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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129节

    徐武碛也不觉得他们此时看透这一切,就能阻止什么。

    且不说王禀午前亲自去劝戒葛伯奕,要他在军队搜捕敌间时多加约束军纪,却差点被气出病来,也不去提禁军那叫人头痛、难以约束的军纪,徐武碛心里更清楚当朝令从中出、御笔指挥的惯例。

    伐燕军此时北征对契丹人及杂虏采取怎样的策略,枢密院必然早已经拟定好方案,甚至就直接写入刘世中、蔡元攸、王番北上携带的圣旨(御笔指挥)里了,绝不是下面三五低级武吏提出异议,就能随便改变的。

    “王番郎君令我率二百人众护送朱沆北往朔州,我不能拒绝,但此次北往朔州作为督军,也必然会随同突袭兵马前往大同,此乃九死一生之局,”徐怀说道,“而到这时,大家也应该看透庙堂诸公都是什么货色,即便王禀相公起复,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改变庙堂的短视本质——即便是为社稷谋,我们也不能再对这样的庙堂寄以太多的期待……”

    第五十九章 败算

    社稷也罢、庙堂也罢,对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而言都有些远。

    在桐柏山匪乱之前,唐盘仅仅是巡检司军寨一名小小的节级;徐心庵、唐青从普通武卒里脱颖而出,在巡检司任哨探,比节级还要不如;殷鹏地位更低,跟着徐武良学拳、学打铁,在街市靠卖苦力糊口。

    他们在底层苦苦挣扎,苦无出头之日。

    而桐柏山匪乱也叫他们见识到乡豪士绅的明哲保身,见识到地方官府的贪鄙、无能、欺弱怕硬,他们甚至对绝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才落草的贼匪存有一丝同情。

    徐心庵与徐武江等人逃军后也是打定主意落草为寇,殷鹏与吴良生他们也差点去投奔匪军。

    虽说桐柏山匪乱叫他们真正得到淬炼,但他们在走出桐柏山之前,对庙堂多少还有所期待的。

    而之前他们对徐怀所描绘的赤扈人之祸,也完全没有概念。

    要不是徐怀在桐柏山匪乱之中堪称妖孽的表现,他们对赤扈人之祸甚至都是不以为然的。

    二月中旬众人护送王禀走出桐柏山,先是游历河洛、关中,继而从晋中沿汾水北上,经太原抵达岚州。

    这令他们对当朝所存在的种种弊端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但还不远及他们到岚州之后认识深刻、彻底。

    而他们这时才真正的去接触、了解到,契丹人、赤扈人以及党项人在北境的形势。

    契丹早在两百年前就在上京临潢府建立大燕王国,更是早在大越立朝之前称帝,吸纳中原耕织冶炼技术及规制,在与大越长达近一百六十年的对峙中,长期处于优势。

    作为契丹曾经的蕃属,赤扈人三十年横空出世,横扫阴山以北、大鲜卑山以西万里草原,已经令契丹有亡国之危,徐心庵、唐盘他们这时候怎么可能会意识不到赤扈人的威胁?

    而他们这一年多来师从王禀、卢雄,所学也非是什么儒家经义,与徐怀在一起更多的是纵论古往今来的天下形势。

    在他们看来,契丹人已日薄西山,曹师雄、曹师利等汉将南附,并非多出人意料的事。

    而即便对曹师雄、曹师利有所不放心,大可能在接管朔州城后,使曹师雄率部先攻应州或大同;也可以不用曹师雄、曹师利这部降兵,使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先举族内附,断无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契丹人及诸部蕃民举起屠刀。

    这么做,即便侥幸能攻下契丹西京道等地,也不可能迅速掌控局势、构筑对赤扈人的防线,甚至会促使契丹残族及诸蕃势力铁心倒向赤扈人。

    徐心庵、唐盘他们都难以想象,庙堂诸公以及葛伯奕这种长期镇守北地的将帅,到这一刻都如此漠视赤扈人的威胁。

    说到底还是短视。

    鲁国公赵观、小公爷葛钰昨日在暖香楼视人命如草芥的作为,朱芝、朱桐、荀庭衡等官宦子弟,甚至在他们看来,朱沆等人见识也不过了了,这令他们意识到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绝大多数都跟唐州、泌阳的州县官员并无本质的区别。

