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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260节

    “我送朱沆郎君过桥去。”周景说罢先滑下屋檐,纵跳下去,从廊下接朱沆下来,悄然出院去。

    徐怀在房脊上坐下来,问卢雄:“相爷去世时,可是有什么话留给我,还是卢爷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们上次走后,相爷除了絮絮叨叨跟萱小姐说些家常话,就没有怎么议论过朝堂之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透了,还是满心忧虑而去。”卢雄说道。

    “这世道谁有可能看通透啊!”徐怀叹道。

    “或许吧,”卢雄说道,“不过,相爷午前听到草铺桥粥场起了乱子,说这才是你的行事风格,有时候就应该不破不立,说这话时精神还有可以;后来王番郎君、萱小姐有事去忙,相爷又叹气说世间绝少人有不破不立的勇气,也就绝少人能真正识得不破不立的深意。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的,但刚才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连朱沆郎君都有些惊慌坐不住了,我才又想起相爷说的这些话来。而事实上相爷也曾对你有所误解,归京后相爷也很是后悔在岚州没有阻止王番举荐曹师雄……”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即便阻止曹师雄执掌岚州,也不可能扭转什么。”徐怀说道。

    “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也看不透彻,但我想今日发生诸多事,朱沆郎君都有些坐不住了,这要是传到景王耳中,怕未必能彻底明了你的心意吧?”卢雄说道,“我想这或许才是相爷要留给你的话……”

    “景王能不能彻底明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是顾及不到喽,”徐怀感慨说道,“此间事了,卢爷也去楚山吧!”

    “我去楚山,王番郎君要是对楚山行事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谁能解说一二?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有到动不了的时候,”卢雄笑道,“再说虏兵北撤后,倘若朝廷对王番郎君夺情,就得是萱小姐护送相爷的棺木归乡,我怎么可能放心萱小姐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

    当世犹重孝道,既然看到汴梁会遭陷落,怎么都不可能将王禀安葬在汴梁附近。

    照礼制,王番应扶柩返回郢州,并在郢州祖居守孝。

    不过,朝廷现在倘若启用王番平息事端,待虏兵北撤后,也不可能一脚将王番踢开,多半对王番夺情,加以挽留。

    王番功利心颇重,卢雄还是了解的。

    特别是当下宫中要借助王番、朱沆平息事端,王番、朱沆也就有机会、底气在汴梁之外谋取有助于拥立景王的差遣,到时候当然会接受夺情留任;那就只能是王萱代父行孝,护送王禀的灵柩返回郢州。

    当然,卢雄也能理解徐怀本意也是希望以此壮大景王一系的实力,甚至通过王番,将主战派将臣凝聚到景王麾下。

    卢雄也恰恰能看明白这些,所以决定不去楚山。

    他想着先护送王萱扶柩归乡,继续留在王家任事,将来徐怀与王番要是有什么分歧,他还能居中说项一二。

    这显然不是王孔、郑寿能承担、或者他们愿意承担的重任。

    卢雄心里也禁不住感慨,以相爷识人之明,都难免曾对徐怀存有误解,王孔、郑寿二人怎么可能会真正明白徐怀的用心?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先回去了。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还真不能离开太久。”卢雄直接走到一侧,从屋脊往巷子里跃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卢爷是真正看懂你的人哩,”徐武碛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吭声,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道,“你或许真应该接受史先生建议,那应该是一条更容易走通的路!”

    “那条路对我们来说,或许会更容易一些,但最终难度更大;你没看萧林石他们都差点放弃吗?”徐怀摇头说道。

    第九十九章 交谈

    徐怀没有等结果出来,趁着内外城都混乱不已之际,在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朱承钧等人簇拥下,通过秘密通道潜出城去。

    此时已过拂晓时分,徐怀走在树林前,扭头往身后的城墙看去。

    他们安插于军中的暗线,正从城墙上将绳索收回去。

    天色还没有真正亮堂起来,暗沉的城墙横亘在青濛濛的晨曦之中,这一刻他们置身城外,听不见郭城的混乱厮叫,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能叫人理解到为何朝中会有那么多大臣是那样的麻木不仁。两道城墙、十数万守军,确实能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假象。

