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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525节

    唐枢的心情很沉重,他就认为这是朝中有人不满刘天和。劳民伤财的几件大事,工程量都极大,都极容易找到漏洞。

    可这些事有多难做,陛下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当年御驾南巡,旧任总河的龚弘在皇帝面前直言治河之难。难的从来不是治河工程本身,而是治河工程持续时间里的人心。上下官僚居中谋利的私心,朝廷同僚借此争权的私心……

    既然当年陛下已经懂得了,为什么现在非要大察工商?

    如果有人想动刘天和,陛下难道不想保了吗?

    英国公说帮着出出力,会不会还出头?

    唐枢左思右想,最后鼓起勇气给皇帝上疏。

    这大察,至少在总理河道衙门,不能大行其事!

    相比徐阶和唐枢,如今对于大察压力感觉最大的,却是皇明资产局。

    若论官商乱象,哪里比皇明资产局下诸企业更多?

    他们本身就既是官,又是商。

    而这个方向上的暗流,最终很快形成了一段公案,呈到了朱厚熜面前。

    就是群牧监说文教部拖欠账目已近两年的那件事。

    “陛下,自有圣谕,群牧监就在诸府县广设牧站,以鲜草干草饲养牛羊。”

    群牧监总裁是隆平侯张玮,他从正德十三年袭爵至今,现在也是垂垂老矣。

    跪在皇帝面前,张玮委屈地说道:“如今查得江西一地实则收了鲜奶鲜rou之后大加克扣,送往诸学十中二三,反倒都卖了去酒楼茶肆和富贵人家。纵如此,非但拖欠款项,反倒污臣群牧监所送鲜奶和鲜rou不干净,害了学子,臣冤枉!”

    文教部的尚书、严嵩的接任者方献夫在一旁磕头请罪:“臣管束不力,请陛下降罪。”

    朱厚熜只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桩事虽然是文教部体系统一采购,账目在文教部这里。但是地方上,负责文教的衙门还归属地方大员管。

    方献夫并不算有直接责任。

    反倒是这回终于把烂账翻到了皇帝面前:如今才奏报,多年来地方上颇有不少学校里的孩子喝了鲜奶或吃了群牧监送的rou害了病,还有一些因为救治不及时最终丧了命的。

    因此,首先是有些地方对群牧监更加刁难。拖欠账款,等到没出事再付之前的,这都是小手段。要求多送些,每一批次都让人验吃验喝存档备查以免责任,这才是事情发展渐渐走样的开始。

    一方面以担忧学校里再出问题为由,减少了rou奶供应的次数。另一方面,则不免多出一个rou奶渠道流向商业市场,或者作为地方官绅大户人家的“福利”:验吃验喝嘛,名正言顺。

    一来二去,才导致现在最长的拖欠款项已经到了近两年。

    朱厚熜很明白,吃了群牧监的rou和奶的孩子,肯定是确实真有出过事的,要不然群牧监也不会被拿捏住。

    但地方上看到了这个能拿捏生鲜供应巨头的机会和庞大的利益空间,想做做rou霸奶霸,只怕动机也不小。

    而这件事,群牧监甚至还可以埋怨一下皇帝:以现在的检疫手段,哪能保证rou奶以这种方式铺开,长久下来不出问题?

    朱厚熜却知道不能因噎废食。因为鲜rou、鲜奶之中可能含有一些致病细菌,就完全不去做这件事吗?

    再说了,又不是让学子生吃,总还有烹饪这道关。哪怕仍旧有一些问题,另外铺开的医养院又是为了什么?专门只收诊富贵人家病人吗?

    根本之处,还是在于这些本就属于“奢侈品”,利润空间不小。

    “本是利国利民善举,左右不思防患,只知牟利!”朱厚熜看着方献夫,“你行文各省府,教育乃大明将来国本,把手伸到这里面的,伸进来的朕全都会剁掉!各省总督不把这件事安排好了,也就不必进京来参加大国策会议了!”

    “……臣遵旨。”

    等方献夫离开了,朱厚熜又看着张玮:“别以为朕不知道。好rou好奶,是不是本来就跟地方上串通一气卖出去了,送去诸中小学的本就不是好的?你盼把这件事做好,儿子仍袭侯位,就畏首畏尾怕底下人说你坏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早知这些问题,为何不报,等到被牵连着瞒不下去,来哭又有何用?”

