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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578节

    第二百二十章 相邀

    渡过淮河后,在百余侍卫的簇拥下,邓珪策马往芦泾集大营行去。

    经历多年战事的摧残,沿淮地区的人口十存一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曾经肥沃的土地一片荒芜;被浅雪覆盖的枯黄野草间,偶尔能看到一两具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殓,就剩一层皮包裹着头骨的脸孔还残留着死前的绝望。

    年逾五旬、经历太过世事变迁的邓珪,可谓是心坚如铁,但看到这一幕,心间忍不住犹有一声悲叹滋生。

    来到大营前,周景、姜平二人已在辕门前相候。

    “使相有什么要事嘱咐,竟劳烦周参军走这一趟?”邓珪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的侍卫,低声问道。

    司空府设立之后,徐怀刻意没有去进一步完善司空府的官制。

    徐怀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朝野哗然,表示他设立司空府,仅仅是事出从权,为了方便统辖天下兵马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而已。

    因此,除了史轸、韩圭、陈子箫、徐武碛、王举、刘师望等人正式出任长史、主簿、留府司马、行军司马、留府军师祭酒、行军军师祭酒等职事外,其他人等,如周景、张雄山、韩圭、郑屠等人还是以谘议参军、参军、令史等职衔在司空府任事。

    虽说徐怀调陈子箫以行军军师祭酒执掌军情参谋司,但周景在司空府依旧是十数人之列的人物。

    因此,邓珪得知周景亲自从淮川赶到下蔡城东的芦泾集大营,也是马不停蹄渡淮赶来相见。

    而淠水河口大捷之后,重新调整守淮防线,原淮东兵马全部转编为宣武军。

    邓珪以京襄嫡系自居,这次设立司空府,还特意在司空府名下讨要了一个从事中郎的属官职衔,但宣武军要完整的转变成司空府的嫡系兵马,则非易事。

    徐怀目前一方面是利用京襄已经形成体系的中高级军事指挥学堂,对宣武军数百名中高级军将武吏进行轮训,加强宣武军军将武吏与司空府其他军镇将领的联系,注重加强基层武吏的培养与选拔,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军情参谋司,向宣武军都、镇、厢、营四级编制,派遣参谋军事官,辅助宣武军各级主将负责作战、侦察、军务、后勤等事务。

    这么做,除了加强宣武军与司空府的联系外,也是在短时间内尽最大可能衔接上司空府的资源,加强宣武军的战斗力。

    司空府以军情参谋司的名义往军队里派遣参谋军事官,形式上与枢密院派遣监军等官员到军队类似。

    不过,枢密院派遣监军等官员以士臣为主,在当世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传统之下,这些官员进入军队,基本上都要直接掌握军队的指挥权。

    司空府派遣参谋军事,主要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具备丰富作战经验、在各级军事指挥学堂轮训中又表现优异的精锐武官;到各级编制军队之中,参谋军事主要是协助负责具体的作战、侦察及后勤等事务,不会侵夺主将的指挥权能。

    参谋军事的主要作用,还是将原各级主将的私人幕僚公职化、专业化以及体系化——这也是徐怀设立军情参谋司的主要意图。

    姜平目前是以参谋军事的身份,留在邓珪的身边,出任宣武军副将。

    “还请邓侯入帐密议。”周景说道。

    邓珪点点头,大步往帅帐走去,进入帅帐之后,才从周景手里接过徐怀的密函。

    宣武军半个多月前,与靖胜军、选锋军右镇同时发起渡淮作战,目前在下蔡城以西初步站稳阵脚,修建芦泾集等营寨,正源源不断从南岸输送攻城器械及诸多作战物资过来。

    不过,宣武军的战斗力与靖胜军、选锋军右镇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目前仅仅是从东面、北面,对下蔡城完成包围,还没有展开正式的攻城作战。

    为避免两线作战的风险,同时又需要宣武军在寿春以北牵制平燕宗王府的一部分主力,徐怀决定宣武军即刻放弃强攻下蔡城,而是以北岸芦泾集大营为基础,在淮河以北、下蔡城以西紧急修筑一座新城。

    同时又因为寿春北岸的芦泾集大营距离汝阴较近,相距仅一百五十里,周景此行还携带徐怀的密函,要求杨祁业所部放弃从濠州治钟离等地渡淮往北扰袭、牵制平燕宗王府所部兵马,而是将骁胜军主力从濠州调动,集结到芦泾集大营来,做好随时北上参与会战的准备。