    何况赤扈人南侵以来,还没有真正的兵临汴梁城下,除了不计其数的饥民没能逃入汴梁,被迫滞留在郭城外,还有上百座坞寨犹屹立于汴梁城外近似荒原的平野之上。

    虽说朝中下令放弃汴梁之外的所有城池、坞寨,将守军都撤入汴梁城坚守,但王禀任四壁都防御使,对城外坞寨的支持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王禀不仅鼓励这些坞寨组织、训练乡勇,加固坞寨的防御,赠送铠甲兵械等军需物资,还不时派兵出城,联手驱逐扰袭这些坞塞的小股虏骑。

    这些以宗族、村社为单位的坞寨,还从流亡饥民中择选健壮,加强乡兵战力,在赤扈主兵簇拥到汴梁城下之前,面对小股虏兵、盗寇的滋扰,还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也形成汴梁与虏兵控制区之间宽达十数里到三四十里不等的缓冲地带。

    凡事有利就有弊。

    现在虏兵主力没有簇拥而来,这些坞寨乡兵组织得相对较好,在虏兵北撤后,想要说服这些坞寨民众提前南撤,也将变得更加困难。

    在晨曦中,穿过一片杂树林,徐怀等人徒步来到一座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坞寨面前。

    “你这么搞,还真是不怕把天给捅破了?”萧燕菡身穿黑色劲装,将一张拓木长弓背在身后,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之上,与陈子箫、张雄山三人像是刚从远处归来,身上衣甲还沾有露水。

    听萧燕菡这么问,徐怀知道陈子箫、萧燕菡他们还有其他通道及时得知汴梁城内正发生的事情,问道:“你们刚刚去了哪里?”

    “我们夜里去了马陵岗,刚回来不久——赤扈人此时应该也知道汴梁城内的状况了,但目前看不出有什么异动……”陈子箫翻身下马来说道,他们到底是放心不下,特地潜到赤扈人在汴梁东南最大的营寨去探察一二。

    “你怎么就笃定赤扈人不会趁机出兵强攻汴梁?”萧燕菡好奇的打量徐怀,问道。

    “赤扈人真要出兵强攻汴梁,就好对付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徐怀看着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来,与陈子箫、萧燕菡一边往寨子里走去一边说话。

    不像党项、契丹与大越纠缠百余年,彼此都有很深的了解,各方面的渗透也深,赤扈人在大越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才刚刚吞并人口、土地都是其数倍之大的契丹,对燕云以南的土地还充满着陌生感。

    赤扈人甚至对要不要南侵,内部还存在极大的分歧。

    赤扈人这次南侵,准备其实是极不充分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越兵马太弱、将臣太不堪用,直接促成了赤扈人的这次冒险。

    赤扈骑兵长驱直入河淮地区,战略上可谓胆大之极,但他们所打的每一场战斗,都非常的谨慎。

    赤扈军队中下层武将、兵卒能吃苦耐劳,服从性强得惊人,武勇善战,中高层作战经验丰富、思维清晰,这其实是最令人畏惧的。

    对赤扈人来说,待先稳妥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太原、雄州、定州等河东、河北几处重镇稳固北边的根基之后,过四五个月再次南下,取汴梁将如囊中探物,何苦此时冒险强攻汴梁?

    再说赤扈人对汴梁的渗透,远不能跟契丹人相提并论。

    即便这时候朝中肯定还有软骨蛋暗中与赤扈人眉来眼去、暗通消息,但赤扈人没有建立自己的情报网之前,敢毫无保留的信任?

    再说了,现在已经快四月中旬了,再往后除了汛季来临,黄河两岸因溪河水位暴涨、洪水频发,地形变得越发复杂外,炎热潮湿的天气对刚刚踏出草原南下的赤扈战马也将是严峻的考验。

    赤扈人之前一个月没有尝试强攻汴梁,一直拖到现在,怎么可能因为汴梁城此时突然出现一些真假莫辨的混乱,就冒险强攻过来?

