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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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耀庭微微蹙眉,家中夫子如何能断?略一细想便知大约又是二弟妹从中作梗了,思及此面上微有不愉,心道这件事还需以后写封信回去。 看了看江怀检,随意问了一句:“何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惕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江耀庭微一颔首表示赞赏。 江怀璧微微有些晃神,前些天秦纾也说学到《大学》,纵然皇族子弟早慧,宫中有严师相教,然而秦纾这学的也太快了。以他那个年龄,启蒙几本能通透已是相当不错了。 然而听罢两人一问一答,江怀璧暗叹,父亲这可太手下留情了,当年她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考她的。 江怀检看上去状态还好,只是对于江耀庭这个大伯没怎么接触过,有些生疏,即便能从容应答却也不知道江耀庭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到底还是个孩子,方才在江怀璧面前还还好些,到江耀庭面前便要小心翼翼。 江耀庭不再问,沉默了下来。殊不知沉默是最折磨人的法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父亲一贯用这种方法威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官员,此时或许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太过严厉了些。看着父亲的神情该是对江怀检很欣赏的,大约有些期望太高了。 “父亲,我先带怀检去沛风园看看哪里不合适的,您要的东西我给放在书房了。怀检刚来还不太熟悉,儿子去陪陪他。”江怀璧打破平静。 说完她才发现父亲似乎并没有其他意思,而是有些出神,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们去罢。若有什么不够的,怀检只管说出来,同在家中一样,不必拘谨。” 江怀检应了一声,“是。” 出了门江怀璧领着他往东院去,半路上又碰到肖嬷嬷迎面走来,身后依旧跟着画屏。翘着面色不是很好,尤带了泪痕,分明是直接冲着江怀璧来的。身后的画屏神色倒是平静,就是显得要比之前要柔弱许多。 江怀璧懒得听她说,也懒得和她解释,便直接吩咐了后面的木槿:“肖嬷嬷自己做过什么她自己清楚,先按照府中规矩办罢。” 刚要开口的肖嬷嬷登时愣住,然后面色发白。随即反应过来,在木槿拉走她之前喊了一句:“公子,你先告诉老奴,赵传生是不是你杀的!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他动手……” 江怀璧冷笑一声,慢慢向前走几步,面上寒意涔涔,“肖嬷嬷,你仔细想想赵传生做了什么,还有,他平时都与那些人接触。他不过一个奴仆,我还用不着亲自动手,他自己惹了仇家,何必怪到我头上?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罢,可对得起母亲对你的信任?” 说罢不再看她,任由木槿带着人将她拖了下去,尽管肖嬷嬷年龄已大,但是木槿向来不注意这些,既然公子已有了命令,也不会再顾及什么。 一旁的画屏面色惨白,看见江怀璧回头看了她一眼,浑身一软跪到地上,颤抖着道:“公子,奴婢什么都没说,真的什么都没说……” 江怀璧语气倒也平淡:“不关你的事,你跟着肖嬷嬷这么长了,该学的想必都学的差不多了,我将后院暂且交给你一个月,看你如何表现。” 画屏一时间傻了眼,万万没想到江怀璧会提拔她,眼眸忽然一亮,谢了恩又万千保证后才平复了激动的心情下去了。 转过头看到江怀检同样是脸色煞白,看得出来在极力隐忍,但毕竟年龄还小些,刚进府便看到这样的境况,难免有些惊骇。陈氏在家即便是难为庶子,也不曾看到过这般凌厉的眼神。 江怀璧愣了愣,一个人在府中惯了,倒是把江怀检给忘了。 只听那孩子略为惊惶地问了一句:“堂兄,那个嬷嬷……按照府中规矩会怎么样?” 