去行吗?” 容习仁手中的长鞭金光大现,“你说呢?” 顾二三心里默默扎小人,所以说他讨厌仙界,讨厌神仙。 没办法,仙界谁人不知,戊戌太上这人没什么弱点,除了一个白痴弟弟。 上邪低声调侃道:“少爷咱默契点,看到你左后方那条路了吗?那是小路,抄近道回戊戌宫。” 顾二三偷瞄了一眼左后方,飞快地点了点头,就在他迈开步子的那一瞬,淬魂鞭也朝他挥来,却在千钧一发之时被上邪一把接住。 容习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之后便是狂喜,千百年来无人能徒手接住淬魂鞭,除了那人。 上邪出手的瞬间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又不能眼看着顾二三被抽死。 只见白衣少年眼眸一瞬变得晦暗阴鸷,轻轻舔了下嘴唇,呢喃道:“小师傅。” 那一声让上邪从头到脚如坠冰窟,像有恶寒钻进骨头里,邪帝千万年来从未怕过什么,只此一人。 恨之入骨,畏之如虎。 他抬眸刹那温柔一笑,收起淬魂鞭,缓步上前,“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看看。” 上邪衣袖下的拳头紧握,像躲避洪水猛兽般不禁一退再退。 没成想顾二三那缺心眼的东西跑到半路,竟杀了个回马枪,胆肥地挡在上邪身前,大吼大叫:“有什么冲本少爷来,欺负我家仆人算什么本事!” 上邪扯住他的衣袖,急道:“你疯了,跑回来干嘛?” 顾二三浑身抖如筛糠,一副委屈得想哭的样子,眼中难得多了几分坚定,结巴道:“怕怕……怕你死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家抠门小气的少爷可一点不像如此仗义的人。 白衣少年似乎见不得上邪身边站别的男人,挥鞭而去,“离她远点!” 上邪心道不好,这一鞭他用了十成的力气。 就在顾二三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之时,一道白色飞剑破空而来,剑气之盛硬生生将容习仁连人带鞭掀倒在地。 未见来人,只闻其隔空传音,为清冷一字:“滚。” 上邪闻之不由一笑,顾轻这千年来有长进啊,都学会说脏话。 容习仁啐了口血,他知道顾轻人尚在戊戌宫,可剑意已能凌空杀至百里之外,修为高深已至巅峰,看来想杀之还需他多费些心思。 他深深看了眼上邪,露出一抹不深不浅的微笑,转身便离去了。 紧接着戊戌宫的弟子前来接应,顾二三早已吓瘫在地上,一脸劫后重生的喜悦,上邪却未没从那抹笑中缓过神来,心绪难平。 她记得当年颜城子告诫过她: “你这个徒弟生性凉薄,狠绝寡情,从不许旁人半个笑脸,但奇的是他待你极好,好到你看一眼便能傻乐上半日,你让他杀人屠城都不会犹豫,是情深,也是罪极。” 终究,是她没听劝! …… 回到戊戌宫后,顾轻难得单独见顾二三,两人在主殿待了一个时辰。 上邪则百无赖聊地坐在宫中的梨花树下等着,纯白的花瓣落了满身,倒是喜爱得紧,心道:戊戌宫这棵梨花树真是千年万年都不会变啊,还是初见的模样。 顾二三从屋里出来后,慢悠悠地走过来,上邪没回头,未瞧见他那副吃了屎的模样,随口问道:“聊得可开心?” 某人当即暴跳如雷,“神仙了不起啊,把我晾那儿一个时辰,屁都没说,扔给我一盒子就让我出来了!” 可以可以,这行事作风很顾轻。 上邪回头瞧了瞧他,又看了眼盒子,笑道:“少爷你赚了,这是仙界百年,不对,千年难得一见的延年益寿丹,凡人吃了可增阳寿。” 顾二三眼睛兴奋得直冒光,“能增多久?” 上邪:“目测老夫人会活得比你久。” 顾二三:“走走走,咱下凡回家找祖母!” 上邪心中早有思量,容习仁多半已经认出她了,仙界不宜久留,救施仇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便任他拽着,不紧不慢地走在离开戊戌宫的仙阶上,“少爷,我问你个问题。” 顾二三心情甚好,爽快道:“说。” 上邪:“方才明明有机会逃走,为何回来救我?” 顾二三脚步一顿,沉默了片刻后,抓耳挠腮道:“我也不知为何,跑的时候回头瞧了你一眼,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你若再死在我面前,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挠了挠头,“你以前死在我面前过吗?” 上邪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群前来祝寿的戊戌宫弟子中,上午是宴请外宾,下午则是戊戌宫本家弟子过来拜寿,上千内门弟子整齐划一地跪在殿前,叩首行礼道:“贺太上千秋万岁,寿与天齐。” 也不管主殿里的人露不露面,这些人只管三跪九拜,毕竟戊戌宫有十万弟子,就算分批来贺寿,也能贺到夜幕。 上邪回眸瞧着那仙气缭绕的华贵主殿,想着那袭清冷白衣,怕是最后一次见了,“你我还未曾给他贺过寿。” 顾二三一脸迷茫地瞧着她,“啥?” 上邪:“跪下,给他贺寿。” 顾二三:“为何?” 上邪:“这是戊戌宫的礼数。” 顾二三:“我又不是戊戌宫的人!” 