    见徐怀如此笃定,情不自禁想要争强的萧燕菡颇为无趣的撇了撇嘴,说道:

    “这世间不可能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此次诸多作为,完全可以说得上大逆不道了,就算景王是心胸开阔之人,也不可能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吧?哪个人主愿意看到麾下有如此难制之人?”

    陈子箫看向徐怀,也问道:“你这次掀风搅雨,越廷议和派的气焰会被打压下去,议和之事也会中断。目前看,赤扈人还是会很快就撤兵,但他们再次南侵时,一定会拿这次越廷失信作为借口——这也将使得越廷朝堂之上的那些胆怯之辈,到时候将责任推到你的头上啊!你真就一点都无顾忌吗?”

    “天都快塌了,哪有那么多的顾忌?”徐怀淡然一笑,反过来问萧燕菡、陈子箫,“再说了,我要不如此,如何令你们相信事情还有可为的余地?对了,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们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西山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坚守?”

    萧燕菡窥了窥陈子箫,没有作声。

    此行原本是萧林石令陈子箫潜入汴梁及附近地区观望形势,倘若确定形势不对,就将这些年的渗透人手全部撤出去;萧燕菡却是想着她还没有真正的走进南朝腹地看一眼,才跟着过来的,很多事还是要以陈子箫为首。

    “即便汴梁经过这番折腾,会将议和派的气焰打下去不少,但并没有真正的扭转什么,我觉得西山那边真正还愿意继续留下来观望形势的,并不会太多。总之,我们即便去见了景王,也不可能会给你什么明确的答案,林石大人也不行。”陈子箫说道。

    徐怀点点头,他能理解契丹残族此时处境的艰难。

    大越两次北征伐燕,不仅加速契丹的灭亡,加剧残族的仇怨,也显得极其的愚蠢。

    契丹残族内部有人积怨难消,反对跟这边合作,并非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你们呢?”徐怀问道。

    “我们要是不想留下来,就不会跑到汴梁来了!”萧燕菡抢先道。

    陈子箫苦笑,没有办法责怪萧燕菡没有半点心机,但徐怀诸多作为,都完全无视自己的退路,也觉得他们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老实说道:“我们过来之前,就有很多人主张当机立断,是林石大人力排众议,令我们过来走一趟。说实话,即便这番折腾,你们这边议和派气焰会被打下去不少,但形势也要比我们过来之前所预估的,差了不少!”

    “萧使君没有放弃,比什么都强,”徐怀说道,“我们进寨稍作歇息,便动身前往巩县!”

    契丹残族西撤也绝非轻松,徐怀相信萧林石只要有一丝可能,还是会说服契丹残族诸将留下来,而萧林石在契丹残族内部,威望还是足够强的。

    有陈子箫交这个底,徐怀却更有信心一些,与陈子箫、萧燕菡、徐武碛等人往葛家庄里走去。

    葛家庄位于汴水西岸,人口不多,是一座仅六七十户人家的小寨,寨中早年有很多人家贩马为生——规模小、有熟人,大敌当前大家同仇敌忾有相同的立场,自然很快就发展成楚山在汴梁城外最重要的秘密据点。

    除了先行出城的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等人与缨云郡主在此落脚,之前为史轸说服同意前往楚山落脚的那批匠师及家小,也是趁着夜间的混乱,内外城松懈之际,也分批转移过来。

    汴梁内外城的sao动,并没有引起赤扈人强烈的兴趣,可以预见赤扈人很快就会撤到黄河北岸去,他们在汴梁东面、东南、南面的封锁也将越发的松动。

    徐怀他们白天都在葛家庄养精蓄锐,夜幕降临后见虏营没有异状,便带着女扮男装的缨云郡主,踏上前往巩县的路途——而此前汴梁城里也传出王戚庸罢相、朱沆出任枢密院都承旨、王番出任京畿四壁副都防御使协助梁福仲守城等消息……

    第一百章 人心

    汴梁以西至嵩山,从城池到坞寨,都落入赤扈人的严密控制之中,没有太多的空隙可钻,徐怀一行人只能从许州、汝州借道,昼夜兼程,于四月十六日赶到巩县。

    山道草木葱茏,众人在薄雾中策马而行,衣甲都沾满露水,变得有些沉重。

    徐怀勒住马,转身看向与萧燕菡共乘一马的缨云郡主,说道:“还有不到二十里地便能到谒皇岭,再歇一趟,午前便能见着王爷了!”