他将后面那句“会打死吗”又咽了回去,毕竟这种事情是陈氏蛮不讲理才会硬来,以前也听过大哥讲江怀璧,这堂兄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冒冒失失问出来也有些失礼。 江怀璧缓和了面色,轻声道:“不会。她是府中的老人,功劳不小,最多是逐出去。但府中下人都有规矩,上不正则下参差,有些时候需要杀鸡儆猴。” 江怀检听明白了,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觉得江怀璧方才地神情确是吓人得很,但能看得出来她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江怀璧又向前走了几步,默了默又道:“在沅州时我都唤云志堂兄为大哥,按着排行,你也唤二哥吧。都是一家人,无需那么生分。再者以后在这里住的时间也要长些,你会发现父亲没有那般凶厉,只是他在学业上要求一向较高,但绝不会为难你。” “怀检明白,来前祖父便与我说过,江氏本是一体,要家族和睦……”一提起家族和睦,他不由得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 江怀璧猜测道:“是二婶太难为你了?” 总觉得沅州那边没有这么简单,现如今看来是真的有事了。 江怀检没摇头也没点头,默默跟在江怀璧身后走着,似乎心事重重,直至进了沛风园。 江怀璧急着去问肖嬷嬷一些事,也就没再深问,只叮嘱几句便出来了。谁知刚进了墨竹轩便看到沈迟倚在廊下,身旁竟没有一人。 她心下一沉,眉头不由得一皱。沈迟还真将这里当做是他自己的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父亲好歹还是当朝二品大员,沈迟这也太过分了。方才便因肖嬷嬷一事心中有些乱,如今看到沈迟不由得来了气,刚要冷声质问便听到沈迟先出了声。 “怎么对你那堂弟一派好颜色,到了我这里就跟要杀人了似的。” 第138章 相知 即便是言语略显轻佻, 今日的沈迟也显得有些不同。平时看着面上总要多多少少带些笑意, 再不济也是面色正常, 断不会如现在这么郁郁。 江怀璧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扬声唤了一声“惊蛰”, 却发现原本应当守在院中的惊蛰也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便是沈迟动的手了。 沈迟倒是难得的没有调侃她, 只轻声道:“惊蛰没事的, 只是暂时调虎离山,没有危险, 你放心。” “沈迟,你别太过分。仅凭你今日闯入江府, 我便可……” “怀璧,你别生气。我就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说。说完我就走, 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他的声音很低沉,甚至能够听出有些无力。 江怀璧轻怔, 沉默片刻,吩咐了人去给木槿传信说让她先问着肖嬷嬷,该问的她自己应当都清楚,倒也不妨事。 确定了惊蛰的确无事后,她暗自松了口气。眼眸微垂, 对沈迟道了一句:“进来吧。” 稚离从外面进来时正遇到沈迟在和江怀璧说话,便一直立在一旁, 此时看到江怀璧似要与沈迟独处,心里微有些担忧,不禁出声:“公子……” 江怀璧目光平淡, 摇了摇头:“我这里无事,稚离先去帮着木槿罢。东西太多你可以在一旁记录着。” 稚离咬了咬唇,应了一声出去了。 江怀璧关了门,转身几步走到桌前倒了两盏茶,轻声道:“坐吧。能让世子都能头疼的问题,向来不会小。” 沈迟扯了扯嘴角,轻一哂:“说大也不大,侯府里的家事,只是一个人憋着难受。其余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便只能来找你了。” 随即又轻叹一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股清淡的涩意从舌尖弥漫到心底。 “你就当听了个故事解解闷也行。” 江怀璧应了一声,眼睫微垂,“你说。” “世人都道我母亲长宁公主当年在京城盛势逼人,一身的傲气。然而她这样厉害,却偏偏嫁了我父亲那样胆小懦弱的人。对此我也一直疑惑很多年,母亲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看什么人都觉得高人一等,以公主的身份嫁谁不好偏下嫁了当年还是穷书生的父亲。” 