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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之国 第111节

    陈与义抬头,看身边的王宵猎。却见他站在亭下,看着天地间绵密的大雨,神情淡然。只是眉头锁着,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能想什么心事呢?王宵猎同样在想刚才见法灯禅师的场景。

    这禅师有什么无上神通,知道自己来历,甚至能算未来,这种话王宵猎是不信的。但自己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什么地方让法灯禅师觉得非常,就不好说了。这些话里,可能有法灯禅师的明悟,也可能有一些他自己加的虚辞。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看着雨飘飘洒洒落下来,王宵猎觉得胸口有一股气。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憋得人有些难受。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人类社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人类的圣贤哲人问了数千年。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的答案有不同的成果。不过,这个问题有没有统一的答案?只怕是未必有的。

    站在中国人的角度来说,有两种答案在世界上的影响最大。一个是欧美人的答案,一个是中国人的答案。欧美人的答案,是造物主的存在,理性世界的存在。世界和人类社会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俗世人间,另一个是神的世界。如果是无神论者,则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意识世界,或者说理性世界。

    著名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在采访中说,自己信有造物主。当然,这个造物主不是人格化的神,更接近于物理学的第一推动力。这个想法,这个答案,就非常地西方化。

    中国的答案,是天,是天道。什么是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或者道,或者是天道,你说出来,就不是天道了。怎么理解?只能悟。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

    佛家有句类似的话。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世界说出来,就不是世界了。

    为什么?因为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天道的一部分,都是佛家世界的一部分。不管说的人多么睿智,听的人多么聪慧,都只是关于天道或世界的一部分,而不及总体。想从这种一鳞半爪的知识中总结出天道来,就只能靠人的悟性。

    要想说天道,就要把天道的种种起一个名字。一个一个名字联接起来,分门别类,比喻引申,别人才知道在说什么。而在起名字的时候,是由人来起的,已经不是天道了。

    比如我指着地上坚硬的东西说是叫石头。起了石头这个名字,与实际的石头已经不同了。这块石头又硬又白,那么石头是硬还是白呢?实际上都不是。后来发现黑而且软的一些东西,也应该叫石头。这个问题延伸下去,就是名家著名的离坚白问题。

    人类的知识,就是起各种名字,加上各种关系,各种因果,各种逻辑,各种归纳,各种演绎,从而形成一个体系。这个知识体系,跟现实是相似的,但又是不相同的。中国著名科学家施一公,在演讲的时候曾经说,人类的科学知识,其实都是错的。因为只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知识,而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人类科学的发展,就是不断出来新知识,代替旧知识。

    世界上万事万物,名字是人类起的,而不是本来就在那里,人类捡起来。这些名字形成的知识,是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如果有一个神,如同欧美的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或者理性世界,就会知道由此形成的所有知识都与事实不符,都是错误的。

    错的知识有没有用?需要不需要学习?当然是有用的,当然是需要学习的。因为这些知识,在人的认识里是正确的。人的认识与天道,本来不是一回事。有的人搞混了,就会在里面打转。

    欧美的知识体系,特别讲究概念,讲究定义,要求定义一定要准确。黑格尔曾经说,汉语是一种糟糕的语言。因为概念不能精确定义,又有文言文和口语的区别。当然在后人看来,黑格尔说的不对。其实何止是不对,这更像是一种落后的文明体系对先进文明体系的指指点点。

    人类对世间万事万物起名字,或者说进行定义,设定概念,看起来是对世界的描述,其实是一种近似。这种近似,随着人类的发展越来越精确。但从根本上,相似不可能成为真实。

    这就是王宵猎对法灯禅师说的,世界本来如此,世界本该如此,世界就是如此。这样的世界,人类怎么认识,怎么描述,怎么改造,是人类的事,而不是世界的真实。

    怎么认识这样的世界?怎么认识天道?这就是道家思想中的重要方法,道法自然。通过认识世界的自然,人类社会的自然,去认识世界,认识社会。通过这种认识,去改造人类自身。

    必须明白,欧美文明不是这个体系。他们是通过建立自己的概念,建立自己的逻辑,从而设定出一个体系。而后改造世界,改造人类,去适应这个体系。

    人类进入工业社会,中国文明落后了。为什么落后?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各种各样的分析。这些说法和分析靠不靠谱?大部分是靠谱的。但对不对呢?几乎全部都是不对的。

