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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她 第110节

    施少连回家时,甜酿正站在曲廊下,屋檐下挂着个旧的鸟笼子,两只小小的黄嘴翠莺哥儿正叽叽喳喳在笼内跳来挑起,甜酿手心拢着一捧粟米喂鸟儿。

    “哪儿来的黄莺?”他好奇问。

    “婢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从厢房的角落里捡起的鸟笼,夫人见了,让我们去买两只雀儿回来,挂在屋檐下,说这样热闹些。”宝月笑嘻嘻来解释。

    “是么?我瞧瞧。”施少连笑盈盈挽袖,先在铜盆里净手,再凑到鸟笼面前,饶有趣味的看着黄莺。

    他们两人并排站在一处,肩挨着肩。

    “黄莺不会说话,买两只八哥教它们说话才叫好呢。”他伸指逗弄鸟儿,柔声和她说话。

    “我不喜欢八哥的毛色,灰扑扑的。”她语气冷淡,一粒一粒喂鸟儿吃食,半嘟着红唇,低头专注看着鸟儿。

    施少连没料想她开口说话,自他示弱之后,她的态度就是不软不硬,装聋作哑,偏首瞥了她一眼,顿住了手。

    浓密卷翘的鸦睫掩着她的眼,黛眉入鬓,头埋得很低,看也不看他。

    “那就买两只鹦鹉,翠冠红胸,又漂亮又神气,还能说话。”

    “聒噪。”她皱眉,不耐烦乜了他一眼。

    他心头猛然喜悦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拨云见日之感,向她伸出了手。

    她觑见面前递过来的手掌,五指修长,掌心纹路清晰,一道清晰的伤疤,自然撮了一小把粟米放在他的掌心。

    施少连抓着触到掌心的柔荑,拦腰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圈住了她。

    “我不会原谅你。”这一回是她先开口,像赌誓一般郑重,面色凝重,“不管你做什么,做多少,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永远也不会爱你,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心思,我不会感激你半分。”

    他听着她一字一句的郑重话语,将面庞埋进她脖颈里,唇角是得意怡然的笑,闭眼深深嗅着她身上的甜香。

    “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着,记得清清楚楚,罄竹难书,我不会让你好过……”

    他突然吻住了她,封住了她喋喋不休又虚张声势的红唇。

    红唇上匀着一层粉嫩嫩、馥郁郁的玫瑰膏,香甜可口。

    婢女低着头悄然在屋内进出,黄莺扇动翅膀在笼内跳动觅食。

    微风拂过,分外绵软。

    第121章

    杨宅荒废了十几载,施少连将屋子的原貌保留了下来,时隔多年仍能看出,葳蕤茂盛的花圃,曲径通幽的游廊,心思精巧的屋庑都是当年屋主花了心思的,甜酿深居简出,在家时日渐多,觉得这宅子像一只盘踞在地面的吉祥兽,那些雕梁画栋,门窗曲廊像眼睛一般,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不安之感,反倒有些隐隐安宁的意味,渐渐生出些模糊的喜欢。

    宝月成了府里的管事大婢女,对这屋子也很熟悉:“起初刚来金陵的时候,婢子们跟着公子原是住在这里……原先还热闹些,后来府里人越来越少,只剩婢子和一个老婆婆看屋子,住了不过一年,又搬到别的宅子去了,新宅又大又气派,只是有些俗气,这宅子小,但是婢子第一眼看这里,就知道小姐肯定会喜欢。”

    离开这几年,主仆两人重逢,宝月眼巴巴更有委屈,这几年她的日子不可谓不艰难,施少连奔波忙碌,回家便拿她出气,后来芳儿进门,针一样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更没有好日子过,不过这些都不敢在甜酿面前提,只捡些日常说给甜酿听:“小姐能回来,婢子心里别提多高兴。”

    在外人面前,宝月称甜酿为夫人,私下里还是愿意喊她小姐。

    前院有家仆来寻甜酿,说是大门的匾额已经做好,这会正要往门首上挂,请甜酿出去看看。

    门首上还有已经斑驳得不见原形的淡灰墨宝题字,下仆们攀着梯子,把烫金朱漆的施宅匾额往门首上挂,两侧的灯笼鲜亮喜庆,灿黄的流苏穗子格外亮眼。

    她袖着手在门槛旁静静站着,恍然有隔世之感。

    这家中是否一切的痕迹和感情都可以掩去,家破人亡和乔迁之喜,在同一座宅子里上演,那人呢?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又是什么说法?

    最终的最终,她还是回到他身边,当年的离去只是自伤元气,她的抵抗根本毫无意义,甚至有些荒谬和可笑?

    道上有马车缓缓驶过,似乎在门前略顿了顿,又悄然远去,杨夫人神色肃穆坐在车内,透过薄帘看着宅门旁立着的年轻女子,看她眉眼平静,混沌又毫无察觉。

    “可怜孩子……”杨夫人禁不住心头酸痛,施少连那种男人,即便再爱她护她,也是残忍又自私的,他让玖儿无依无靠,只能永远依附他,但若有朝一日恩情见弃,她的命运会如何悲惨?

