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褚怿不反驳,那自然就是证实了。 容央嘟嘟嘴,倒不多讲什么,只是径自起身下地,褚怿跟着站起来,去拿小案上的书。 容央先他一步,把那本禁书抢入手里。 褚怿瞄过去。 容央把书藏至身后,扬眉道:“偷看禁书,是会被定罪的,我先替你把赃物藏起来。” 褚怿挑唇:“包庇不是罪?” 容央一震,心道不识好歹,冷哼:“我是帝姬,我跟你不同的。” 褚怿哑然失笑,点头:“是,有劳殿下庇护了。” 容央看他终于服软,这方满意,趁势提点道:“多给官家分忧解难,给大鄞百姓定国□□,便算是对我的回报了。” 若换做以往,她讲这样的话,他眼里必然是热而暖的,然今日却稍显黯淡,也不正面回应,只静静一笑,把人抱过来亲亲后,便举步去了。 ※ 及至府外,百顺已傍车等候,待褚怿上车,立刻便把一封军情送进去,汇报道:“北境急报,大辽兴中府沦陷,金兵已逼至上京临潢府,士气大振,锐不可当,不日或可破城而入了。” 褚怿把信函打开,默然把信上的具体军情看过一遍后,道:“求援的辽使进京了?” 百顺应是,又道:“不止辽使,大金国的使臣也入京了。” 褚怿眸色顿变,道:“先去侯府和四叔会合。” 百顺点头,当下吩咐车夫先把车驾去忠义侯府。 褚怿把看完的信塞回函里,胳膊搭在膝盖上,扭头看车窗外。 金乌坠尽,暮空一片衰亡的红。 这个冬天,大概又注定是一个不安宁的冬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刚入职新学校,工作上忙不过来的事确实多,没能践行给大家的承诺,我的锅,随便抽。 最后就是,大家养肥我吧,稳定的更新量近期真的难以保证,只能尽量写,尽量更,然后等那帮娃去军训,再来个国庆中秋八天套餐什么的供我缓缓了…… 第88章 、抉择 大辽使臣十万火急地奔赴汴京, 自然是借两国联姻的名分,前来要求大鄞派遣援军,共抗大金。 事实上,这样的求援信号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陆陆续续、或缓或急地传入宫中, 只是始终没有得到官家正面的回应。 照理说, 大鄞既以嫡帝姬恭穆和亲大辽, 两国便该以秦晋之名同舟共济, 在大辽兵败如山倒之际,大鄞便是不主动扶持,也万没有在对面开口求助后还推三阻四的道理。然两国烽火百年,积怨甚深, 个中隔阂并非只靠一次和亲就能够消弭, 况邻国交战,大鄞作壁上观,本是最便于坐收渔翁之利的一方,草率站队, 应援敌金,无论最终结果是成是败, 于本国而言都是劳民伤财,弊大于利。 当然, 除以上两点考量外,另一事也是官家始终按兵不动的缘由——金国使臣的一再造访。 大鄞、大辽结盟, 受威胁最大者,莫过于正于东北崛起的大金。大金一国,本就系女真族人反辽而建,和大辽仇隙之深,不需赘述。早在建国前, 其首领完颜燊律就已把“灭辽兴金”的口号喊得震天,建国后的诸多战事,亦是专门针对此宏愿铺开,是以短短数年之内,就能鲸吞至嫩江一带,建都会宁,使大金成为大鄞版图上仅次于辽的一大邻国。 这样雄心勃勃、立建大业的首领,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大辽与大鄞结盟而不作反应,只是,无论是辽国的皇帝,还是国朝的官家,都决然想不到完颜燊律对这一场联姻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声势会如此之猛。 大金的铁骑就像一群破笼的困兽,半年之内,横扫千里,所向披靡,把一度在大鄞国军面前叱咤风云的辽军硬生生逼退至皇城之下,而今,甚至面临着弃城南逃的耻辱和危机。 