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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159节

    岳海楼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他不愿意与哭哭啼啼的女眷打交道,便与郭仲熊站到一旁,着曾润、朱孝通先进去使葛家女眷回避过后,才走进低矮的牢房。

    葛伯奕所住的囚牢,都铺上柔软的干草,须发霜白的葛伯奕靠土墙坐在干草堆上,葛怀聪已经僵硬的尸体就直接横躺在地上,胸腹间还插满短杆弩箭,血液已经凝固成紫黑色。

    “经略使何至于此?不如我叫人找一副上好棺木先将小葛将军尸身收殓起来!”岳海楼半蹲在牢门前,看着葛怀聪的尸体两眼,跟葛伯奕说道。

    “岳海楼你何须跑来猫哭耗子装慈悲?”葛伯奕三角老眼里尽是冷漠、愤恨的光芒,冷冷说道。

    四日前岳海楼与葛怀聪、曹师利等人逃到朔州城,一齐将更多的责任推到朱沆身上,当时也料定朱沆要么已经战死,要么就被蕃虏俘虏住。

    葛伯奕当时乍听天雄军全师覆灭,如遭雷殛彻底乱了方寸,也没有细想太多。

    而岳海楼也没有在朔州停留多久,随后就绕道赶去应州见刘师中、蔡元攸。

    不管怎么说,岳海楼既非统兵之将,也无监军之责,他从头到尾只负责联络曹家兄弟。

    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南附,曹师利率部作战,也要比天雄军表现好得多,证实他们南附大越是有诚意的——岳海楼即便随葛怀聪他们一起逃回来,也轮不到他去背负兵败的罪责。

    不过,因为王禀的到来,葛伯奕无法仓促逃回岚州,却有时间听葛怀聪叙述他们越城西逃的详细细节,越琢磨越不对劲。

    朱沆使监军使院卒提前在北城墙造登城道,初看对他们有利,这可以说是朱沆执意越城西逃的实证,除了诸多逃将外,数百名逃归的溃卒都能证明这一点。

    同时,岳海楼极力鼓动葛怀聪弃军逃走,葛怀聪他们琢磨不出味道来,葛伯奕在这泥坑似的官场里修炼半生,有三四天思量,怎么可能还识不透岳海楼包藏祸心?

    葛伯奕最初就想着他将天雄军残部笼络好,然后抓住这两点做文章,多多少少叫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与刘世中、蔡元攸、岳海楼等蔡系将吏一起分担罪责,再安排人拿巨资到汴京打点走动,葛家也不是不能逃过一劫。

    现在好了,朱沆是使监军使院卒提前北城墙造方便出城的登城道,但朱沆最终成功带着上万兵卒撤回来,这只能证明朱沆有先见之明,有功而无罪。

    而他葛伯奕又被王禀、王番父子干脆利落的夺走军权,最后的,也可以说关键之时可能是最大的依仗也没有了。他昨日对王禀、王番说要找刘世中、蔡元攸投罪,其实是畏惧王禀、王番父子心狠手辣对他们下毒手。

    要不然,他难不成还真指望正愁找不到人背锅的刘世中、蔡元攸能放他们一马?

    他亲自捧着长子葛怀聪的尸体囚于州狱当然是苦rou计,但坐到牢室里越是反复思量,越是觉得岳海楼这人实在太可恨。

    倘若长子葛怀聪能在大同多坚守几天,他们这也是拼命催促刘世中、蔡元攸派出援军,等这一套流程走完之后,最终因为援军不至而致天雄军覆灭,那就是整个主派战一起承担战败的责任。

    葛伯奕相信到时候他葛家即便会受到处置,也不可能会有多重。

    朝野更多的抨击声音,只会集中到蔡铤、刘世中、蔡元攸等人身上。

    现在好了,全拜岳海楼所赐,葛家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的山穷水尽了。

    而以葛伯奕对岳海楼的了解,岳海楼极力怂恿弃城西逃绝对是包藏祸心,绝对是为了替蔡系推脱罪责。

    葛伯奕此时见到岳海楼,能有什么好脾气、好心情?

    “经略使心里恨我,岳海楼确实无以分辩,”岳海楼说道,“但我此趟过来,绝不是要对经略使兴灾乐祸的,实是想要办法救经略使一族老小!”