江怀璧闻言问道:“永嘉侯不是后来科考中了探花么?” 她自己倒是一直觉得永嘉侯原本这个成绩以后于朝堂上定能有所成就,大展手脚,然而尚公主以后便什么都没了。永嘉侯也不过是个爵位,能光宗耀祖而已,还不如沈秉在外自在。 沈迟没有回答她,只继续道:“后来我在才知道,母亲当年出了一件事,那件事迫使她没有办法了,只能随意找了父亲。然而父亲当年……已经有家室了。” 江怀璧微惊。这样的桥段,竟有些像戏文里写的那样。 沈迟轻嗤一声,“后面戏文里都有。父亲不肯认先前的糟糠之妻于氏,传出他中第的消息时,于氏还在老家苦苦等待。再后来父亲春风得意,与母亲成了婚。待消息传入于氏耳中时,她发了疯一般从老家千里迢迢跑来京城。而我父亲发现了她以后居然将她放在京城一所宅子里当了外室来养。再后来是我母亲有孕,直到我两岁时,她才得知于氏的事情,然而于氏那个时候也已有了孩子。” 江怀璧暗暗有了猜测,问:“沈达么?” “是,”沈迟又斟了盏茶,却迟疑着没有送到嘴边,“你也听过我母亲那个性子,不闹是不成的,然而我父亲以另一件事来威胁她。” “当年我母亲忽然看上父亲并非一见钟情,而是因为,她当时得罪了如今的周太后。周家当时还兴盛着,周太后一怒之下便向先帝推举文宁公主去和亲。其实当时边境是正在打仗,却也没有那般严重,可正巧的是母亲与先帝那段时间正闹着别扭,怕先帝真的动了心思,便只能另想办法。”文宁公主与长宁公主一母同胞,她如何看得meimei跳进这样的火坑,自然是要反抗的。 “父亲新到京城之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当时正乘车出游的母亲,母亲的张扬明媚与于氏的唯唯诺诺是不同的,那一眼便动了心。母亲利用了他这份情,用在后宫的势力暂时拖住了太后,率先向先帝请了旨。表面上情投意合的两人便成了婚,太后失去了良机,后来和亲的便成了她的女儿元宁公主。” “后来父亲还是打听到了这件事,却一直不敢出言。直到于氏被发现后,他以这件事换了沈达的性命。沈达虽以嫡子的身份养在侯府,但是却并非是母亲的亲生子。这也是这些年来为何外界一直传言沈家我们两兄弟不合的原因。” “那于氏呢?”刚问出口,江怀璧便觉得似乎不必问出口了。长宁公主既然已经接纳了沈达,如何还会留着沈达。 “于氏她……是自尽而亡。她是一路跟着父亲的,为人倒是单纯,只自责自己出身寒微,希望生了沈达以后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然而到最后知晓自己连名分都没有,也看清楚了母亲的性子定容不下她,三尺白绫自缢了。” 他索性将茶杯放下,缓缓起了身,显然是有些坐不住了,已在房中开始踱起步。 “自那以后母亲愈发看不起父亲,但是或许是为了我吧,他们一直都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大约已十五六岁,还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我以为只要那层纸戳破了,他们俩就无需再那样虚伪下去了。事实也正是如此,父亲的确没有之前那样关心母亲,然而母亲的态度却是一直很奇怪。高兴了会叫他阿承,不高兴了会直接唤侯爷或者字。我与母亲生活时间久了,她的喜怒哀乐我已能看得十分明确。” 他竟觉得有些恍惚,“然而有时候的宫宴上,父亲在与母亲认真做戏,装作和美的样子,我看得出来父亲眼中的淡淡嘲讽与隐忍,却看不出母亲有半分强颜欢笑的模样,她平常遇到什么开心事便是那种神情。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宫宴上才是真的她,而平时反倒是做戏一般。——平时母亲也的确不高兴的时候多一些。” 江怀璧也觉得有些奇怪,试探着问:“是不是长宁公主的确对永嘉侯有意?” 沈迟轻叹一声,“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是母亲否认。且她有的时候,对父亲是真的很过分,纵使父亲极力隐忍也还是忍不住想发脾气。我也不知他们夫妻俩这么压抑地过了这么些年,究竟有什么意思。 ” “然而他们今日,终于说出和离二字了,”沈迟顿了顿,“从前我也在想,这样没头没脑地过日子,倒不如和离。母亲的身份再找两人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一直是父亲不敢言,母亲也捅破。