一个是相知甚阙、但显然不容小觑的劲敌;一个是积怨百年、如今貌合神离的宿敌。前者求合作,后者要援军。大鄞被夹在其中,既不愿和前者结仇,又不敢和后者反目,更不能的,则是迟迟徘徊于这二者之间不做抉择。 今日,很大概率是大金、大辽这二国使臣最后一次莅临京中,如果大鄞还不给予任何明确的回复,待北境硝烟平息之后,下一片烽烟四起的土地,恐怕就该是大鄞的关城了…… ※ 戌时三刻,褚晏、褚怿准时步入文德殿,一袭褚红龙袍的官家已在长案后愁眉多时。 灯如白昼的大殿里,静坐着丞相吴缙、参知政事余敬英、知枢密院事于鉴等三位文官大员。 武将里,除枢密院的代表同知院事何定堃外,镇守东北——与大金交界处的贺家军之首——辅国大将军贺渊父子亦巍然在列。 褚晏叔侄上前,行过礼后,默然退至贺渊一侧入座。褚晏寒暄:“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渊淡漠答:“官家召我,该到之时我到便是,至于具体什么时候,还需要向你汇报么?” 褚晏闻言一哂,也淡答:“需要谈不上,但你要认为是,我也愿闻其详。” 贺渊斜睨他一眼,不悦之情溢于眉间,其子贺平远亦浓眉紧蹙,鼻中哼出一丝冷气。 文官那列窃窃私语声休止,吴缙正襟敛容,主持大局道:“既然褚家叔侄已至,那便请官家……” “且慢。”贺渊粗声喝止,不予遮拦道,“今夜所谈,乃是关系社稷存亡之大事,就只我等参会,恐怕不妥吧?” 众人循声看去,吴缙泰然道:“今夜殿中所集,皆朝堂肱骨,陛下亲信,不知在贺大将军眼中,还有何不妥之处?” 贺渊冷冷一笑,回应:“只怕最不妥的,就是这个‘皆’罢?” 吴缙眯眼,贺渊朝龙椅拱手道:“外交之事,自六年前起,就一直由范申范大人主理,辽人是何脾性,金人底细如何,辽、金二国之间又有何渊源、宿怨,朝中不会有第二人比他更清楚。今夜,官家既是急召肱骨商议如何在辽、金二国之间抉择,研究我大鄞如何在这一场外战之中自保,就该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把最合适之人,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既如此,又怎能少了范大人这位得力干将呢?” 贺渊收敛视线,瞄回吴缙:“该不会是吴大人忌讳范大人前任首相的身份,故而有意把人屏于局外,以便一家独大,总揽大权罢?” 一语甫毕,殿中众人色变声噤,饶是于鉴耿介刚直,不忿道:“你既然知道如今的范申再不是什么一国首相,就该明白他何故至此,一个任由下属坑害国军,勾结外敌,以至国朝大败,不得不以帝姬下嫁邻王的罪臣,也配在此危急存亡之时‘尽用尽才’吗?” 贺渊冷笑道:“罪不罪臣,什么时候轮到你于大人来定夺了?若我贺某没记错,范申对于金坡关一案是并不知情的,既不知情,又谈何‘任由’二字?再者,范申就算因监管不力而受罚,也仍是陛下御封的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分管和外国使臣对接一事,怎么就不能和我等共同站在这大殿之中,给官家排忧解难,出谋划策呢?” 于鉴反唇相讥:“区区一个从三品散官,硬生生被抬举成外交要员,贺将军这给人鞍前马后、俯首瞻仰的本领,可真是令我等叹服!” 贺渊也不甘示弱:“不愧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御史中丞大人,贺某不过略表一态,就给打压成如蚁附膻的官场小人,这要再聊下去,只怕顷刻就要罪通于天,祸及九族了。” 于鉴横眉,不及反诘,官家喝止道:“不必争吵,范申人已在路上,等等便到。” 