    他们当然不愿与这些狼盗鼠窃之辈相谋。

    徐武坤、周景他们也一直身处最底层,以往落草也罢,附从靖胜军南征北战也罢,主要都是为了糊口。

    比起徐心庵、唐盘胸腔间热血未冷,有着济世之想,他们要务实、世俗得多,对朝廷、庙堂的念想更为淡薄。

    郑屠就更不用说了。

    而徐武碛、苏老常两人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他们内心忠贞义烈情怀要比别人强烈得多,从来都以为家国与朝廷、庙堂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十数年前的惨祸,在他们看来也是官家以及朝廷诸公,为蔡铤等jian臣所蒙蔽,他们现在满心想的还是清君侧。

    不过,除了徐怀所说的严峻形势,他们有比别人有更清楚的认识外,也非常清楚王孝成之所以被蔡铤一封假诏诛杀,并非所有的武将都为蔡铤收买,也并非所有武将都不念旧情,主要还是绝大多数被那封假诏震慑住。

    在王孝成先被蔡铤在岳海楼等少数人马控制住之后,绝大多数人还幻想着朝廷最多略加惩戒王孝成,没有想到蔡铤当夜便下毒手。

    这一点徐武碛迄今犹为悔恨。

    要是他与徐武宣当年足够坚决,率领五百亲卫甲卒死战,将王孝成从蔡铤手里抢过来,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彻底的改变。

    可惜世间并没有如果。

    所以说徐怀在事前就将大家召集起来,先从根本上切断众人对朝廷的幻想,确保铸锋堂行事应自行决断,不受外人干扰,徐武碛、苏老常也是觉得极有必要。

    要不然北上后,朱沆等人的地位又比徐怀高得多,一旦徐怀与朱沆等人出现严重的分歧甚至争执,真未必能保证两百囚卒能坚决迅速的执行徐怀的命令。

    而在局势混乱之时,任何的迟疑都将来是致命的。

    “朝廷以及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既然将最大的希望都寄托偏师突袭大同,这便决定了他们不敢在应州与契丹主力决战。”

    徐怀眼睛肃然盯着地图,说道,

    “所以到时候大同城内契丹及杂虏掀起激烈的反抗,令突袭兵马不能在一两天时间内完全占领、控制大同城,惨败就将注定不可能避免;而我们也绝不要指望刘世中、蔡元攸有胆敢率东路军主力直接绕过应州城,增援偏师……”

    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迷雾,已经从徐怀眼前彻底抹开,他当然可以大胆断言偏师突袭大同受挫之后,刘世中、蔡元攸之流会有怎样的反应。

    说实话,照着既定的历史轨迹,偏师突袭大同,即便大肆杀戮激起强烈的反抗,即便萧林石率领三千骑兵回援,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天时间之内,就将由天雄军主力及朔州降军组成的偏师一下子打崩溃掉。

    徐怀脑海所浮现的记忆,虽然对大同一战没有讲得太详细,最终也仅有曹师利等数百人逃归,但可以推测突袭兵马是被萧林石率领的援兵封堵在大同城里了。

    倘若大部分突袭兵马都驻于城外,即便被萧林石所率援兵打溃掉,也不可能仅有“数百人逃归”。

    徐怀在见过曹师利之后,他便独坐屋中,对既定历史轨迹之中的这场大同突袭战推演许久,推断突袭兵马应该能攻下大同的外城,但到时候会少量的守军退到内城坚守。

    在这个时间城中契丹人及诸蕃部掀起激烈的反抗,直至萧林石率部回援,突袭兵马退路就会被切断掉。

    突袭兵马不会立刻就被消灭,应该还会据大同外城坚守数日。

    倘若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敢绕过应州城,直接派一支精锐援兵赶往大同——从应州往大同,骑兵快马加鞭仅需一日,这一仗鹿死谁手,还未得而知呢。