    抢筑芦泾集新城,一方面是为了压制驻守下蔡的平燕宗王府精锐兵马,另一方面是为宣武军、骁胜军快速北上(西北)参加会战,提供坚定的跳板,不用太担心后路会被下蔡敌军截断。

    当然,周景亲自从淮川动身,将密函交到邓珪、杨祁业二人手里只是顺带,他此行更重要的任务,是携带徐怀的密函前往楚州见韩时良。

    “使相所谋真是出人意料啊!”周景口述突袭汝阴的全盘计划,当然要比密函里所写要详细得多,邓珪好一会儿都没能消化这个消息,震惊之余,难免有些迟疑的说道,“突袭汝阴,极可能会搅动河淮全局,到时候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主力,总计将有三四十万兵马都会被吸引到颍州参与会战啊……”

    “此战主要还是看汝阴城能不能顺利突袭拿下,”周景感慨说道,“倘若能顺利拿下汝阴城,我们能比赤扈人更快在颍州境内集结逾三十万兵马,去进攻泉河或焦陂,打通汝阴与淮川之间的陆路通道!当然了,倘若不能顺利攻下汝阴城,后续集结的兵马,则主要确保先遣兵马能从汝阴城下撤下来……”

    要是给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充足的时间进行动员,两府至少能集结四十万兵马进入颍州境内参战,甚至还能从静惮宗王府所辖的关陕境内借调数万援兵东进。

    徐怀很显然不可能给虏兵充足的时间进行军事动员。

    在彻底攻陷淮川城之后还不解除对淮川城的包围,甚至还进一步加强封锁,外围依旧源源不断的往淮川外围输送作战物资,目的除了避免敌军对驻守汝阴等城的孙彦舟、胡荡舟所部降军进行梳理、清洗外,更主要的为了在他们启动全面动员之后,敌军却要拖延七八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才会意识到这点。

    这样,他们就能在半个月后往淮川以北集结三十万兵马,而镇南、平燕宗王府在半个月时间里,却未必来得及往颍州境内集结二十万步骑。

    当然,司空府就算提前集结优势兵力,也必须先成功拿下汝阴,才有机会在汝阴附近真正形成以众击寡、以强凌弱的战局。

    要不然的话,敌军短时间内所集结的兵马规模是小一些,但有汝阴、焦陂、泉河等坚城可守,司空府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可趁之机。

    汝阴、焦陂、泉河三城,峙立颍水两岸,以颍州治汝阴最为关键,泉河、焦陂等城都只是在坞寨基础上改建的小城。

    “韩时良会不会从楚州出兵北上,牵制徐州之敌,现在还很难判断,”周景又说道,“不过使相还是决定写了一封信函,着我前往楚州面见韩时良,希望韩时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必要时,平燕宗王府是会放弃徐、宿以南的所有城池,将精锐兵力都集中起来西进支援颍州会战,但倘若韩时良提前率部从楚州渡淮北上,将平燕宗王府的一部分精锐兵马吸引过去,这部分兵马想要转头西进就困难了,就得担心屁股会不会被捅烂了。

    周景与邓珪、姜平等人密议片晌,匆匆用了一些吃食,又带着侍卫人马登船顺流而下,前往濠州治钟离与在钟离统领骁胜军的杨祁业等将秘密见面,次日一早就继续扬帆东进,往韩时良负责驻守的楚州城而去。

    逃京事变后,葛伯奕、葛钰等人率部前往浙南(浙东),韩时良还以淮东制置安抚使的身份,率部驻守淮东。

    韩时良名义上是淮南东路的军政长官,但他并没有派精锐兵马去接管扬泰等地,而是将所部精锐都收缩到楚州城——不过,韩时良也没有与赤扈人媾和的意思,甚至下令将平燕宗王府几次遣往楚州的秘使处斩,悬尸楚州城门之上。

    即便如此,对韩时良会不会从楚州出兵渡淮北上,司空府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信心……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雪

    绍隆七年腊月二十六,河淮大雪。

    焦陂原先仅是颍水南岸一座不知名的镇埠。

    建继二年荆湖北路经略使刘献率宣威军在此修筑大营,欲北攻汝阴,却遭受京西汉军及赤扈骑兵的重创,近乎全军覆灭;从那之后焦陂以及附近的泉河等镇寨,也都落入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控制。

