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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385节

    召陵、襄城以及罗山、潢川、确山、遂平等县,乃是淮上防区的外围,以驻军以及半军事组织的屯寨为主,主政官吏基本都有徐武江、唐盘、徐心庵等守将兼任,但楚山有近四十万军民都安置于叶县、舞阳、乌桕、楚山、淮源、信阳等纵深六县,需要恢复常态化县治,就太缺人手了。

    行营层面又增设了左长史院、左司马院,同样也需要填入大批的吏职才能运转起来。

    苏老常、史轸负责行营长史院及左长史院的事务就已经非常忙碌了,还得兼领楚山、舞阳知县;淮源巡检司武吏出身的唐天德以及淮源驿驿丞出身的程益,也都分别出任信阳知县、淮源知县。

    汝颍会战结束两个多月以来,最烦心神的,还是复杂繁琐的人事安排。

    这还亏得这些年来楚山积累、培养了一批嫡系将吏,虽说手忙脚乱,人手还是各种紧缺,却也勉强应付下来了。

    可想而知,像杨麟、刘衍这些传统武将,有时候即便被授于统摄地方军政的大权,但倘若不想彻底抓瞎,就只能忍受地方士吏群体或士绅大族的钳制,不是得一两个精明能干的谋臣尽心辅助,就能真正掌握地方大权的。

    建继帝于朝中受制于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建继帝想要将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踢开,从朝堂到地方路司、州县,统统都得瘫痪掉。

    而随着汪伯潜等淮王府系将吏进入新都担任要职,整个朝廷都将进一步陷入原主和派的掌握之中。

    这是徐怀不乐意见到,却是此时无力去改变的现实,即便建继帝想要极力改变这一局面,也只能等江淮防线进一步稳定,等到江淮荆湖民乱都平息下来之后……

    第一百零八章 防线

    楚山军连获大捷,虽说极大鼓舞了大越军民的士气,但这些年来累积伤亡超过三万人,在人口总数刚刚过五十万的淮上,却是难言的巨大损失。

    而令淮上损失四五万青壮、伤亡不计其数的桐柏山匪乱,也才刚刚过去七八年,所带来的伤痛还没有完全过去。

    整个淮上都可谓家家都有哀声。

    行营年后一再勒令召陵、襄城等外六县(城)驻军克制住出兵袭扰外围敌军的冲动,除了日常cao训外,将卒也要尽可能的抽出时间来,参与驻地及附近地区的城寨修造、河渠开挖、堤坝修缮及开垦荒地等事;而纵深六县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恢复生产上。

    召陵新城的城垣于七月中旬建成,徐怀再次来到召陵巡视滍澧诸水截流的情况。

    这时候河淮大地已全面进入汛季。

    虽说当世对气象的认识非常的有限,但伏牛山东麓、北麓,包括伏牛山余脉灯台架山脉,以及桐柏山北岭及余脉大复山、金顶山等地,每逢汛季倾盆暴雨远比其他地区密集,千百年来已经形成共识。

    也令这一地区的民众,千百年来饱受洪涝之苦。

    今年的汛季依旧如此。

    洪水在一座座山谷、一道道溪涧间肆意冲荡。

    一方面受地形的限制,一方面山地居住的人口有限,洪水在山区所造成的危害很有限,但洪水从起伏不平的山地冲泄而出,沿着狭窄河道进入平原地区,才是肆虐四方的时刻。

    从乌桕乡出灯台架山脉,经舞阳于召陵境内汇入汝水的洪河,两岸千百年来也饱受洪涝之害,但两岸的民众今年突然间发现与以往不同了。

    虽说连日暴雨,出灯台架山脉的洪河流水,看架势要比往年更汹涌、凶猛,但河水下行极其顺畅,并没有形成肆虐舞阳县的大洪水。

    这主要就是得益于滍澧等水截流北泄。

    汝水从今年往后于召陵境内,主要仅承接洪河上游来水;洪河上游因暴雨形成的大水,经汝水下泄的能力比以往提高数倍,都没有来得及对两岸的残堤形成考验,就顺畅的排走了,当然不会暴发洪灾。