    “呸!”葛伯奕将一口浓痰吐岳海楼的脸上,对他假惺惺的话不屑一顾。

    “……”岳海楼将脸上的浓痰抹掉,不介意的说道,“我怀疑朱沆实已投敌,但还有几处关键问题没有搞清楚,才特意赶来找经略使指教。没想到经略使对这事完全漠不关心,那就当海楼没有走这一趟!”

    “你说什么?”葛伯奕忙不迭连滚带爬到牢门前,拽住岳海楼的衣襟惊问道。

    “我说朱沆或朱沆身边人有可能已经投敌才致天雄军覆灭,而朱沆率万余天雄军残部回来,可能还有天大的阴谋——只是还缺一些证据,却没有想经略使完全不关心这个!是我岳海楼多事了!”岳海楼站起来说道。

    “请岳侯救我葛氏一族!葛伯奕下辈子给岳侯当牛作马!”葛伯奕也不顾体统,在牢室里就给岳海楼跪下叩头!

    第一百零九章 噬人真相

    倘若能坐实朱沆或朱沆身边有人投敌,对葛家推卸战败罪责的意义有多重要,葛伯奕掰着脚趾头都能想清楚。

    葛家到时候就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上百宗族子弟死于朱沆投敌之举,长子葛怀聪还在朔州城下被朱沆反咬一口当众射杀,他葛伯奕也沦为阶下之囚。

    只要坐实朱沆投敌,葛家那就是背上天大的冤屈,转而就能赢得朝野普遍的同情。

    不过,葛伯奕同时也很清楚,不能仅仅因为朱沆奇迹般的将万余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带回来,就质疑朱沆及朱沆身边有人投敌。

    这只会加倍激怒那些想拿他葛伯奕问罪的人。

    葛伯奕这一刻,就像溺毙之前抓住一根稻草,也完全顾不上体统,在牢中给岳海楼跪下,甚至都想将他那口啐到岳海楼脸上的浓痰舔干净掉。

    郭仲熊一方面诧异岳海楼的说辞,竟然质疑朱沆有投敌的可能,而另一方面他更诧异葛伯奕此时这难看到极点的姿态。

    这便是大越的堂堂公侯?

    岳海楼却无意外,葛怀聪这些都指挥使、都虞候,身为高级武将却怯敌如鼠,他们又哪一个不是葛伯奕带出来的心腹、子侄,哪个有半点气节可言?

    他重新坐在牢房过道的泥地上,问葛伯奕:“经略使,现在能与岳某好好说话了?”

    葛伯奕急巴巴的凑过来,问道:“朱沆乃大越名相之后,又幸娶县主,在静江府为官刚直,才与地方官吏冲突弃官归京——伯奕听闻官家对朱沆颇为欣赏,这次使他与王番到河东来,有意要任用他。要是贸然说朱沆投敌,只怕官家第一个不信吧?”

    “当然,要是直接说朱沆投敌,不要说官家不会信,我与经略使也不大可能会信,但倘若是朱沆身边有人投敌,并暗中挟持朱沆呢?”岳海楼靠着牢房的木栅门问葛伯奕。

    “应该会是谁?”葛伯奕这时候更关心这么一个天大的罪名,能栽到谁头上去。

    “经略使可有听小葛将军说起夜叉狐徐怀这人?”岳海楼随葛怀聪逃去朔州时,就想着将罪责更多推到朱沆头上,并没有怎么提及徐怀。

    当时在他们的心目中,也不觉得徐怀这么一个小角色能背什么锅。

    然而事后细细琢磨,很多事都是有蹊跷的。

    监军使院随前锋军进入大同的人马,名义上是朱沆为首,朱沆之下还有徐武坤、吕文虎两名军虞侯——潘成虎是天雄军主力进入大同城后,才奉王番之命赶到的,徐怀率领二百扈卫随行。