    但徐怀这时候便能够断定,突袭兵马在大同城并没有等到任何援兵的出现。

    要不然,即便最终犹不能夺下大同城,也不可能仅有“数百人逃归”。

    所以,他们现在要放弃所有的幻想跟奢望。

    他们此行北上的核心目的,除了铸锋堂的人要尽可能减少伤亡,同时也要带领更多的突袭兵马能从这个死亡陷阱里逃出来。

    要达成这个目标,仅靠他亲自率领二百役卒是很难做到的。

    从朔州到大同虽然仅两百里路程,但是狭长的恢河河谷为群山夹峙,朔州与大同位于河谷的两端,应州城位于河谷居中偏南方向,其间还有座落云中、怀仁、金城等城。

    意味着他们即便能从大同城突围出来,倘若要往朔州方向逃跑,除了尾后有追兵外,还极可能还要面对应州、云中、怀仁、金城等城的敌兵拦截。

    而在大同城契丹及杂虏掀起强烈的反抗、局面没有彻底混乱之前,徐怀也不可能凭借两百役卒,就跟朱沆,跟其他地位比他高、掌握兵马比他多得多的武将起冲突、争执。

    在这之前,他作为监军使院部将,作为王番指定给朱沆的部属,哪怕是装,他大体上也得听从朱沆的命令行事。

    所以铸锋堂必须要同时行动起来,差不多需要在突袭兵马集结到朔州之时,也进入朔州,然后紧随突袭兵马之后前往大同……

    “我们要是从岢岚城出发,太早赶到朔州,怕是会有人质疑这边泄漏曹师雄奉朔州南附的机密吧?”苏老常有些担忧的问道。

    “无妨。调令今日就应该传到各部,天雄军诸都指挥使、都虞候,真就能个个都守规矩?”徐怀淡然说道。

    大肆屠戮,必然伴随大肆劫掠。

    朔州却也罢了,对契丹及杂虏大肆屠戮,这是曹师雄率朔州降军执行,所劫得的财货自然是归朔州降军所有,但进入大同呢?

    所劫掠的财货,金银珠宝还是其次,体积小,将卒抢过来贴身收藏就是,但大宗财货要怎么收拾才算妥当,要不要安排私吏家兵随军前往,普通将卒或许不会考虑,都指挥使、都虞候乃至葛家,会不考虑?

    而王番午后能将曹师雄南附之事说给他听,其实就已经不避讳消息有可能会在小范围内的扩散了。

    铸锋堂作为依附于王家的商号,紧跟着突袭兵马,赶往大同发战争财,在别人眼里只会认为王家父子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而已……

    第六十章 不速之客

    宅院除了紧挨住东城墙外,其他皆平淡无奇。

    五百囚卒于黄龙坡驿因粮谷聚啸闹事之后,虽说潘成虎、郭君判被架起来提出的要求都得到满足,但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仲长卿、高祥忠等受招安贼将,基本都被解除禁厢军指挥使、城寨巡检使等直接统领兵马或掌握兵马节制权的职衔,而调任其他相对悠闲的差遣。

    陈子箫即便最终赢得岳海楼的信任,但郭仲熊对岳海楼事前隐瞒极为不满,最后还是将陈子箫解除草城寨巡检使的差遣,调回岢岚城,在州兵马都监司任吏。

    陈子箫在那之后,便将这栋宅院租下来。

    陈子箫明面上除了雇了两名杂役随扈外,宅子里连着收拾房间的婆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别的女眷了。

    将暮之时,陈子箫身穿官服牵马走进巷子里,莫名一阵心绪不宁,有一种被人从身后盯住的错觉,他猛然转头往身后看去,但从他立身处到巷口都杳无一人。

    陈子箫自嘲的苦笑两下,抬头越过灰扑扑的城门楼,看着远山之巅的绚烂彤云笼罩,好一会儿,拧紧的眉头始终都没有展开来。

    陈子箫走到租住的宅院前,又往身后巷道左右张望了几眼,才走到门檐下不急不徐的轻叩了几下铜门环。

    片晌后,一名瘦脸汉子打开门来,也警惕的探头往巷道里张望了两眼,才将院门打开来,方便陈子箫牵马进去。

    萧燕菡身量颀长,又擅长弓马刀术,修长的四肢自然是要比养在深闺的郡主公主们矫健、结实得多,因此她刻意蓬头垢面,扮作饥民,平时见着外人则畏畏缩缩的低着头不吭气,确实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但她这时候手执马鞭坐在庭前,看到陈子箫走过来,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散发出来,拿马鞭指着陈子箫,恨气说道:

    “我要你现在就想办法杀死徐怀这狗杂种,契丹男儿绝不容他如此羞辱!”