    发源于大复山、金顶山及桐柏山北岭会入汝水的支流溪河,大体都是这种情形;以及汝水中下游沿岸,虽然河堤有几年没有人管顾,也都没有形成洪灾。

    不过,随着滍澧等水滚滚北泄,徐怀站在新建的召陵城望楼之上,能看到大水先将北面的低陷区淹没,形成方圆十数里的一座半月形淹水湖。

    无数树木在浑浊的洪水也只是微微露出梢头,就像一座座孤岛。

    当然,大水不会止于此,而是通过柳条坡西侧狭窄的浅谷继续往北流淌,于庙王沟附近往左右漫延,更是形成东西绵延近百里的淹水湖。

    淮上及京西四州,整体上受西部伏牛山、嵩山山脉的影响,地势西高东低;同时又由于伏牛山脉往东延伸,与三百里桐柏山脉横亘于淮水上游,在南部形成明显的地形隆起,地势南高北低,便使得汝水中上游沿岸地区要高过颍水沿岸。

    特殊的地形,使得滍澧一旦成功截流北泄,伏牛山东麓、北麓数百里方圆区域汛季所降的暴雨,皆一齐往颍水沿岸倾泄而去。

    大水初时还受颍水南岸残堤阻拦,主要在临颍与商水之间漫延,但随着上游洪水不断下泄,淹水不断抬高,很快就漫过颍水南岸的残堤进入颍水河道。

    颍水中下游河道在这个汛季,一下承受了比往年暴增数倍的水量,根本就来不及排入淮水,水位迅速上涨,冲垮两岸的河堤,往陈州东部以及颍州境内泄去,在颍水中下游形成大片的洪泛区,已经不是人力所能避免。

    何况颍州敌军还在颍水河口密植椿木,防止楚山水军再次袭入颍水,这进一步限制了洪水的下行。

    当然了,因为岳海楼年后紧急强征数万青壮民夫,于颍水左岸抢修河堤,而右岸残堤经年失修,洪水最先往汝颍之间倾泄,降低很大的压力,整体说来,颍水左岸的灾情还是要轻许多。

    截流使滍澧诸水北泄,在汝颍之间形成洪泛区作为缓冲、对京西敌军进行阻隔的战略目标,在这一刻变成现实。

    之前汝水,从滍水、澧水出伏牛山脉进入叶县低岗丘岭区算起,一直到淮川以西汇入淮水,主干河道全长五百余里。

    如此开阔的纵深,使得擅于渗透作战的赤扈骑兵随时可以绕开楚山的警戒,从任意一点,泅渡汝水,迫近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北麓活动。

    这种情况下,仅有五六千骑兵,单兵作战能力还远不如赤扈精锐的楚山军,就没有办法将赤扈骑兵驱逐出去;这时候倘若想在诸山以北的平阔地区建造屯寨、开垦粮地,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优势敌军渡过汝水逐一吃掉,更不要说去控制汝水沿岸肥沃而开阔的土地了。

    而当敌军完全控制住汝水沿岸,楚山将被迫防线建在金顶、大复、灯台架诸山之中,倚险建筑城寨守御,整条长逾四百里的防线其实会变得极其单薄,从而首尾难以兼顾。

    短时间内守住防线不难,但长期对峙下去,将卒疲惫困顿,就难免会顾此失彼。

    而金顶、大复、灯台山诸山远不如秦岭、伏牛山那般雄伟、绵延,容易被敌军斥候渗透进来搞破坏,桐柏山腹地的生产都将大受影响。

    此时在汝颍中下游形成方圆数百里的洪泛区,一方面使敌军在颍水沿岸立足变得更为艰难,迫使敌军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颍水左岸长堤的修筑、维护上去,另一方面从根本上阻断了敌军从汝颍中下游地区往南渗透、袭扰的可能。

    虽说召陵以西到襄城之间,还有七八十里纵深、地势较高的浅山丘岭区可供虏兵行军,但这么狭窄的区域,楚山投入少量的人手就足以建立完善的警戒带。

    倘若小股虏骑想要从许昌方向泅渡颍水进入襄城以东、召陵以西地区,楚山大可以派出优势骑兵去拦截。

    倘若数千虏骑从许昌渡颍水南下,楚山则有足够的时间,下令汝水以南的军民就近撤入城寨坚守。

    倘若数千虏骑在渡过汝水之后,还敢往遂平、确山一线穿插,楚山则可以通过金顶、灯台架山与五峰山、柏桐山北岭之前新修的驿道,将东线甲卒调到西线,封锁虏骑北撤的通道,以优势兵力进行围歼。