    “……臣……”

    朱厚熜拍了一下桌子:“归降蒙民,几乎六成如今都是替你群牧监放牧!朕推行此策,让你群牧监成了大明最大的rou蛋奶供应商,遍布诸府县!穷苦老百姓确实还买不起,自己也能养养鸡,养养猪,你们的主顾尽是官府,尽是富户!你不敢恶了他们,却不清楚朕让你去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吗?普通百姓吃不起,这没办法。但他们的孩子只要有上进心,进了学校,朕要让他们吃得起,长得好!”

    “……臣有罪。”

    “是不是送学校的大多以次充好,你自己去自查!”朱厚熜顿了顿之后寒声道,“别想着仍旧敷衍了事,你自查之余,朕自然也会安排暗访。”

    张玮战战兢兢地走了,朱厚熜心头烦闷。

    过了一会,还是先叫来了睿王。

    朱载堚不知是何事,朱厚熜则直接说道:“既已有显微镜,看得见细菌了,有一件事可以去琢磨一二。”

    “请陛下示下。”

    朱厚熜也是因为这件事撞到了面前才想起来,而且也只是模糊的方向:“许多入口食物,都是含菌的。有些细菌致病致命,有些却有益。你和医养院那边太医院的御医们一起研究一下,朕想着既然水煮沸之后就安全多了,想必道理就是这个。把这灭菌之法钻研一下,如何使之不再致病而又不失营养,应当有个法子。”

    他只知道有个所谓巴氏灭菌法,好像应该挺简单的,就是煮一煮,但并不知道明确做法。

    但既然已经有了可用的显微镜,其中一个用途可以去开发一下了。

    朱载堚领了命离开,朱厚熜的注意力才回到主要的问题上。

    现如今,官商乱象最大的问题就是利用新政策和潜规则、人脉圈牟利。

    人性在那里,这些事自然不可能断绝。

    但那只能说,就是律法还不够严谨、案例还不够让大部分人警醒。

    只是对“商”稍微松了绑,问题就这么多,无怪历朝历代的皇帝和文臣都对过于逐利的商人有成见。

    想要融合、接纳他们进去到核心的圈子,现在首先就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因为权力与他们无关,只有财富是他们的命根,所以不管不顾地敛财吗?

    问题是现在其中的佼佼者,背后无不都是官员的影子。

    得利最大的是官员,商人们大多会成为背锅侠。

    “一丘之貉……”朱厚熜低声念叨着,“所谓德才兼备的外衣,也该扒掉一些了。”

    扒掉了过去“知书达礼”的外衣,他们才需要一件新外衣。

    这个问题,朱厚熜随后抛到了大国策会议之前的“筹备会议”上。

    说穿了就是确定最核心的国务殿九臣的提前划蛋糕会议。

    朱厚熜让御书房首席朱纨先念了很多个新近查出来的案例,桂萼看着四十七的朱纨在那板着脸念案例,想起当时初见他问他平生之志。

    朱纨说:江南勋戚官绅之多,里役杂泛尽归艰难求活之民。天灾人祸,时有流离。弟无大才,唯愿尽心竭力,守土安民。

    现在,已经接近退休的桂萼仍旧脾气差,当时朱纨问他“不似前辈们所言和光同尘之辈,可是因此屡次触犯上官”。

    如今朱纨念出的内容,是在御前和众参策之前,把地方上“和光同尘”的利益链扒得清清楚楚。

    桂萼的脾气很差,所以他的人缘也极差。

    能成为国务大臣,桂萼认为这是皇帝对于他“不和光同尘”的赞赏。

    他看向了皇帝,心里琢磨着皇帝安排这一出的用意。

    在国策殿里静悄悄之后,朱厚熜开了口:“蒲津新桥勘验出来的建造质量没问题,是蒲州诸厂排入黄河的污水锈蚀所致。朕得到的密报,则不是这样。说诸铁厂钢铁已滞销,大明农家铁农具,仍旧还有三成人家买不起。农家只能卖些地里产的东西换些银钱,但每逢秋后,就是诸多粮船自海外归来,粮价跌了先买进来,哪里遭灾了就卖到哪里去。”

    皇帝扫视着群臣,淡淡地说道:“姻亲,族人,同乡,有了出身不做官的门生。工商部在册的大明诸企业、公司、行店,背后真正的东家都是谁?蛛丝马迹都在,如今大察刚刚开始没多久,有多少老成持重的臣子上疏,劝朕不可大动干戈,以免人心惶惶?”