    陈子萧午后都在衙门里打转,疑惑的朝萧燕菡身边一名削瘦汉子看去。

    “徐怀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耽搁了,却遣了铸锋堂两个伙计到黑松岗,将穆阿七、乙华罗两人的头颅割走——我们好不容易拦住郡主,才没有将铸锋堂这两条小杂鱼留下来。”削瘦汉子说道。

    契丹却是有将敌人头颅割作酒器以为羞辱的传统,更不要说徐怀在肃金楼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一颗头颅当尿壶——穆阿七、乙华罗为了大契丹的存亡,不惜身死为饵,死后连首级都不保住,还要受这样的折辱,不要说萧燕菡了,陈子箫这一刻额头青筋也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陈子箫按下心头涌动的怒恨,赞许的朝削瘦汉子点点头,微微躬着身子劝萧燕菡,说道:“虽说在桐柏山里,这徐怀自幼皆以痴愚示人,玉皇岭流传出来的说法指徐怀自幼学武成痴,才不通世故而性情粗莽,十足一个有勇无谋之辈,只是用为锋将却有万夫莫挡之勇。但种种说法以及以我在桐柏山的切身感受,蹊跷处太多,在此子身上迷雾太多太浓,在一切探明之前,切不可因其言行而轻举妄动……”

    “一个山野里粗莽生长的狗杂碎,想杀便杀了,难道还能比捏死一只蚂蚱难上多少?我看你真是越活狗胆越小!”萧燕菡愤恨的训斥道,“穆阿七、乙华罗都是大契丹的健儿好汉,慨然赴死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却任凭越人一个莽夫割走他们的头颅去盛尿屎,我萧燕菡回去有何面目面对他们的家人?”

    “葛伯奕今日大肆搜查细作,看上去是我们计谋得成,但葛伯奕今晨派人护送鲁国公返回太原之后,其行辕以及州衙的护卫依旧严密万分,好些区域,级别稍低一些的将吏都禁行;而此时岳海楼也不知踪迹,曾润、朱孝通也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我午后在州衙转了好几圈,可以确认还有神秘贵客,需要葛伯奕亲自接待,郭仲熊、王番都是匆匆去来——所料不差的话,曹师雄、曹师利叛敌随时都会发生,”陈子箫耐着性子劝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绝不能轻易妄动,切莫叫穆阿七、乙华罗他们的牺牲白费了啊!”

    “难道你就愿意这莽货得意?”萧燕菡叫道。

    陈子箫说道:“监军使院有督军之责,午后那厮带人找到州衙,讨要一百张神臂弓、两百副扎甲,武库检点官有所怠慢,差点被那厮拽住衣襟暴揍一顿,最后还是郭仲熊遣人过来,讨价还价,最后让他们拿走五十张神臂弓、一百副扎甲,”陈子箫说道,“监军使院的役卒日常纠察犯禁之事,不需要用重器,郭仲熊这时候竟然半点脾气都没有任其索取,绝非正常。要是我所料不差,王番应该差遣这厮率队北上前往督军,而且也考虑到这支人马有参战的可能,才会任他到武库索取重器——要是我所料不差,郡主还担心没有机会替穆阿七、乙华罗报仇雪恨吗?”

    “这厮有什么资格去督军?”萧燕菡说道。

    “王家父子身边能放心任用的人手太少,他们身边有什么事,不能离开卢雄、郑寿,而监军使院五百役卒,看似大多数都是黄龙坡驿粮谷聚闹事收编之后的囚卒、厢军,但骨架却还是铸锋堂卫——王番当然不会直接让徐怀这厮负责督军之事,他或许会叫朱沆走一趟,但扈卫人马必然是徐怀、徐武坤领队。不管王家父子现在是否有意拉拢潘成虎、郭君判以及王孔,但他们现在不可能对这三人完全信任,就眼下而言,他们有什么事,必然还是只会依靠铸锋堂众人,”陈子箫说道,“现在要注意就是徐怀率领这队役卒,可能要比葛伯奕身边的嫡系亲兵都要能战,大同那边需要注意!”

    “二百囚卒,能强到哪里去?我看你真是越活狗胆越小,徒增他人志气!”萧燕菡冷笑道。

    “我说郡主啊,韩大将军这狗胆真是越活越小了,连我这么一只小蚂蚱,都怕得要命,怎么能委之重任呢?”徐怀豁然推开院门,迈步跨过门槛,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一手叉着腰,朝院中众人哂然说道。

    这一刻陈子箫如冰水从头浇灌而下,心头说不出的震惊仿佛雷霆一般将他狠狠击中,直叫他手脚发麻。

    徐怀怎么可能会窥破他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