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他的额间也早已是白发丛生。 不只是相由心生,还是有感而发,这几日他总是想起以前,即使睡梦中,也仿佛总是萦绕着淡淡的佛香,就像他在她死亡的那一夜,在佛堂里闻到的一样。 他是不是也快死了,才总会想起死去的人? 推开尘封多年的门扉,因为常年不开积满的灰尘飘飘洒洒落下。他以袖掩鼻,看着灰尘在阳光下欢快的跳动,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娇俏的容颜,手里拿着绯红色的丝帕,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笑弯了腰。 她的笑容甜美,天真烂漫。 他那时就知道,她是林府的娇客,借住在外祖家。 他当时想,这样的女子,应该会配个怎样的丈夫,才能不让岁月侵蚀了她的美丽?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女子,竟然会嫁给他。而且,还是使尽了计谋,用尽了心机。在看到是她时,他心里关于她的美好的模样全部烟消云散,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因为对方的计策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的魅力无双,连小姑娘都能迷的七荤八素,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只会愤怒。 愤怒她粉碎了他的幻想,愤怒她毁了他心中美好的一切。 因此后来,他对她总是存了一份顾虑。不管是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总是在想她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别有所图,是不是有所谋划。 后来,她怀孕了,有了孩子。他看着她每天摸着肚子,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当时他想,也许有了孩子,她就会是个真正的母亲,会不再使用心机,甚至会慈爱面对所有的人。 当世子跟他说,她会说他奶娘的坏话时,他还不相信。可是回去后,他就听到了她说,让他多多注意世子,别被一些小人带坏了,尤其是世子身边的人,例如奶娘…… 他只觉得愤怒从心底生气,他冷冷呵斥,甩袖离开。 他觉得很失望,更多的却是惶恐。 刚有了孩子,就开始说世子的不是了,如果真的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世子岂不是就没了立足之地?这个狠心的女人,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害了他的一生不够,还要来祸害他的孩子?世子可是他宁远侯府的下一代,是他们宁远侯百年基业的继承人,他,绝对不允许! 然后,他就在她的保胎药里放了东西,后来,孩子如他所愿没有了。 他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五味陈杂的愧疚。 他的孩子啊,他曾经也真心期待着出生的孩子,竟然被他生生给打了下来。不过,愧疚的想法只是一瞬,很快就被恼怒所代替。她,她竟然说是世子害了她的孩子,真是,荒唐透顶! 明明是他,是他亲手…… 佛堂里一切都没有变,甚至连她死之前摊开在桌上的经书,都没有任何的移动。上面的血迹已经沉淀成了黑色,在灰尘的遮掩下只能看出它大概得轮廓。 他伸出手,想要拿起经书。 “夫人,夫人……”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朝着佛堂迅速走开。 下意识抽回手,他看向门口。 门口出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她仍然是姑娘的打扮,胸前垂着的辫子昭示她的身份——一生未嫁自梳的彩娟。 彩娟喊着夫人进来,看到是他时,她的脸上怔了怔,露出抹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慌忙跪下给他请安,“奴婢不知道是侯爷,请侯爷恕罪。” 他挥挥手让人起来,带着疑惑问道,“你喊夫人……” 彩娟惊慌摇头,“没有没有,是奴婢的错。奴婢总是觉得,夫人没有死,还待在佛堂里,只是,只是不让彩娟进来伺候。” 又是一个想念她的人。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佛堂已经不见了佛香的味道,只有暗沉了多年的竹子发霉的味道,不断冲击他的味觉。 “起来吧,这些年你守着院子,也辛苦了。”他道。 彩娟摇摇头,“不辛苦,都是奴婢该做的。奴婢对不起夫人,现在夫人走了,奴婢能做的,也只是帮她守着院子了。” 他苦笑一声,眼角划过一丝低落,“跟你没有关系,当年,是我对不起她。” “不是的,不是的,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彩娟呜呜哭泣,眼泪汹涌而下,她的声音微颤,带着悔恨和悲痛。她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夫人也不会死了……” 他身躯一震,目光如炬望向彩娟。 “当年,奴婢的弟弟因为偷了府里的东西,被世子爷抓住。世子说,只要奴婢能够帮他做一件事,他就会放了奴婢的弟弟,还会给奴婢一笔钱,让奴婢带着弟弟远走高飞。奴婢为了救弟弟,就答应了。后来,世子爷身边的奶娘,给了奴婢一碟子蜜饯……” 蜜饯? 那碟子他亲手端进去的蜜饯?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他从小丫鬟手中举着的托盘里端出的东西,上面的蜜饯颜色鲜艳,看起来卖相非常好。 原来,真正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他吗? 他的胸口顿时疼痛起来,他压着胸口,握紧拳头使劲敲击,想要缓和下,但是没用,那里还是痛着,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狠狠的搅动。 “噗!” 一口鲜血喷出,落在地面上,地面的尘土包裹着血珠,很快就看不出原本鲜红的颜色了。 他总是认为,是她对不起他,是她骗了他,就算她的死,也只是为了报复他害死了他们的孩子。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是他害死了她。 可偏偏,他竟然还以为是她的错! 这么多年了,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去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只觉心口疼得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般,又疼又空虚。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他护了一辈子的妾室走进来,扑到他的怀里大声哭泣,哭她命苦,哭她没了他该怎么活,哭她还有儿子刚刚娶妻,会不会被世子欺负等等。 他被她哭的头晕脑胀,也被她压的胸口喘不过气来,他想推开她,想把她呵斥走,可是他张了张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终于,太医来了,将她赶走了,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听到太医说他,是怒火攻心,是中风,只能好好静养着,不能生气。他想呵斥他胡说,可是身体却不听他使唤。 人群爆发出剧烈的哭喊声,他护了一辈子的世子大声哭喊,声音不输他的美妾。他们哭的痛哭流涕,哭的伤心欲绝,哭的感天动地,哭的震惊朝野,哭的白天黑夜,哭的地老天荒。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他只是瘫着并没有死,甚至没有一个人,想过要给他一杯水润润喉咙。 后来,他听到世子在他旁边说话。他努力支起耳朵去听,模模糊糊听到耳中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可这只言片语,却仿佛滔天巨浪,让他忍不住心跟着颤抖起来。 他听到他的世子说,曾经在她吃的饭菜里下了活血的药物,因此才会让她失去孩子。还说他最仁慈了,保胎药里就放了那么一点东西怎么可能打掉孩子,既然父亲做不到,他做儿子的就服其劳,替他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做掉…… 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落到鬓角里。 原来如此,并不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这虽然让他的心里好受了些,可是愤怒也更是增添不少。只是,他张不开口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的流着眼泪。 后来,他听到他们分家,听到他的世子愤怒狠厉的呵斥声,听到美妾叫嚷声…… 这全部的一切,都仿佛闹剧。 他的这一辈子,也仿佛是场闹剧,所以才会在闹剧中匆匆结束。 他看到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画面,身穿鹅黄衣衫的女子,手里握着绯红色的手帕,在梨花树下,笑弯了腰。 他伸出手,想要招呼她一声,可是手臂却仿佛千斤重,直到对方离开,他都没有抬起来…… 他想,他到底是错过了。 如果有来生,他希望,他能弥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