    中国在近现代落后是事实,原因有很多。分析原因,从而改造我们的社会是应该的,有价值的。但说这些原因造成了中国落后,如果哪个地方,或者是哪些地方变一下,就可以避免落后,这样的言论绝大部分都没有价值。落后是事实,最应该做的是学习、改变,幻想如果是自己就绝不会如此,多是妄想。

    除了学习工业革命,中国还大规模学习西方的文化与思想。从牛顿、爱因斯坦,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中间又有弗洛伊德、斯宾诺沙、黑格尔、康德、萨特、迪卡尔、欧几里得,诸多人物。甚至有的人说几句就要扯一句这些人里的某一句名言,显示自己见多识广,就跟古代文人口中的子曰诗云一般。更多的人,说如果中国出现某一个谁,早有什么思想,就绝对不会落后了。

    现实告诉我们,这些外国的圣人贤者,他们的思想中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学习别人的长处,改造自己的短处,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但更多的人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学起,也不知道学什么,而只是跺足捶胸,中国为什么没有这种人?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中国是中国,外国是外国。中国有自己的圣人贤者,外国有外国的。

    从清朝开始,中国的落后让许多的中国人迷失了自我。有人去学欧美的科学技术,也有的人去学他们的治国理论。科学技术学了很多,学来的治国理论越来越受到怀疑。

    其实不奇怪。中国是在科学技术方面落后于西方,思想理论也有许多地方落后。但在科学技术追上西方之前,其他各个方面都要受到拖累。哪怕是自己在思想理论上有先进的地方,自己也不敢相信。

    认识世界,甚至说理解天道,人类就像小学生。初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知道了地球是圆的,知道了地球是围着太阳转,月亮又围着地球转,就觉得天文无所不知。知道了青蛙是蝌蚪变来的,知道了蝉原来不是喝露水,知道了风筝为什么会飞上天,知道了水沸腾是一百度,就觉得世上事情尽在掌握。大人看着你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是笑笑。孩子认为是赞美,大人其实只是鼓励而已。

    中国落后西方几百年的时间,就有人认为中国的一切都是错的,什么都要向西方学。如果这个世界有大人的话,只怕也是笑笑。

    中国曾经多次被异族打败过。比如现在的宋对金,后来对蒙古,后来的明对满清。这个时候就有许多人认为宋朝什么都是错的,要向金朝学习,什么都要学。又有什么稀奇?

    曾经批林批孔。批孔的时候,出了很多小册子,诉说孔子的罪恶。什么是大奴隶主的代言人,仇视劳动人民,仇视进步力量,一桩桩一件件,好似孔子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一样。这样很不好。一个辉煌灿烂的文明,因为后人落后了,就把以前的历史翻过来,把古人批得一无是处,又有什么用处呢?

    经常有人说,如果中国不是儒家文明,比如延续下来的是墨家,是法家,是道家,那么中国的历史会如何如何。就不会落后,不会受欺负,只有我们去欺负别人。很多人赞同,纷纷畅想着那样的世界。却不知道,更大的可能,是连这个灿烂的文明都没有了。为了这样的思想,甚至有人写书,说秦并六国的时候楚国百姓纷纷逃往秦国。不知道后来秦末乱世,纷纷起义的楚国义军哪里来。这是作者臆想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有真实的世界,才会给后人以启迪。

    经常有人说,如果我回到一千年前,我会怎么样。有人要学英国,君主立宪,立宪治百病。有人说要学法国,资产阶级共和,最先进。还有的人想着学美国,想着学德国,想着学俄国,想着学日本。就没有人想一想,现实中的中国被欺负了几百年,各种各样的国家随便学,却都没有学。为什么?因为中国就是中国,不是外国。并不是一个随便用自己的臆想来演绎的道具。

    宋朝之后中国的儒学大家,无人可比王阳明。但在历史上,阳明心学在中国影响并不大,反倒是在日本开花结果。到了近代,因为日本更早工业化,更加先进,许多人对此痛心疾首。这是中国的大思想家啊,为什么在中国没有得到应得的地位,反而被日本人学去了呢?中国近代之落后莫不与此有关?近代之后王阳明心学突然兴盛,很大程度与日本有关,许多人认为是中国错失了的机会。