    为加强对淮川的联络以及对颍水南岸(右岸)地区的控制,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在焦陂原镇埠的基础上修筑总长逾八里的城墙,设置隶属于颍州的焦陂县。

    淮川、焦陂以及泉河等地,原先都归属于颍州治下,最初由京西大将仲长卿出任颍州兵马总管、知州;绍隆二年,孟介接替仲长卿率部驻守颍州。

    在淠水河口一役之前,归德军就已经从潢川等地提前渡淮北撤,孙彦舟接替孟介出任颍州兵马总管、知州。

    不过,考虑到归降后的归德军军心不稳,没有独守颍州全境的能力,而颍水右岸的淮川、焦陂、泉河三城又正对京襄的申州行营以及将被南朝收复的光州,岳海楼遂将这三城从颍州划出,由孟介率部进驻防守。

    淠水河口一役过后,特别是逃京事变之后,徐怀全面执掌南朝军政大权,甚至将南朝朝廷迁回便于就近控制的襄阳,岳海楼考虑到京襄随时都有可能组织大军渡淮北上,淮川又是南朝渡淮北征必争之地,又抽调仲长卿、高腾安、摩黎忽等部加强焦陂、泉河以及淮川三城的防御;同时也制定了虚南实北、虚淮川而实焦陂、泉河的防御战略。

    此时的焦陂、泉河已经不是孤零零峙立于颍右平原上的两座孤城,而是连接到颍水右岸(南岸)、与北岸汝阴城互为犄角、广及三十余里的城寨群。

    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即便此时在焦陂、泉河等地集结逾三万兵马,另有归德军两万五千人马驻守汝阴、颍上等城,但淮川城被围之后,岳海楼还是紧急向镇南宗王府、平燕镇王府派出信使求援。

    随着诸路援兵源源不断的开拔过来,其中骑兵携带战马,即便有一部分援兵往颍水河口左岸的颍上等地集结,以焦陂、泉河为核心的颍右(南岸)营寨群又显得拥挤起来,冰天雪地里照旧驱使苦役修筑新的营寨。

    “应该是那颜将军到了!”

    仲长卿站在焦陂北城墙上,雪粒子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隐隐看到一队骑兵从风雪交加的夜色深处驰出,侍卫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虽说一刻时前摩黎忽就遣信骑先行过来通禀,但值守人马还是喝停来骑,令其分出数骑缓缓上前来交验信印,举火确认无误后才开启城门——也只有摩黎忽这样的人物赶到才在深夜临时开启城门,换作级别稍微低一些的将领,只能在雪夜里熬到天亮再说。

    仲长卿也是确认无误后,才下城楼迎接摩黎忽一行人。

    “怎么这么晚赶回来?”仲长卿热切的替摩黎忽掸去大氅上的积雪,疑惑的问道。

    摩黎忽之前赶往汝阴以东八十余里外的鹿沟寨,与平燕宗王府派遣增援的大将孟和见面,商议对淮川外围进军之事,照行程应该后天才会返回焦陂。

    “韩时良前日从楚州出兵渡淮,大宗王原计划增援过来的一部兵马,不得不掉头前往泗州……”摩黎忽说道。

    “韩时良这时候出兵了?”

    仲长卿猛然一惊,很是意外的问道。

    韩时良要是一个月前与靖胜军、宣武军、骁胜军同步率部从楚州渡淮北上,他不会有太大的意外——这只是意味着韩时良最终做出忠于南朝、参与渡淮北征的选择。

    不过,问题是一个月前,韩时良在楚州还按兵不动,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司空府还满心警惕呢,这么快、这么轻易就决定改换门庭了?

    “淮川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

    摩黎忽连夜从鹿沟大营赶回焦陂,当然也是觉得韩时良此时出兵有太多的诡异,问及淮川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仲长卿摇了摇头。

    长滩寨一战他们被打溃之后,京襄第一时间集结数万精锐沿涌金河铺开,然后又源源不断的从南岸调兵遣将修筑连营,将淮川城死死包围住,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哪里能有淮川的消息?