    看上去徐怀是完全听命于朱沆的,朱沆也亲口承认造登城道是他秘令所为。

    然而岳海楼心里很清楚,徐怀既然是夜叉狐与莽虎合体,就绝非是朱沆所能驾驭、掌控得了的人物。

    一定要岳海楼去说,他宁可相信是桐柏山众人先看出有兵败之忧,于是瞒着朱沆,擅自在西北角楼附近造登城道,直到最后一刻由朱沆向他及葛怀聪等人说出而已。

    在大同西城,为了方便议事,朱沆主要时间都直接住行辕里,很少去西北角楼下的监军使院卒驻地——监军使院卒要求负责西北角楼的警戒乃是徐武坤直接向葛怀聪提出,以及北城门失陷时,北城墙小两百守兵欲撤回来,也是徐怀擅自截留。

    这种种细节,岳海楼都清楚,也都能对应到猜测之中。

    “怀聪归来,略有提及这人。王禀能从桐柏山匪乱安然脱身,以及前段时间岚州军卒因粮谷啸闹,似乎都与这小儿有关?”葛伯奕很多事情都还是知道的,但他从没有将这么一个小人物放心上。很多事情他也就似是而非的知道,也不是很笃定,甚至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牵扯,他都没有细究过。

    “徐怀乃徐武宣之子,不知道经略使对徐武宣有没有印象?”岳海楼又问道。

    “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葛伯奕不确定的问道。

    “是,徐武宣就是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而王番监军使院的军虞侯徐武坤以及此时与徐怀关系密切的徐武良、周景、徐胜等人,甚至包括王禀身边的那个卢雄,当年都是王孝成麾下的军吏。他们原本是桐柏山寇,乃是王孝成出知唐州期间降服收为心腹,王孝成死后,他们都脱离靖胜军返回桐柏山,”岳海楼说道,“十数年以来,他们都寂寂无闻,但就在王禀被贬唐州期间,他们骤然间活跃起来。虽说唐州上奏朝廷的函文里,很多事都轻描淡写了,但我在这里可以明确的告诉经略使,桐柏山匪乱能剿灭,就是这些人干的!之后王禀调任岚州石场,他们也千里迢迢护送。这可以说他们是行忠义之事,但问题在于他们护送王禀到岚州之后,并没有离开,甚至还以铸锋堂的名义,在岚州部署势力,借粮谷啸闹事助王禀夺权,也仅仅是他们小施手段……”

    “岳侯是想说他们另有目的?”葛伯奕问道,“但我就奇怪了,他们能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为王孝成报仇雪恨吧?他们当年在靖胜军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轮得到他们为王孝成报仇雪恨?”

    岳海楼心神一悸。

    徐怀自承夜叉狐之后,他心里就有太多的疑惑与不解,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令他目不暇接、太方寸大乱了,以致没有时间去梳理这一切。

    他这次也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桐柏山众人的威胁,并不觉得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到葛家父子头上,蔡系真就安然无恙了,所以他才想着要找葛伯奕了解朔州夺军的详细经过。

    这对他来说,也一次认真的梳理。

    而葛伯奕这时的这句话,仿佛一道雷光,将他心里太多被疑惑、不解遮挡的迷雾骤然间劈开。

    动机!

    对,桐柏山众人做这么多事的动机是什么?

    徐怀千方百计遮掩他真面目,甚至自幼在桐柏山都以痴愚示人的动机是什么?

    特别是后者,岳海楼这几天一直想不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桐柏山长大成人,为什么要自小掩饰自己那令人心悸的才智?

    现在看来,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要掩饰他真正的身世,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当年死于管涔山黑风谷的幼儿,被偷梁换柱了!这也解释桐柏山众人那令人困惑不解的动机之迷!

    而桐柏山众人在管涔山第一处落脚地铸锋山庄,不就在黑风谷附近吗?

    这么多的蛛丝马迹,自己以前怎么就视而未见呢?

    “郭郎君,你立刻遣人快马加鞭赶往唐州见董成,要他立时羁押陈碛待审!他可能是徐怀等人的同伙!”岳海楼霍然间想透许多事,不顾葛伯奕在场,便要郭仲熊安排人手赶往唐州报信。

    “岳侯是说唐州押军陈碛?他有什么问题?”葛伯奕问道。

    岳海楼不解的问道:“经略使也听说过这个人物?”