    中国是中国,日本是日本,这是两个不同的文明。日本人喜欢的,中国未必喜欢。中国人喜欢的日本未必喜欢。这有什么奇怪?马克思在他的祖国也是个名人,却没有中国这样无与伦比的地位。王阳明在中国也是个伟大学者,却没有日本那样的地位。在这个问题上痛心疾首,觉得中国错失了阳明心学,所以没有及时地进入近代社会,是知识分子对文明理解不够的表现。

    中国文明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不能简单地用其他文明的路程来对比。对文明,对传统文化既要摒弃糟粕,也要发扬精华,这文明才能够生生不息。天天想着今天学了这国的真理,明天又学到了那国的真理,把自己的传统全部埋葬掉,是不成熟的。

    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区别于其他文明。其他文明先进的地方,成功的经验,都可以成为自己学习的对象。但学习的过程中,却不能忘了自己是不一样的文明,不要找不到自己了。认为有一个先进的体系,自己要把自己套进那个体系里,是欧美理性彼岸的思想出来的结论。自己的文明不是,就不要强行向里面套了。如若不然,很可能就会成为扭曲的奇怪社会。

    从二百年前的日本开始,到韩国,到中国,东亚进入工业社会并没有特别难以跨越的障碍。这是中国的幸事,应该感谢祖先留给我们的文明。不要因为曾经落后,是个读书人就非要提出自己一套看法,从古到今,从中到外,肆意点评。还是应该先认识自己的文明,熟悉自己的文明,成熟自己的文明。

    抛开非洲这个殖民大陆、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不谈,世界上比较大的文明,还有印度文明、和亚欧中间的某文明。他们依然在自己的文明体系中寻找工业化的出路,只是这出路非常不好找。我们曾经落后过,应该明白一时的落后说明不了什么。等他们找到出路,改革了自己的文明,依然可以发展起来。

    这些文明寻找工业化的出路何其艰难!哪怕有各种各样的理论,有许许多多的榜样,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国家帮忙,依然找不到出路。认为自己可凭什么理论,什么政策,什么措施,一下子就让文明大跨步前进,实在是想多了。文明除非受到封锁或压制,不然总会寻找自己出路的。

    现实中,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纵然有人认识到,也很难找到志同道合者。比如在中国,有人说中国为什么落后?因为儒学!立即有无数人出来附和,热烈讨论。为什么?因为这曾经是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有各种各样的资料,人人都能说上几句。儒家要改革,有人出要复兴心学!立即就有大量的儒学爱好者出来,一起议论。为什么?因为日本证明了这一点。很多时候,我们讨论的不是真理,不是事实,而只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有没有意义?谁管呢!

    中国人不像欧美人,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子民,要发展上帝的信徒,消灭其他文明。也不像他们中的一部分那么博爱,认为人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文明就是不同的文明,不必去跟不同文明的人感同身受。中国就是中国,不是其他人的国家。广交朋友,多做贸易是对的。怎么活,是人家的事。

    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个世界。王宵猎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抬头看,只是雾蒙蒙的,雨一直在不停下。透过雨幕,甚至都看不清天是什么样子。

    天上当然没有眼睛。法灯禅师说的只是一种感觉,似是非是。这种感觉,王宵猎在与法灯禅师谈到最后的时候,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不是神的眼睛,是文明的眼睛。

    从小学知识,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后世的人想法与前世不同。每个人都学到了知识,都觉得自己懂得了很多。天文地理,国内国外,都可以侃侃而谈。

    但仔细想来,又学到了什么呢?一些专业知识总不会错的,但超出了专业知识,就难说得很了。

    人类的知识体系,大多是从欧美的理性彼岸而来,非常注重概念与定义。而概念与定义,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有一定的适用范围。在学习和使用的过程中,人们基本不会发现有什么问题。只有到达了这些定义的边界,才会发现世界原来不同。

    欧美文明和中国文明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欧美文明依赖于概念的精确定义,由此而衍生出来的逻辑推理、演绎归纳等等。而中国文明,并不依赖于概念,也不依赖逻辑推理、归纳演绎。没有哪一种文明更加高级,只有哪种文明更加合适,在什么时候合适。