贺渊立刻拱手一揖:“官家英明!” 于鉴显然没有料到官家竟已暗中叫来范申,霎时之间,一张脸气得铁青,两鬓胡须都微颤起来。 官家自也知拂了他的颜面,轻咳一声,解释道:“大金使臣下榻国宾馆后,一直由他主陪,金人的意思,他多少更清楚些。当然,援辽还是联金,主要还是看你们几个商议的结果,也不是非要等他来才能开议。” “吴缙。”官家坐直,吩咐道,“开始吧。” 官家亲自安抚,自然是有意在两派之间取平衡,贺渊不敢再冒头,于鉴那边却还是一脸的愤懑。 吴缙知道他那直来直去的脾性,为免他继续就范申一事跟官家争执,平白闹僵局面,用眼神把其劝住后,方把辽、金二国使臣入京面圣的情况逐一道来。 辽使所提的要求不消多说,基本是仗着联姻之名,或请求、或要求大鄞尽快出兵,最近一次,因大辽局势危急,辽使请兵时,甚至把一度藏于幕后的恭穆帝姬赵慧妍都拉至了台前来,俨然一副若大鄞不尽快发兵,就要把这位汉人帝姬如何如何的架势。 官家毕竟是赵慧妍之父,虽然先前气她以卑劣手段谋害容央,但也知道那祸根并不在慧妍本性,而在自己为全私心命其替嫁和亲。 把亲生女儿辜负一次,已是愧怍,若再置其性命于不顾,就算是为国,也实在太过冷酷无情。 但要真为保住这位女儿而立刻答应辽使的要求,兴师动众地发兵救辽,抗击金军,别说有战事不利、大军一去不回的可能,就算侥幸大获全胜,于大鄞而言也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而大金这边的情况就很不一样了,先是许金上万,后是承诺分城,所开的条件一次比一次丰富诱人,这一回,更直截摊开地图,划定疆界,应允只要大鄞肯派军助金灭辽,事成之后,便可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大鄞,至于两国毗邻后的外交,也只需按照以往同大辽的规制来——即大鄞把原本交给大辽的岁币转交给大金即可。 这样慷慨的条件,简直是一支擦得又快又亮的箭,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官家的心。 过去百年间,为争回丢失的燕云十六州,大鄞不知把多少将士葬送在了辽人的铁蹄下,可以说,在官家之前,大鄞没有一位君王不是怀着收复失地、一统山河的大志登基的,但最后,也没有一位君王不是报着空望西北、羞提燕云的长憾草草收场。 如今的官家已年至四十,是最容易被浇灭、也最容易被点燃的年纪,如果不是这一场外战,他或许再也不会思及所谓收复、所谓故土,他或许会心甘情愿地被失败和岁月浇成一撮灰烬,但这一次,命运给了他一把火。 一把烈火。 往前一步,就是多少年来、多少辈人梦而不得的燕云十六州。答应金国的邀约,就是灭宿敌、收失地、建伟业的千载难逢之机。 至于代价,就眼前而言,也不过是一位自小就没怎么爱过的女儿。 而他赵启晟缺战绩、缺功绩,缺太多的东西留于青史,却唯独不会缺一位女儿了。 座下,吴缙的汇报及至尾声,官家纷杂的思绪也寥寥而止,灯火煌然的大殿一瞬间遁入空寂,无一人敢提前打破这令帝王百思无解的僵局。 官家撩起眼皮,视线径直往一处投去:“褚晏褚怿,你二人怎么看?” 褚氏一族镇守西北三州,是大鄞对抗大辽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也是国朝里和大辽结怨最深的一大将门。 从这二人的意愿问起,官家想要的是什么答案,明眼人大致已清。 然而烨烨灯辉里,垂目而坐的青年所给的答案却是:“援辽,抗金。” 声如利剑出鞘,杀得一殿人措手不及。 吴缙等人瞠目视来,褚晏亦面沉如水,一铁拳差点就收不住,边上的贺渊父子一愣之后,全然不顾仪态放声冷笑起来。 