    而有汝水、颍水的阻拦,敌军没有攻陷襄城、召陵等城,是不敢将主力步甲渡过汝水南侵的。

    虽说河淮南部直到淮水,每年冬季都有短暂的冰封期,到时候赤扈骑兵可以更方便的从汝颍沿岸任何一个点南下,但那时各地早已完成秋收,不仅普通民众不需要再暴露在城寨之外劳作,更是有大量的青壮在兵马都监司的组织下,从田间编入营伍进行cao训。

    虏骑在那个时间点分散渗透进来袭扰,根本找不到便宜可占。

    同时河淮南部的冰封期很短,短到不足以让京西敌军进入汝水以南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汝颍中下游洪泛区的形成,实际上使得京西方向敌我对峙的焦点,集中到襄城、召陵两城之上。

    楚山守住这两城,每年都能将滍澧等水截流北泄,确保汝颍中下游的洪泛区不会干涸,将京西敌军封锁在颍水以北。

    倘若京西敌军夺下襄城、召陵两城,不仅打通从伏牛山东麓南下的通道,更可以将滍澧二水重新导入汝水。

    河洛军守襄城两年,襄城其时乃河洛东南门户,郑家也是下了一些血本加固城防;此外襄城地处嵩山东南麓的浅山之中,地势较险,易守难攻。

    楚山接手襄城防务后,主要在临近水北岸以及往嵩山东南山区之中修筑数座小型堡垒,除了加密滍水上游北岸的防御体系,也方便组织军民进行更大范围的屯垦,减少外部的粮秣输运压力。

    楚山在汝颍会战之后重点建设的,还是召陵新城。

    除了数千青壮民夫外,一万五千战俘都投入到城池及滍水南岸长堤的修造中。

    为防止敌军袭扰,陈子箫、王宪两部精锐以及范宗奇、乌敕海各率一队选锋军精骑驻守召陵,保障召陵新城的顺利建设。

    召陵新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城位于石渠以西,依滍水北岸长坡而建,东西长六里、南北则仅有四里纵深。

    考虑到虏兵攻城已经大规模使用投石机,主城沿坡岗而立的城墙,放弃覆砖,掺入大量的石灰、草屑,夯土版筑;城墙仅有三丈高,从底部六丈逐渐收拢到顶部也有四丈余宽,非常的坚厚;城墙之上放弃华而不实的城楼、谯楼,全部造成双层坚木覆顶,基础与城墙浑成一体的坚固战棚。

    外濠与东北侧的淹水大湖相接。

    东城位于石渠东南,依小雀岗北坡而建,横跨滍水旧道,西城墙直接建在截流大坝之上,并从滍水上游开渠,经水门引入旧道,确保滍水与汝水依旧有水道相通,并没有完全的截断。

    如此一来,东城就成为控扼滍、汝水道的中枢,而遂平、确山以及青衣岭营城的物资及人马,都将能够通过洪河、青衣水等汝水支流与汝水主河道,经召陵东城,进入滍水之中,运往襄城。

    召陵东西两城以悬索桥相接。

    滍水截流北泄形成遮闭汝颍中下游流域的洪泛区,并且召陵新城建成,楚山沿汝水防线才算是正式建成。

    虽然开凿石渠以及召陵新城建造,投入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几乎将楚山榨干,但考虑到汝水防线从上游叶县、襄城,一直到汝水口长达五百余里,最终形成极有利防御的形势,投入两百余万贯钱粮,可以说是节省之极。

    韩圭自诩精擅河渠、津梁之事,但这段时间在徐怀身边,深入了解到楚山在接手淮上防务之后实施整个工程的全貌,而令举世震惊的汝颍大捷仅仅这个工程的附带品,除了叹为观止之外还是叹为观止。

    徐怀站在东城之上,眺望汝水旧道,恰好有十数艘舟船从东水门而入。

    因为徐怀就在城上,舟船进城盘查特别仔细,临了负责盘查的队将还跑到城上禀报:“舟船所载乃是荆北经黄羊湖转运过来的物资……”

    江淮、荆湖等路从地方征收的税赋,以实物为主;因此朝廷承诺每年拨给楚山三百万贯军资,实际上主要是实物折合钱粮的方式,由诸州县押纲官率队押送到淮上指定区域交卸。

    这十数船所载主要是安州押解到黄羊寨交卸的物资,总计钱粮十六万余贯,负责盘查的队将,还将清单拿过来,经陈子箫递交给徐怀审阅。

    徐怀接过来扫了一眼,清单上所列还是以各种农作物为主,也有楚山紧缺的布匹,刚要将清单交还给队将,无意间扫到清单末尾录有二百五十斤“丝铁”,愣了一下:“丝铁为何物?折价比铜还要昂贵?”