    概念、逻辑、归纳、演绎等等,是中国文明要学习的,是对自己有用的。欧美文明要从中国文明学什么?这个问题中国人当然回答得不清楚,这是欧美人的问题。

    天在中国文明中的作用,是其他文明很难理解的。天所涵盖的范围,也很难说清。

    想到这里,王宵猎低下头,看着雨濛濛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奇妙,人本身也非常奇妙。当我们以为将要了解世界一切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无边无际。当我们以为知晓了人世间的道理,却发现并没有人理解你。当人们理解的时候,却发现曾经的道理需要改变了。

    人类的伟大,不是出现了多少圣人贤者,才子大家,而是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思想无所谓高级还是低级,只要适合自己的生活就好。从人群中跳出来,就会发现大多数人所据有的思想,是比较简单直接一眼可以看穿的。不管是过于愚蠢的,还是过于曲高和寡的,实际上都没有几个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本来就是人类几千年历史的常态。如果被人喜欢不必骄傲,不被人喜欢也不必着恼。

    王宵猎叹了口气。举目穿过竹林。却见一个身影从竹林转过来,抬起头,看着自己。

    第251章 南丰曾家

    王宵猎只看见一身湖绿长裙,一双眼睛。这个人多大年纪,长得好不好看,一切都没有看清。王宵猎只看见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奇怪。一切都平平无奇,但在王宵猎的眼里,就好似天上明亮的星星。

    只是一个愣神间,身影转过了竹林,到了另一边,看不见了。

    王宵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抬头去看。就只见两个女使撑着油纸伞,在那里低头轻笑。看着她们说说笑笑,转过竹林,消失在了雨幕中。

    傻傻地看着竹林的方向,王宵猎的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就像隔了千年万年,遇到了自己熟悉的人,或者自己熟悉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好似很熟悉,却又说不明白。就像自己孩子的时候,在村后的路上看见一个美丽的城里女孩,心中所生出的向往。就像自己上学的时候,树篱的后面,一个小女孩高高抬起腿,一步一步,说自己要踏遍这个世界所有美丽的地方。就像下雨的傍晚,一个小女孩站在大树的下面,嘤嘤哭泣。就像考试之后,美丽的女孩考不好,懊恼地撕卷子。

    这种感觉,是多少年之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一种感觉。现在,这种感觉突然回来了。然而王宵猎不管怎么想,都记不起从前。

    知客过来,双手合十:“施主,院子里已经收拾好了。雨渐渐大了,可以进去歇息。”

    王宵猎道一声谢。忍不住道:“适才见有人从这里经过。知客,今日寺里还有其他客人?”

    知客道:“本寺甚大,日常里都是有客人的。住在附近的,是曾士曹家人。”

    见王宵猎的神情还是很疑惑。知客又道:“曾舍人肇之孙曾悟,是宣和年间进士,靖康时为亳州士曹。被金人所俘,宁死不屈,一家皆被害。直到去年,有其弟曾惇到毫州寻其尸骨,欲迎回乡安葬。不想金人渡江,肆虐江西,一时之间回不了家乡,便在本寺暂住下来。”

    曾肇是曾巩的弟弟,曾经三次任中书舍人。后来因为曾布的牵连,被外贬而死。南丰曾家是此时的名门望族,虽然因为变法多被牵连,依然名满天下。

    王宵猎想了想,问道:“亳州到江西,为何到襄阳来?”

    知客道:“这几年两淮太乱,到处是叛军乱匪,他们走的小心。再者,曾惇的祖母魏夫人是襄阳邓城人,到这里有亲可托。”

    王宵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曾惇是曾布的孙子,也是曾悟的堂弟。他的祖母魏玩,为宋朝著名的女词人之一,人称魏夫人。魏夫人本是邓城人,曾惇到襄阳来,有亲戚可以投靠。

    曾悟的母亲,是苏辙的第五女,他是苏辙的外孙。这些世家大族,富贵之家,亲戚连亲戚,本来就是常见的事。文坛上的名人,有的本是亲戚,有的成名后结成亲戚。

    本来王宵猎想问问刚才过去的是谁,想了想,终是唐突,没有多问。

    到了院子里,换了衣服,王宵猎到厅里与陈与义说些闲话。正说话间,一个士卒进来,向王宵猎行礼道:“禀防御,外面有一个曾官人求见。”

    王宵猎看看陈与义。道:“请官人进来。”

    不多时,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进来。向王宵猎行礼:“在下南丰曾家子弟曾惇,见过防御。”

    王宵猎道:“进来之前,刚才听知客僧讲,你迎兄长尸骸,一时耽误在这里。我与参议说,一会若是方便,前去拜访呢。”

    “岂敢!岂敢!”曾惇连连行礼,面色却缓和很多。从曾巩一代起,曾家连出进士,名满天下。虽然后来因为曾布是改革派,曾家受到牵连,却依然是天下一等望族。王宵猎出身于寒门阶层,对于这等望族,应该心生向往,甚至巴结才是。

    王宵猎吩咐落座,问曾惇:“不知官人前来,有何见教?”