贺平远径直嗤道:“褚悦卿,辽人杀你爷爷,杀你爹爹,杀得你褚家阴盛阳衰,门庭冷落,你今日居然还要援辽?” 枢密院同知院事何定堃握拳咳嗽一声,使着眼色,示意贺平远适可而止,然贺平远哪里还有暇领会,和同样嘲笑不迭的父亲对视一眼后,继续讽道:“听闻你今年尚了官家最疼爱,当然了,也是我们大鄞最美丽的帝姬嘉仪殿下,现在该不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陷在那温柔乡里爬不上来,所以就想把战事甩给我们贺家军,好继续待在京城里享清福罢?不过你尽管放心,就算是联金灭辽,也犯不着你这千尊万贵的驸马爷亲自上阵,北边有贺家军在,抗金也好,灭辽也罢,统统不成问题。” 贺平远放罢豪言,甚得其父贺渊之心,何定堃等人脸色则越发难看,就连官家也眉峰深攒,眸中流露怀疑之色来。 褚家大郎君的天纵将才,殿中众人有目共睹——十二岁披甲从戎,十五岁领兵破阵,区区十八就能屡立奇功,名震边陲……这样的少年猛将,别说是在京中将门,就是放眼整个大鄞,也再难找出第二个。 官家要想在军事上一雪前耻,重振雄威,靠的,就得是这样的将领。 但是…… 官家思及关于褚怿在七夕那夜点彻潘楼街整街花灯,只为博容央一笑的种种传言,确认道:“悦卿,你当真是因不舍嘉仪而怯战?” 被点大名的褚怿依旧垂眉敛目,一双黑眸匿在暗影里,静静答:“自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震动,贺氏父子脸上的鄙薄之色简直要开成花来,饶是吴缙点破道:“驸马的意思是,相比联姻大辽,和凶悍的大金毗邻,其险更增数倍,是为‘立于危墙之下’罢?” 褚怿答:“是。” 官家面色稍霁,贺渊父子脸一僵后,不屑冷嗤。 何定堃道:“金军悍勇,连大辽的铁蹄军都奈何不得,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 吴缙则道:“更重要的是,完颜燊律野心勃勃,其志恐不止在大辽。” 贺渊听不下去,驳斥道:“诸位眼光倒是长远,撇着燃眉之急不去解决,尽捡着那些无关痛痒的祸事庸人自扰,合着宫外那两拨使臣不需要应对,咱这么坐山观虎斗,就真能独善其身,全然自保么?” 何定堃蹙眉道:“战况定局,关系大鄞日后边防,谈论大金,怎么能算是庸人自扰?” 贺渊哼道:“便是毗邻大金,凶险百倍,届时也有燕云十六州作为屏障,边境形势,哪还像现在这样易攻难守?再说大金灭辽,倾其所有,必伤元气,就算仍然对我大鄞虎视眈眈,不休整个十年八年,拿什么向我等言战?而十年八年之后,坐拥燕云的我等,又岂还会是今日这般动辄战败、任人宰割的境况?!” 何定堃张口结舌,官家则听得默默点头,如此,更把有反对见解想提的人压住,只是目目相觑,欲言而止。 “褚晏,你的意思呢?”官家最后问及褚晏。 褚晏何尝不知道官家的意图,打一开始从他叔侄问起,就是倾向于联金灭辽,收复失地,奈何褚怿那厮太混账,也不知是没眼力,还是故意搅局,惹得圣心不悦就算了,还偏要把援辽的理由讲得那样没头没尾的,平白给忠义侯府招来白眼。 深吸一气,褚晏答道:“辽、金,皆乃国朝外族,皆对我大鄞心怀不轨,无论灭谁,于褚家人而言,都是为国效忠,问心无愧,故忠义侯府不必在这二者之间抉择,一切进退,听命于官家即可。” 君王用兵,要的便是一个赤胆忠心,褚晏这一番话虽然圆滑,但相较于贺渊的锋芒毕露,明显更贴合官家心意。 展颜一笑后,官家点头道:“话虽如此,但该做的决断,终究还是要做的。刚刚悦卿讲,要援助大辽,理由是金军凶悍,宜尽早压制,朕想听听,对于这份提议,你是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