    他们派出的斥候只能从外围搜集一些情报,确认京襄还在不断的从潢川、罗山等地调运攻城作战所用的物资,如油脂、攻城器械、箭矢、粮食、防寒被服等等;京襄后续北上的兵马,也都进驻到淮川城外围的营寨之中。

    除此之外,京襄也调集不计其数的辎兵,正在淮川城的东北、西北方向修造坚固的大型营寨。

    近日来淮河也开始有结冰的迹象,虽然没有完全冻住,但京襄早迫不及待在淮川城下游方向筑寨,并派兵马每日到淮河水边凿冰,还在岸滩上堆储了数百艘石炭,防止这一流段的淮河封冻住。

    这些都表明京襄正着手长期围困、攻打淮川城,高腾安、支屈明以及石富鹏他们还在坚守着,淮川城暂时还没有易主。

    “你们从鹿沟大营过来,有走浮桥?”仲长卿问摩黎忽。

    “我们从马儿岗直接渡颍水过来的,那边已经完全冻住了,走马没有问题。”摩黎忽说道。

    颍州在焦陂城以北建有三座浮桥沟通南北,即便颍水封冻会对浮桥造成一定的损毁,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将浮桥拆掉——当然,浮桥一时间能通过的人马到底有限,大股骑兵想要快速机动,还得汝颍等水完全冰结,唯有如此,焦陂西北方向的洪泛区也会变成通途。

    “或许是我们想多了吧……”

    确认马儿岗那边的颍水都已经封冻住,意味着目前已经集结于焦陂、泉河以及鹿沟等地的近三万赤扈骑兵,可以纵横往来颍水两岸,仲长卿实在也想象不到还能出什么岔子。

    他这时候只以为自己近日来的忧心忡忡,是过于焦虑了,邀摩黎忽先回宅院以避风寒……

    ……

    ……

    汝阴作为颍州治,乃是淮河以北有数的大城,也是难得没有经受战火的摧残。

    汝阴除了外城周十九里外,还有五六百步见方的内城,但有孙彦舟、胡荡舟等将率两万归德降军以及赤扈悍将阔惕所率领的两千镇戍军驻守已经足够,暂时没有更多的援兵直接进驻过来。

    又由于汝阴位于焦陂、泉河以及颍上、鹿沟等城以北——

    虽说泉河、焦陂到颍上、鹿沟之间,有一百五六十里纵深,增援过来的兵马再众,也不可能不留空当,但作为汝阴最大的天然屏障颍水这时候也都已经冻实了,也恰恰是颍水冻实了,使得整个颍州大地都变成数万赤扈骑兵驰骋纵横之地,汝阴这边总之已经感到非常的安心,不觉得这个冬季,战火有可能会蔓延到汝阴来。

    汝阴城此时的气氛要比焦陂、泉河以及颍上等地静谧、祥和许多,城里甚至还有一些宅院开始张灯结彩迎接年节了。

    风雪交加,城头值守的兵卒也都挤在狭小的战棚里围着篝火取暖,风雪也将一切蛛丝马迹掩盖。城头守兵只想着赶紧熬到天亮,就可以回营房美美的睡上一觉,换别人来守这城头。

    一名身形轩昂的武将,在十数名侍卫的簇拥下登上城楼,躲在城楼里烤火的数十名兵卒立马神色紧张的站起来。

    “我夜里睡不踏实,过来看一眼,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好,你们都坐着——这么冷的夜,也怪难熬的!”武将宽慰众人说道。

    武将走到垛墙前,看着垛口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忍不住内心焦虑,低声问身边一名侍卫:“风雪这么大,没有一点星月照明,会不会走岔了道?”

    “风雪虽大,但只要有一些灯火,数里外还是能隐约得见,”身边那名侍卫说道,“真要走岔了道,撞到外围的虏兵,必然会有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汝阴来。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还请杨霁将军耐心等待!”

    武将抓了一把积雪,搓洗脸颊,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自嘲说道:“我心知使相算无遗策,事到临头却还免不了慌张,叫陈佥事见笑了。”

    “杨霁将军过谦了。陈满自诩识人无算,但入汝阴与杨霁将军谋事,能比杨霁将军镇定若素者还真没有见到过几个,”陈满低声说道,“蒋昂将军、孙将军在使相面前盛赞杨霁将军胆识过人,一点都没有夸张……”

    过了好一会儿,夜色都稍稍退去稍许,天都快亮了,左侧城头突然有守军朝城下怒喝:

    “是谁在城下?快快站住,小心弓箭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