    “这世间还有节帅不识之物?”陈子箫哈哈笑道,“丝铁,柔铁拉拔成丝,约细麻绳粗细……”

    陈子箫着队将走下城墙,到押运物资的舟船上取些丝铁实物给徐怀看一眼……

    第一百零九章 丝铁

    徐怀看着手里米粒粗细的一小捆丝铁,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浮现起来,心想这或许称之为铁线或铁丝更恰当一些,看向负责押运物资的官吏问道:“可知丝铁具体如何锻造而成?”

    安州所派的押纲官将折抵钱粮的物资运到黄羊寨交卸后,就原道返回了;从黄羊寨走一段陆路,将货物运抵到青衣岭再装船走青衣水、汝水到召陵,乃是楚山行营派吏负责,他们哪里知道丝铁铸造的技术细节?

    再说了,这些丝铁乃是安州州衙从地方征收的实物税,以武吏为主的押纲官又岂知冶锻之法?就算拉过来也必然难以回答徐怀的疑问。

    “节帅欲知锻法,可将庄庸找来一问。”陈子箫见押运官员站在徐怀面前很是摸不着头脑,而他也仅粗略知道一些,说不清楚具体的细节,建议将庄庸找来问询。

    召陵新城的修筑,要比当世寻常城寨复杂得多,喻承珍以及庄守信之子庄庸二人,作为营造官、副监在召陵长驻一年,到这时还没有离开。

    喻承珍更擅营造,而庄庸则擅器作锻造。

    在等待庄庸过来之前,王宪、韩圭、姜燮、范宗奇、乌敕海等人也是好奇的接过一小段丝铁端详起来。

    徐怀笑着说道:“这丝铁,更形象的说,这铁丝、铁线,子箫说用柔铁拉拔而成,要考较你们这其中详细的锻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但你们来琢磨琢磨看,这铁丝、铁线倘若交到你们手里,当如何用之?”

    范宗奇说道:“匠工拉拔金银铜丝,多用于器物装点,这灰白色铁丝且似老银,应能替代老银丝使用——不过,节帅不至于考较我们这些,但要说来替代绳索,是很多优越之处,但其价比铜丝,也未免太奢侈了一些……”

    说价比铜丝,实际上要比铜丝更为稀罕,目前除了安州有少量运来外,也不见有其他州县有交付类似的货物折抵钱粮。

    要不然,徐怀也不至于以往都没有见过。

    仅有二三百斤铁丝,比铜丝还要昂贵,当成绳索使用,范宗奇当然觉得太奢侈。

    或许奢富之家不会在意,毕竟用量也不大,装饰装点罢了,但要说军事上有什么用途,只要想到价比铜丝,范宗奇就想将这玩艺儿扔得远远的。

    用不起。

    乌敕海接过铁丝,取尾端一小段围着小拇指绕成环,说道:“看这形状有些像编锁子甲的细铁环,但除了更为细长、也要柔软得多,恐怕难挡利刃的劈斫,”他将佩刀拔出来,拿铁丝抵住刃口根处用力摁了一下,便摁出一个小小的楔槽,琢磨道,“这种铁丝可以绕得更为细密,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寻常羽箭的攒射,但不会比锁子甲更优……”

    当世锁子甲,主要是用细铁条反复锻打、淬火,制成细环后穿扣编织成甲,工艺极其复杂繁琐;技艺高超的制甲师要打造一套锁子甲,所花费的精力不比瘊子甲稍低,而锁子甲在防范远射、近战砍斩不比札甲、鳞甲更优,对近战穿刺的防护力却又比札甲、鳞甲差得多,制造还复杂,近世以来在军中已经很少有见了。

    众人议论纷纷,揣摩这丝铁在军中能有什么用处,但最终都为高昂的造价所吓阻。

    庄庸很快就叫人找了过来,接过铁丝说道:“安州丝铁,我数年前在汴梁时,就与父亲听人说过,制法听上去无甚难处,与金银铜丝类似,半熔后穿孔拉拔,但这些年除了安州铁户能制外,别处都难仿效。说到底就是炉焰不够暴烈,安州熔铁塘炉应有特殊之处,而这才是真正的不传之秘。当然,楚山此时想要仿制,应该不会太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