直到今日,沈达也在,父亲先说出来的。” 江怀璧有些疑惑,若发怒的的话,不应该是长宁公主占上风,先发制人么。 “母亲一句话都没说,末了只说要和离,便和离吧。但我能感觉到,她没有半分快活。” “她方才,已经进宫去了,连个侍女都不肯带。”沈迟沉默片刻。他以前以为,若是他二人和离,最起码自己是能松一口气的,然而如今却是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江怀璧默默听着,即便是当个故事听也觉得其中曲折甚是费解。她也朦朦胧胧觉得长宁公主对沈承是有意的,但是又说不上来,还不大确定。 提起母子关系她倒是十分羡慕沈迟。他们之间一直很明朗,最起码是没有多大过节,母慈子孝。而她自己,却是直到母亲临终前才真正悔悟,然而已经晚了。 “你上次不是问过我名字的事情吗?我说是我父亲随意取的,你当时不信。”他轻笑一声,看着她的眼睛,“岁晚为迟……若父亲仅仅是取了日暮之意,那么从始至终不发一语的母亲便是另有他想了。” 江怀璧凝眉细思片刻,心里暗暗有些猜测,却是有些犹豫。她对感情之事素来不是特别敏感,或许有些时候能够察觉到一些问题,然而后续却是有些不知所措。便例如稚离对她的心思,和meimei对沈迟的心思。 沈迟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出言道:“难得你对这些事情能有想法,不若说说看?” 便可看得出,沈迟将事情说出来以后,整个人仿佛都比原来好一些了。 “总觉得有些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若是长宁公主对永嘉侯有意的话,相比于于氏,公主算是后来者。” 沈迟顿时觉得有些新奇,“你这解释倒是特别。……许是有吧,但母亲不说,我也什么都不敢确定。唉,罢了……左右是他们之间的事,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插不了手,只能在一旁看着。若真和离,或许眼不见心不烦,时间长了也能好些。” 他伸了个懒腰,倒是觉得有些释然,连带着看江怀璧的眼神都含了笑意,“其实觉得说出来也就这样,之前便觉得你定是只能听一听的,现下……你能听我讲这些,我已经很欢喜了。” “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讲故事?”江怀璧问。心道他这算怎么回事,没头没脑跑过来,本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说到最后现在这就完了? “算是吧。” “……” 沈迟似乎又恢复成原来的轻佻,轻轻一笑状似不在意道:“我探查了你那么多事,也总得让你知晓一些我的事情。” 江怀璧蹙眉:“然而这些家中之事……我便是知晓了也没什么用。” 沈迟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她果然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沉默片刻,凝神感知附近的动静,确定没有其余人靠近之后,索性身形一转来到她面前。 在江怀璧要动手之前先制住她两手,低声道:“我就说一句话。” 江怀璧觉得耳边有温热的气息盘旋,瞬间觉得脸庞有些不自在。她只能微侧了身子,试图尽量躲开他。然而沈迟却不给她任何躲避的空间。 原本她是坐着的,身后的椅子就已经靠着墙了,而沈迟或许情绪有些激烈,过来时就没有留有余地。 此时沈迟正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给半分挣扎的余地。 她觉得心尖似乎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原本若要硬抗拒的话,打几拳保证沈迟就不敢再靠近。 却偏偏觉得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灼灼绽放,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被握的指尖有些发麻,软得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两人离得很近,沈迟还未开口便有一瞬间的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