    曾惇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流落异乡,有家回不得,拱手道:“我堂兄悟原是亳州士曹,因为金人南下作乱,一家皆死于任上。去年我奉命到亳州,迎其尸骨。因为两淮动荡,一时走不得,便绕到了襄阳府来。家祖母是襄阳府邓城县人氏,想着可以依托。哪里想到,去年金军渡江南下,江西皆受荼毒,有家也回不得了。前些日子,听说防御在荆门大胜,金军夺路从两淮回江北了。本来想着,等到了秋天可以扶家兄灵柩返乡。谁知又听说,现在湖南、江西盗匪多如牛毛——”

    王宵猎点了点头:“不错。金军离开之后,湖南、江西两路溃兵兼盗贼,打成了一团乱麻,比两淮还要更乱。一时之间,只怕你难以返乡。”

    听了这话,曾惇叹了口气:“是啊。听闻此事,我愁得茶饭不思。除了我,还有祖母家的几位亲眷也想南下。一时之间走不了,在鹿门寺里坐吃山空,如何了得?”

    宋朝的寺庙,兼有旅馆的职能。旅途中的官员士人,经常不住旅店,而投宿在寺庙中。人少,短时间住些日子还好,住的时间久了,必然惹人嫌。

    王宵猎听出曾惇话里的意思。道:“莫非官人离家久了,盘缠不丰?”

    曾惇道:“我出来时,带的盘缠本是够的。加上祖母家也是本地大族,待上几年也没有事。谁想前年金军来襄阳,祖母家被抢了一遭。去年又有一个族人犯事,现在过得也是艰难——”

    王宵猎想了想。才道:“官人,我这里与其他的地方不同,不兴送礼做人情。若是送钱,入不了公使钱的账,只能自掏腰包。我不瞒你说,虽然管着数州之地,我却没有闲钱。”

    曾惇愣了一下,没想到王宵猎说的如此直白。作为曾家子弟,到了哪个地方,地方官给几十两银子都是应该的,不想王宵猎一文钱也不想给。

    曾惇道:“在下明白。防御守数州之地,当然不容易。只是住在寺里,坐吃山空,难免讨人嫌。在下想着,一时回不了南丰,不如找件事做。不知襄阳衙门,可有闲差?”

    看着曾惇,王宵猎笑着摇了摇头:“襄阳偌大的衙门,当然缺人。不过,现在的官府里,可没有闲差。只要愿意用心做事,俸禄不少。但不做事,可就没有俸禄领了。官人,你是大家子弟,熟读诗书,若是愿意做事,可以在衙门里谋份职事。”

    曾惇听了拱手:“若如此,多谢防御。鹿门寺里住了几个月,我也着实闷了。”

    又聊了几句闲话,曾惇告辞离去。

    看着曾惇离去的背影,陈与义道:“曾家是本朝望族,一时遇难,帮一帮也没有什么。防御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不管是襄阳,还是制置司,找个闲差并不难。”

    王宵猎摇了摇头:“参议在襄阳初见我时,给你的可曾是闲职?”

    陈与义摇头:“没有。初时虽然我的公事不多,却也不闲。”

    王宵猎道:“一个衙门,一支军队,最怕的是养闲人。当然,时间久了,必定有闲职,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这些闲职,往往是因为各种原因,当职的人不做事。或者是他们有所依仗,或者是这些职位是备非常之时,都不是随便设置的。当衙门里随时有闲职,可以安插人时,这衙门也就该整顿了!”

    陈与义听了一惊。急忙拱手道:“防御说的是。属下受教了!”

    衙门大了,手下的人多了,必然有闲职。这种事情,王宵猎管不了。如果天天管这些事情,军队和衙门就要出大问题了。但这并不是说,王宵猎的属下,有专门的闲职。曾惇想的,王宵猎跟其他的统军将领一样,必然有一些职位,只领俸禄不做事,却是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