    “陛下。”张璧开了口,“诸办采买,官府和诸多企业、公司、行店,交道自是更多于从前。利字当前,地方上有些官员德行不修,确有不赦之罪,该当严惩。然这些年财税大增,国库渐殷,也有工商大兴的缘故。若是这大察让官商皆惧,恐怕不美。办了一批以儆效尤,臣以为也就够了。”

    对总理国务大臣的意见,朱厚熜自然还是得尊敬的,何况本就不可能无限地查办下去。

    “朕知道以当前情势,也只能如此。”朱厚熜压低了声音,“朕只是惊觉,一旦要大察工商,原来宗室、勋戚、文武、士绅乡贤,俨然就万众一心,劝朕适可而止了。”

    张璧陡然打了个哆嗦。

    皇帝已经多年不扣大帽子了,但现在这顶帽子很危险。

    啥叫万众一心?啥叫适可而止?

    “自然,大家都是一心为国,担忧大明乱了。”朱厚熜又说道,“朕只是不解,为何平日里不担忧?是觉得一时、一己犯点小错误害不了大明根本,还是觉得大家都这样、法不责众?历朝历代,各有党争,就好像大家的政见还是颇有不同的。但如今只要一涉工商事,朝野反倒意见一致了,扩大范围查下去就不利于国事。”

    桂萼眼睛一眯,睁开后断然道:“陛下,臣倒以为,应当扩大范围,查下去!”

    “有用吗?能治本吗?”朱厚熜看着他。

    “诚如陛下所言,人欲是灭不尽的,故而私心要遵循道义、礼法、律例。指望不上人人都是德高贤士,自然要诉诸律条。不能使戒之,便使其畏之!”

    “办的这一批,严刑峻法!”朱厚熜强调态度后停顿了片刻,才平静地继续,“朕有三问,既问卿等,也问天下官员。”

    众参策都看向了皇帝,大明天子很平淡地问出了三个问题:“做官之后,应该怎么继续修身,应该怎么在新身份底下齐家,佐朕治国是要以什么为出发点才是真正帮助朕治理好大明江山。”

    朱厚熜看着张璧:“大察可以只办了已查明的这一批就停止,但万寿圣节之前,上至正一品,下至从九品,人人都回答朕这三个问题,明文入京。大明官员们是怎么思考做官后修身齐家治国这六个字的,朕要统计一下,大明官员心目中忠臣贤臣的实际标准。”

    张璧:……

    朱厚熜又看向了其他人:“朕重实践,天下皆知。提醒下去,别拿虚言搪塞朕,给出实际可行、可做到、应该做到的标准。朕不会明令制定这个标准,大明官员们普遍认同的标准,就是今后的标准。如果大伙儿普遍认同应该做到这些标准,那么将来再有做不到的,就说明不符合大明官员要求的素养。”

    标准标准的,张璧的头有点晕。

    这是让天下官员形成的共同“态度”,成为大明官员将来为官的道德和律法枷锁吧?

    不是由圣人先贤提倡的上限标准,而是整个官员群体扭扭捏捏表态中提炼出来的下限标准?

    下限如果都做不到,那是什么畜生和儒门败类?

    而皇帝还没完,接着说道:“等这个标准出来了,就是将来大明士子要出仕为官的宗旨、信条,是大明官员为官一生的准绳。认同这个标准的,那么不管政见如何,就都是朕的同党!朕不怕有什么党争,道理越争辩越明朗。只要是一心为国,为了先贤口中的人人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那便是都和朕一样,为了天下大同而出仕为官的同党!”

    “朕早说过,朕容得下天下人的私心。”朱厚熜郑重地说道,“私心之外,公心如何?这一次,朕看看天下官员认为的公心该是怎样。把这公心该如何,辩清楚,定下来。大明的将来,非天下大同之党,不必出仕为官!”

    第440章 什么档次做天子同党?

    前有不历州县不拟台阁,清流道路被彻底断绝,没有谁能从京城低品只凭人脉和圣眷就升到重臣。

    而如今,皇帝明旨:不是大同党,官都不要当。

    什么是大同党?

    大同人或许会满脑子问号,但天下读书人谁不知道?

    谁都懂,谁都没那个胆子站出来说:我反对天下大同!

    那是几千年来道德顶峰的旗帜,是“仁”的归途,是儒门已经讲了多少年修身齐家治国的最终目标。

    在大明,读书人天然应该就是大同党,所以皇帝的这道旨意看似根本没有影响。

    然而如今摊开了纸、研好了墨的官员们,却提不动笔。

    《礼记》中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