    “陈碛负责从唐州押送粮秣到太原来,但到太原之后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以致唐州两营厢军滞留太原不得归,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到岚州来之前,下面曾有人将这事禀告给我,我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葛伯奕说道。

    两营唐州厢军在北征战事即将开启之际滞留太原城不归,太原负责接洽的官员当然不敢大意,但上报到葛伯奕,葛伯奕也没有认真理会,这事便拖沓下来,岳海楼、郭仲熊他们两人也都不知道这事。

    “陈碛原名徐武碛,曾在王孝成麾下任亲卫营副指挥使。我们一直误以为他与桐柏山众人不合,而在桐柏山匪乱之后,陈碛投附唐州知州董成,在州衙任吏!”岳海楼惶然跪坐,问葛伯奕,“经略使,你现在还觉得这一切是偶然吗?”

    “这与他们暗中投敌,又有什么关系?”葛伯奕问道。

    “如果说徐怀不是徐武宣之子,而是王孝成之子呢?”岳海楼问道。

    “怎么可能?”郭仲熊震惊问道,“王孝成受诛之后,妻儿不是为家将所劫,早死于管涔山中了吗?”

    郭仲熊不是当年的当事人,但王孝成伏诛以及妻儿为家将劫杀,乃是震惊当世的公案。特别是王孝成妻儿之死,还是岚州州衙结的案,他到岚州任职,看过相关卷宗。

    不过,郭仲熊转念又想:要是王孝成妻儿之死,并非家将劫杀,而是有预谋的伏杀,而在伏杀之前就有人预料到这点,随便拿个幼儿将王孝成之子替换下来,那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有传言说王孝成的妻儿是蔡铤指使人伏杀。

    郭仲熊震惊地看向岳海楼。

    当时事变,岳海楼是亲历者,甚至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蔡铤,才将王孝成控制起来,那王孝成妻儿之死是劫杀还是伏杀,岳海楼应该是最清楚的。

    岳海楼没有说什么,对郭仲熊眼里巨大的困惑,只是微微颔首,以示他猜测不错,转而又跟葛伯奕说道:“经略使现在应该能想明白这一切了吧——当年要不是得经略使支持,蔡相可没有办法叫王孝成伏诛啊……”

    第一百一十章 权当不知

    走出低矮阴冷的牢房,看苍穹铅云密布,郭仲熊更觉压抑。

    曾润、朱孝通等人都在牢房外守着,看到郭仲熊、岳海楼二人走出来,凑过来,有些心慌的低声问道:“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树大根深,怎么轻易就叫王番将军权夺去?葛怀聪又当众被射杀,军卒大闹的话,岂非又要出大乱子?”

    郭仲熊看向曾润、朱孝通,没有吭声,举步往州狱大院外走去。

    “出不了大乱子,你们心慌什么?”岳海楼瞪了曾朱二人一眼,示意他二人与其他役卒落在后面,莫要碍着他与郭仲熊说话。

    “……”郭仲熊在一堆未清扫的积雪前站住,转身跟岳海楼说道,“天雄军溃败,葛怀聪诸将怯战畏敌,差不多已成定论,葛家父子担下这诸多罪责,刘帅、少相应能无碍,我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从桐柏山到岚州,徐怀等人如此处心积虑在岚州部署势力,徐武碛甚至不惜行苦rou计潜伏到董成身边,我很难相信他们不是针对所有跟相爷有关的人等——郭君也是知兵之人,真以为大同城里没有蹊跷,朱沆能将上万兵卒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岳海楼问道,“我是从大同城里逃出来的,虏兵部署极其周密、士气之旺盛,我是亲眼目睹,要不是虏敌有意相纵,我项上头颅可以赔给郭君!”

    “我们信不信,有时候并不重要,关键是如何要让朝野相信,让官家相信,”郭仲熊沉吟说道,“王番来函称朱沆归缴得一千五百余枚虏兵头颅,应该不会作假。又如曾润、朱孝通刚才所言,葛家在天雄军树大根深,却如此被轻易夺军,这恰恰说明天雄军兵卒对葛家离心离德。再一个,王孝成妻儿死于劫杀,而非死于伏杀,这是当年早就结了的公案,这桩公案不能翻,仅仅说王孝成旧部为旧仇处心积虑,甚至不惜通敌,我们很难说服别人啊……”

    “为什么要我们去说服别人?葛伯奕信之不疑便可。”岳海楼负手说道。

    “你这是打算……”郭仲熊迟疑的看向岳海楼,他也是猝然间知悉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秘密,脑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