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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如昼

    无论申王妃有多少不寻常之处,回到后园的云安都未再深思。及至斗花开宴,她不过胡乱凑个热闹,旁人拥去向王妃献礼,她也只是遥遥相望,偶有目光交错,便还以颔首致意。

    宴集在将近申时结束。各家马车散去,但因尚在上元节中,有未尽兴的,便又相约同游灯市。上元灯市是两京特有,云安头回见,便忍不住与崔氏告假,也要去玩。崔氏劳乏了一日,原无力管她,况见旁人也去,便未置一词。

    离了崔氏的云安与脱了缰的野马没有区别,拉着素戴在大街小巷乱窜,赏过歌舞百戏,又当垆买酒小酌。直至相邻酒案的客人唤了声自家“二郎”,这两个字入耳,她才猛地想起来,自己也有个“二郎”。早上离家之时,这人说会一直在家中等她回来。

    “夫人,我们……回去吗?”素戴尴尬地问道。

    云安平生第一回遇见上元灯市,心底是不愿的:“他……他说不定,说不定也和朋友同窗消遣去了呢?”

    素戴一听这话音极虚,便知她也两难,不说话,只睁圆了眼睛看着。云安被这两只溜圆的眼珠瞧得不自在,佯作清嗓,将头一扭,举起手中刚蓄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有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我们继续!”

    错过这一回便要再等一年,云安权衡之下决定纵情到底。然则,话音未落,身后就有人接了句:

    “这是谁来之,谁安之啊?”

    云安一觉,这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有些耳熟,未及转脸,坐在对面的素戴又惊呼道:“悲!悲田院!”

    原来,搭话的男子正是王行。素戴为云安送捐资时见过王行,却不知云安后来又去了一回,故而惊讶王行识得云安女装,也一时就想起“悲田院”三个字来。

    “王主事?真是巧了!”云安拍了拍素戴暂且安抚,向王行立拜了一礼:“上元安康。”

    王行还礼,并过云安这席同坐:“云娘子原来好酒量。”

    “这才多少?我自有分寸。”云安幼小随性,上山下水都难不倒她,何况几杯水酒,不过摆手一笑,“王主事也在此饮酒吗?一个人?”云安先已左右看过,未见王行有人跟随。

    王行却一长叹:“原是和几个同僚一道,才散了便看见娘子在此。怎么?如此佳节,娘子只带了侍女,却不曾与夫君同游?”

    虽然彼此聊过些私事,但云安仍不习惯多提,思量道:“如此佳节,王主事不也只是和同僚一道么?王主事的家人呢?”

    云安把话端又抛了回去,王行也不得不接:“上回说过,我的家在长安,家人么自然都在长安。”

    “哦。”云安笑而点头,给王行满上一杯酒,“王主事相貌堂堂,难道还没有成亲吗?”

    王行似未料到,或未想好,良晌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也笑:“官职低微,俸禄亦薄,王某孑然一身倒自在,不想耽误红妆。”

    云安噗嗤笑出来,她才不信,悲田院主事虽则低微,但每见王行的穿着气度,又哪里像个潦倒之人。“不然,我给王主事做个媒吧?我有一个小meimei,生得圆润可爱,很讨人喜欢。”

    王行一时皱起了眉头,不语,而素戴又忙拉回了她,附耳私语:“夫人哪里来的小妹?真做媒啊?”

    “你怎么把濡儿忘了!”云安挑眉道,却也知自己做不了郑家的主,不过白拿来取笑,“哎呀,你先别乱问了!”

    王行听不到主仆二人的计较,但静静注视着,眉眼舒展,眸子里映出的,是那梅花钗下巧笑清艳的面孔。

    “那娘子的小妹必也是襄阳人了?家母在世时,倒也想过从襄阳母家中挑选一位儿媳,只惜天不假年,未成好事。”

    云安原有八成是玩笑之意,却不想王行忽而认真起来了。郑濡也就罢了,她从哪里去找一个襄阳的小妹来?

    “我给你满上!”云安赶紧端了酒壶给王行添酒,眼睛暗瞥,比先前想起郑二郎时还心虚,“这婚娶么,既无高堂之命,又何必非要有所限制?洛阳的,长安的,都可以嘛!”

    这回换王行忍不住笑出来,他满饮了这杯,又道:“为人子者,当奉行先人遗志,此乃孝道。王某必要娶一个襄阳女子,便厚颜央烦娘子执柯了。不过,王某——不急!”

    云安闷下头去,愁眉苦脸,欲哭无泪。

    ……

    郑梦观因知云安不善宴集交往,这一日都担着心,终于捱到薄暮时分,赴宴的车驾返回,却只见长嫂,不见爱妻。崔氏岂知云安遇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便随口一劝,说是游逛灯市,稍待就回。

    这一下,郑梦观除了担心,又添了气。早晨云安走时,他特意嘱咐过许多遍,可这丫头不但毫未经心,竟还自己溜出去逛了!既不回来叫他同去,也不遣人回来叫他,把他这个人都忘完了。

    生气的郑二郎无论如何也坐不住,很快便出门寻人去了。然而,上元灯市一年一度,全城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市集绵延数十个里坊,大小百余条街巷。这样大的地界,又在人海捞人,可真是难为了他。

    二郎从最热闹的地方找起,穿街过巷,左张右望,寻了约莫一二个时辰。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却弄得满头大汗,衣襟湿透,一副狼狈相。可那人呢?连个疑似的背影都未看到。

    时近子夜,灯市虽还繁华,人流亦未见少,可二郎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活了二十五年,从未体会过这种既牵挂又失望的心情。他长叹着随意走进一家酒垆,只要了茶水,然后拨开汗湿的衣襟透气,一面仍在思索,那丫头会在哪儿。

    可是——

    刚刚冷静下来的郑二郎,不过端水来饮,眼神一晃,却望到了那个东冲西撞也未能找见的身影。那身影就隔了两席,却一点也不孤单,她正和一个年轻男子对笑对酌,开心得不得了。

    “裴云安!”