    “没关系,我还能坚持,不需要考虑我。”缨云咬牙说道。

    虽说这一路来都是受萧燕菡照顾,甚至赶夜路时,身形相比要娇小一些的她还能在萧燕菡怀里小睡一会儿,但这已是她十七岁来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辛苦,缨云此时已精疲力尽,都要靠萧燕菡强健有力的臂膀将她夹住,才能稳稳坐在马鞍上。

    即便马鞍上垫了几层柔软的羊皮,缨云胯间还是给磨得隐隐作疼,也不知道有没有破皮,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同样是郡主,萧燕菡却是那样的精神抖擞,缨云知道徐怀为了照顾她,已经有意放缓行程了。

    “人吃得消,马也吃不消,也不差歇这半个时辰再见王爷。”徐怀翻身下马,示意大家都下马来歇息。

    大部分人下马都没法立时休息。

    即便在己方控制区域内,还是严格照战时执行纪律,轮替放出警戒,还要派人先赶往谒皇岭联络;剩下的人手还要先将马匹照顾好。

    战马持续行军,掉膘严重,更需要精细照料;等这一切收拾好之后,人才得以找个干爽的地方坐下,吃些干粮充饥。

    徐怀登上山崖,眺望水势渐浩荡的伊洛河此时正往东北方向流淌而去,对岸的邙山也是郁郁葱葱,有好几队军卒沿岸巡视、警戒。

    这时候两匹快马从后面打马驰行,速度非常快,徐怀站在山岗相距太远看不太清楚这两骑装束,但看到这两骑被他们留在队尾的侦骑拦住片晌后又继续南行,徐怀猜想应该是蔡州或哪里派出的信使驿骑。

    “蔡州方向会有什么紧急消息要传往巩县?”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我过去拦住问一声便知。”徐心庵快步走下山岗,往官道那边赶去,将驿骑拦住盘问片晌,便与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一并往山岗这边走来。

    “是胡使君派出的信使——汴梁以东、以南的虏兵正往郑州撤退!”徐心庵说道。

    “汛季随时将至,大越主战派又躁动起来,赤扈人撤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比想象中要坚决啊!”陈子箫说道。

    “我还以为能多拖几天呢,看来我们还是小看赤扈人了啊!”徐怀轻叹道。

    “赤扈人这时候撤兵不好吗,看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萧燕菡讶异地问道,“难不成你们真希望赤扈人趁着汴梁内部混乱,试着攻打一二吗?”

    “主战派好不容易在越廷占据上风,倘若赤扈人试图强攻汴梁、或者继续围困汴梁一些时日,天宣帝这时候也只能继续依倚主战派将臣主导汴梁防御。这有利于主战派将臣进一步站稳脚跟,也将继续压制议和派官员不敢冒头表达什么意见,”

    陈子箫跟萧燕菡解释道,

    “赤扈人现在撤得这么坚决,有谁会认为这是主战派的功劳?而王戚庸罢相,并不能改变越廷之上,议和派占据主导的现状。而这些议和派看到赤扈人渡河北撤,短时间感受不到迫切的威胁之后,他们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吗?其他人不说,王戚庸就甘心被罢黜,离开汴梁了?照我说,坐在大越龙椅之上的那个家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赤扈人直接强攻汴梁的威胁,说不定会将叩宫逼宫之事,视为更迫切需要解决的威胁,这怎么能算是好事?”

    “正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徐怀苦笑说道。

    主战派在朝中暂时占据上风,而倘若虏兵还继续围困汴梁,他们赶到巩县,甚至可以进一步拉拢西军之中的主战派将领,这时候可以迫使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对盘踞虎牢、荥阳的敌军施加更强的军事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