上邪:“人家好歹给了你仙药,跪下贺个寿又不会少块rou。” 最后在某人连哄带骗、威逼利诱之下,顾少爷总算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学着周围仙士的模样,拜贺道:“贺太上千秋万岁,寿与天齐。” 恰逢,戊戌宫最没正经的长辈颜城子没骨头似的倚着殿门往外瞧,回首嬉笑道:“大外甥,你快过来看看,不对,快来听听,你那混账弟弟终于肯给你贺寿了!” 顾轻原本八风不动地坐在案边饮茶,世间万物不动心神,自从那人死后,整个仙界能让戊戌太上皱眉头的怕只有眼前这亲舅舅了。 颜城子硬把顾轻拉扯到殿门口,才心满意足地调侃道:“咱家二三瞧着跟软柿子似的,其实性子最执拗,千百年来可没服过软,啧啧……他旁边那姑娘瞧着挺眼熟!” 顾轻冷冷出了声,转身就欲往殿里走,“我说过,舅舅若想风流,去戊戌宫外面。” 颜城子:“我知道,知道!话说你能不能别总这么清心寡欲,真打算日后千万年都这么过下去,总要给自己寻点在意的……” 话未说完,颜城子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时心直口快竟稳稳地戳在他伤处上。 顾轻脚步一顿,背影略显僵硬,凉薄的声音越过千年光阴,悲伤得悄无声息,“我曾在意的、视之如命的人……早已不在了。” 殿外,顾二三拜完后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看戏的上邪,“你怎么不拜?” 邪帝这膝下黄金可一文不值,麻利地跪在地上,嬉皮笑脸道:“拜拜拜!愿太上……呃……” 忘词了,她望着殿门口那抹白衣翩翩的背影,不知为何心房疼得一瞬皱眉,好在转瞬即逝,她在抬眸时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吉祥如意,大富大贵!” 此话一出,周围仙家弟子皆投来鄙夷的目光,顾二三直接嫌弃得以袖遮面,如此粗鄙之言已不是丢人这般简单,简直侮辱了顾轻这个人。 仙阶之上的颜城子闻言噗嗤一笑,与此同时顾轻跨入殿门的步子刹那顿住了,他腰间那串沉寂千年的金铃响了! 邪帝的脸皮四海八荒堪称第一,她无视众人的鄙夷,拍了拍衣裳上根本不存在的土,拉起恨不得与她从未相识的顾二三,兴高采烈道:“少爷咱回家。” 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往宫门走,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宫门骤然关闭,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捉贼呢! 上邪下意识得后退了两步,正好撞上一个人的胸膛,鼻间嗅到一股淡雅熟悉的梨花香,像那场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初见,似有慌乱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 “顾轻,顾轻,我在这儿,你看看我!” 红衣少年坐于梨花树上,朝树下经过的白衣仙君摇着手,她生得美,眼睛里像藏了一片星海,笑起来更美。 可惜树下人性子冷,百次未必有一次抬头。 红衣少年见人不理不睬,就要走远,急忙跳下树追了上去,笑弯眼睛道:“又去练剑,我陪你一起。” 白衣仙君径直朝前走,眼中没有半丝动容,冷冷道:“离我远点。” 说完,便身影化雾消失在原地,可见真的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待,这人品是有多差啊! 树枝上卧着的小狐狸旁观一切,用爪子捂住眼睛,似是嫌丢人,撇嘴道:“你为何总喜欢招惹他?” “看着顺眼,不行吗?” 小狐狸起身抖了抖猫,牙碜道:“整个仙界他最看不顺眼的人怕就是你了。” …… 一阵清冷的声音打断了那段丢人现眼的回忆,“你方才说什么?” 上邪转身刹那纤细的手腕便被紧紧抓住,一张白玉面容映入眼帘,近在咫尺,只是他眼上紧缠的白布,见如不见。 世间之事,咫尺与天涯无异。 “再说一遍!” 那声音中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握着她的手腕越发用力,似生怕人跑了似的。 邪帝这人向来能屈能伸,噗通一声竟当场给他跪了,鬼哭狼嚎道:“太上,小人错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小人定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话音未落,那人轻轻一笑,宛若盛世烟火,愣把某人看愣了,满肚子的胡言乱语一下卡壳了,明明不管从前如何哄骗央求,莫说笑了,看都不看她一眼。 顾轻一发力,直把跪着的人一把拉起,笑道:“我知道了。” 上邪没站稳,险些跌他怀里,“……” 你知道啥了?我咋啥都不知道? 沧海日沉,唯君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