    二郎心中的怒火又升了十丈高,往日的有礼有节都化成了烟灰,踏着酒案就冲了过去,然后一把拽过云安持酒的手,将人拎到了身后。于是,座中三人俱一大惊。素戴吓得躲到了一旁柱下,云安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是王行回过神来,倒能从容地与二郎对视。

    “云安已经嫁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我不在她身边,也不容任何人肆意轻薄调笑!”

    这话冷傲得有股肃杀之气,可郑梦观也已极力压制。毕竟这人不曾对云安动手,毕竟也还当着云安的面,他拧着自己的底线。

    王行的形容身量与二郎相当,气度更不输分毫。面对二郎的瞪视和警告,他只是越发泰然,略整衣襟,却又坐下了:“有些人呐,虽以君子自居,却总以小人之心看待人事,也就枉为丈夫了!”

    二郎原还不想弄得太过难堪,只以口头教训,可王行反来挑衅,便由不得他意气冲头,又将怒火掀高了一重。这时,云安听不下去了,用力挣开了二郎的手,挡在了两人中间。

    “郑梦观,你好歹也先问问!什么叫轻薄调笑?这也是你能说的话?王主事是悲田院主事,先前偶然相识,今夜也不过偶然巧遇。你这意思,竟又把我想成了什么人?!”

    王行给的气还没顺过来,自己的妻子竟还帮着,郑二郎一时都快疯了:“你还生气?你还敢生气?赴宴之后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又找了你多久?!”

    云安虽有恼意,却只是对事不对人,况且未见王行时便早意识到,她疏忽忘记了二郎。这时再听诘问,不觉自愧起来。

    “那,回家吧,我跟你回家去。”云安红着脸低头,主动又牵住回二郎的手,一面与素戴递眼色,主仆一道推引着二郎往街上走。

    王行看着波澜平息,看云安远去,这才又站起来。而他的身后,仆人阿奴慢慢走近,与上回一样,都是王行安排的。王行不是偶遇云安,而是在申王府前就望见了她。

    只是,王行并不能在王府门前现身。

    “这个叫郑梦观的人,就是汉源侯么?”王行忽问。

    “汉源侯是郑氏长子,已过壮室之秋,此人年轻,应该是次子。但主人,你又何必呢?白受他一顿气。你上次说这女子远嫁可怜,可人家夫妻却彼此在意得很。”阿奴既为主人不平,也更无奈。

    王行轻笑,缓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

    渐渐远离热闹的路上,素戴与前面一对夫妻隔了十步远,虽有些担忧二人的情状,却断然不敢近前去劝。

    “事情就是这样,我错在疏忽了你,却非错在逾礼。”

    牵住的手早被二郎丢开,云安只有拉着这人衣袖不停解释。可眼看快到修文坊了,二郎也没有理会过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味向前走。云安又想拖住他,却不但拗不过他的力道,反被拉了个踉跄。

    二郎是动了真气,见云安险些跌倒也还是不曾去扶,于是,云安想装可怜的念头也瞬间破灭了。左右无法,道歉的话也说尽了,云安正打算回家再想计策,却忽见上天给她送来了一条妙计:迎面也有一对夫妻,只不过丈夫的背上还趴着个小娃娃。

    云安就要学这个小娃娃,说学就学。她放开了二郎的衣袖,然后故意等他走远了几步,趁其不意,飞奔而去,一下跃起,扎扎实实地攀在了这人背上。

    二郎既是不察,只猛觉身上一沉,再反应时,已来不及了。小丫头已经稳稳地挂在了他背上,两臂搂着他的脖颈,甩都甩不掉。

    “你给我下来!听见没有?快下来!”二郎又气又急,拧着脖子对后头的人呵斥。

    “就不!有本事你咬我,掐我呀!”云安好不容易得逞,自然耍赖,也谅这人不会十分伤她,“你原谅我,我就下来!”

    二郎这一晚上,已经把二十五年未生过的气都见识了一遍,现在又来了这小无赖,他简直不知该如何了,倒喘气,气极大笑,就差找面墙来撞一撞。

    “二郎,我都说了一路了,我错了,错了!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求求你了!好不好?”云安也不忘软硬兼施,将脸贴在二郎后颈,蹭来蹭去,“你要是一直不原谅我,我就只能粘在你身上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十年,一辈子我都不放开!”

    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头一回看云安这般粘腻地撒娇,郑梦观渐渐平息了下来,心底竟生出一丝奇怪地得意。

    “真一辈子不下来?”二郎问道,面上浮现一抹淡笑。

    “言出必践!”云安尚未发现二郎的转变,仍不松口。

    “好,你自己说的话,便自己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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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濡:(小声bb)我二嫂居然用圆润来形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