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那个时候你和他要什么都愿意给。 这样的悲哀却无人洞悉。 很早以前赵嫣就想过他会死。 他生于赵家,长于崔家,后来入了翰林院,从翰林院至内阁,从内阁至大理寺的牢狱,从牢狱至刘府中,像候鸟一样迁徙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终于挥不动翅了。 他太累了,羽翅上都是风霜割裂的伤。 他的手伸出去,冰凉的雪落在了指尖,却没有融化。 他的温度,已经低到连雪花都融化不了的地步了吗? “刘燕卿,我等不到他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刘燕卿替他圈紧了绣着金线的衣裳,“那就不等了。” “好啊,那便不等了。” 赵嫣笑了笑。 他这一生最后一刻为赵长宁所争取的一点希冀,终究还是不能实现。 “你陪我看看雪吧。” 雪花纷扬,红梅簌簌,鸟雀惊飞,抖落一身的雪。 怀中人温度渐渐薄冷,沉沉闭上了双目。 福宝过来的时候,刘燕卿轻轻“嘘”了一声。 坠满雪花的竹伞斜置在青阶上。 正红官袍的青年象牙一般白的面上带着温柔的情意,“他睡着了。” 第九十二章 京城边驿接待了一位年轻将官。 单人单骑从西北而来,昼夜不停十数日,所幸有一匹良驹。 他本是来边驿换马,而边驿的最后一匹马被信使半个时辰前换走,遂无马可换。 年轻将官一路风尘仆仆,生一张俊美的脸孔。 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出鞘的兵刃,与京城温文富贵的景象格格不入,腰间坠一柄弯刀。 京城的公子们视佩刀为装饰,镶满了宝石和翡翠。 而真正杀人的刀是没有缀物的,因杀人太多而显得刀锋凌利,光华夺目。 因此许多边驿官员敬畏有余,不敢上前搭话。 京城边驿是四通八达之地,往来诸方皆是食宿经过的官员或信差,三三两两作团,时有互通消息。 “那赵嫣听说病重,活不过这几日了。” “此话当真?” “京城上下都传开了。” “姓赵的若是当真死了,朝廷也算是除了一大患。最欢喜的是这京城的百姓。” “jian佞一死,我朝上下风气当正。” “本以为大赦天下,还能借着这道旨意保住性命,谁知道老天开眼了。” “当年高中,先帝钦点状元,那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膺,如今沦为草芥,听说前几日还有百姓还去刘府门前泼了红漆,刘大人这几日出门只怕都有人扔他菜叶子。去刘府给赵嫣看过病的大夫出了刘府的大门便为千夫所指。” “赵嫣若踏出刘府一步,只怕要被百姓活撕了。” “何止,那赵嫣朝廷上得罪的人数不胜数,要不是人在刘府,又快断了气,等着落井下石的官员能从刘府排出午门去。” “刘大人又何必接这烫手山芋。” “这判决下来,不是在刘府就是在别处。也是刘大人与他曾是同僚,落在别个手里,那赵嫣是床上侍奉先帝起家的,又生的这副模样,少不得死前受一番羞辱折磨。” 至于是什么羞辱折磨,几位青袍官员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年轻将官几欲捏碎手中的刀。 青袍官员正交头接耳,便见一高大俊美的将官几步过来,盯着他们问道,“赵嫣病重?” 他身上气势太盛,又比寻常军人多几分尊贵,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青袍官员遂小心道,“当真,刘府的大夫都说了,药石罔效,就在这两日了。” “若让我再听到大楚的官员妄议国事,几位这身官袍穿不长久。” 一顶妄议国事的罪名扣下来,这几名官员尚还不知自己九死一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年轻将官后退了两步,并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脚步匆匆,翻身上马,直往东南刘府方向而去。 时日长久的行路,即便是乌追这样的举世良驹仍然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它的马蹄没有一丝一毫的慢下来。 它的主人让他快些,再快些。 马声嘶鸣,马蹄踏雪奔袭。 漫漫漆黑长路,沿途经十里荒亭,穿过无人的旷野,过一道道九曲廊桥。 楚钦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风声过耳长啸,碎雪凝落在他的眉睫与冠发之上。 十里亭分开遥遥无期,谁能料到竟是永别? 赵长宁手捧金刀,长亭送别的模样分明还在昨日。 “赵大人来做什么?” “我来送行。” “送何人?可是赵茗?” “也来送殿下。” “赵长宁,西北和京城全然是两个天地,芸芸众生各自有不同的活法。” “只怕我这一生都踏不出京城。” “赵长宁,你会长命百岁。” “前途茫茫,有一个人能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赵长宁没有长命百岁。 赵长宁甚至还没有见过西北成群的骆驼和马,也不曾见过西北广袤的草原和山。 而他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 乌追的缰绳勒裂覆着薄茧的手掌,割出一道道血痕。 一片沉云掩住月,刘府正门前积冰未消,两侧点起了长明灯。 昏淡的灯光雪中投下绯薄的影子,显得凄冷而寂寥,徒有几声犬吠于深巷中传来。 马蹄停下,他跃下马背。 乌追前蹄跪了下来,扑倒在冰冷的碎雪中,精疲力竭,低声嘶鸣。 刘府的大门被扣开。 刘府管家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府门外,身后映着簌簌而落的新雪。 借着微薄雪光尚能看清楚他腰间泛白的刀刃。 “不知阁下……” 楚钦闭了闭眼,“我要见赵长宁。” 刘府管家肩上披着厚衾,手中提灯,灯影照亮来路,“他死了。” 第九十三章 惨淡的昏灯衬着幽寂的雪光。 西北的将军腰间的刀落在了刘府管家的脖颈上。 直到刘府的主人踱步出来。 刘燕卿行至门槛处,指着刘府正门前悬挂着的长明灯,眼中无悲无喜,一字一句道, “殿下看到了这灯了吗?” 长明灯又叫引魂灯,宅邸中死了人的时候会高高悬起,以驱引死去的亡魂前来与亲人相见。 深夜时候像灼烧着两簇嶙峋的鬼火。 楚钦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冷冽锋利。 “我要见他。” “秦王殿下,他死了。” “我要见他!”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盯着楚钦,棕黑的眼珠子在灯影中显得有几分阴冷。 “刘府的大夫进进出出十多日,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殿下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他身中丹砂,又在牢狱中受了不少折磨,殿下以为他是铁打的,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等着您回来?可怜他到死都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楚钦的眼前一片红雾。 血的味道在喉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