    这宅子早在六七年前就已被施少连买下,他早就知道玖儿的身世,也知道自己找过玖儿,却从未对玖儿提过只言片语,这样他便好拿捏玖儿,折磨玖儿,逼她出逃受苦,若不是和玖儿在钱塘因缘相识,兴许这辈子她都不知道玖儿还活在世上,如今两人近在咫尺,施少连还要拿当年的旧事作梗,阻止她和玖儿相认。

    若是当时有些防备,如何会让玖儿和曲池闹到这个地步,到底要怎样,才能把玖儿从他手中救出来?

    “夫人见过她了。”来人笑意盈盈,“眼见为实,她并未在我身边吃苦受罪,我从来把她捧在手心里,吃穿用度都有人悉心照料,夫人该安心了。”

    “寒舍敝陋,恕不能招待夫人,请勿怪少连轻慢。”他揖手,“在下备好车马薄礼,差人送夫人回钱塘。”

    杨夫人皱眉盯着眼前的青年。

    “好,你我走便是。”杨夫人忍气道,“你若是敢欺侮玖儿,我誓死也不会放过你。”

    杨夫人怒气腾腾要走,施少连果然差了两个下仆,叮嘱人送杨夫人到钱塘。

    马车出了金陵内城,沿着官道缓缓往钱塘去,夜里宿在金陵城外的驿站,正要歇下时,听见有叩叩的敲门声,原来是店里的小二哥送了一壶茶水来,屋内无人唤水,小二哥有些疑惑道:“是方才楼下的一位公子,吩咐小的一定送到这间屋来,说一定要钱塘的龙井茶,夫人急用。”

    杨夫人一听此言,满心疑问下楼去见了见这位送茶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倒是一位极年轻的翩翩公子,芝兰玉树般的相貌,穿着一身学子便服,远远朝着杨夫人做了个揖。

    “在下江都张圆,见过守备夫人。”他悄悄跟随杨夫人出城,一直不方便见面,只得这时候叨扰杨夫人。

    “你是?”杨夫人不识得此人,倒是这名字,又带着江都二字,觉得有些耳熟。

    “唯恐隔墙有耳,请夫人一旁说话。”张圆缓缓吐了口气,“我曾和甜meimei议亲,好些年前……她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是你?”杨夫人惊愕,她探问过玖儿的往事,这是玖儿那个下过聘书却最后两散的未婚夫,“你缘何在这……”

    张圆朝着杨夫人拜了拜:“我和甜meimei被迫拆散后,进学中考,头三年在京里任事,今春才右迁到金陵述职。”他从袖内取出半张信笺,递给杨夫人,“晚辈在金陵安顿不过几日,家中收到此信,晚辈几番斟酌,暗地里查访了许多日,才找到夫人。”

    杨夫人看着那信笺,正是被芳儿拿去的、甜酿写给她的书信。

    “晚辈猜想,这信笺亦是甜meimei写给夫人的,最后到了晚辈手中来。”张圆将收信当日之事缓缓道来,语气艰涩,“甜meimei一直在受苦,有人想我救她。”

    “是施家那个蓝氏侍妾给你通风报信?”

    “晚辈猜来猜去,应当是她,只是一直不得见。”

    杨夫人看着他道,试探问道,“张公子……你待要如何?”

    张圆目光澄净,注视着杨夫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要救她!”他话语铿锵,“让她脱离魔掌。”

    “他从江都迁到金陵不过短短几年,就置了七八处房产,几十万两银的身家,一个小小的皇商,怎么能膨胀得如此迅速?他在金陵还有放贷用的银子铺,种种手段结交勋贵权臣,各部都有他交好的官员,他凭着关系在其间钻营取巧,卑鄙嘴脸令人发指,此人心术不正,迟早会有报应的。”

    “夫人,您是甜meimei的干娘,您若对她怜惜,也请助晚辈一臂之力。”

    杨夫人慢慢回味过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张圆和杨夫人想法不谋而合,先要把甜酿救出来啊。

    施少连尝到了甜头。

    熬过了萧瑟秋冬,又是一年花红柳绿,莺啭鸟啼,春意盎然的家里有人等他,那人是他的温柔乡。

    一间宅子就足够她寄托许多,这宅子她实在是喜欢,喜欢到花园里的石桌上小刀刻着的模糊字迹,墙上一扇特制的精妙花窗,厨房里一个年代久远的石臼都引人遐想,纵使她什么都不记得,也许是血脉和婴孩时代的残留感触,在这个小宅子她总有一股熟悉又亲近的感觉,譬如石砖上人的足迹,老树上栓着秋千绳索,虽然一切都是模糊的,但都可以揣摩想象出当年一个个平凡又有趣的故事,她在此处才得以窥视一个家的感觉,江都的施家从来就不是她的家,后来和曲池的家又格外短暂,只有这里,才有那么一丁点欢快又自然的意味。

    施少连也有意引导她在此多耗费些心力。

    “都死了吗?”甜酿问他,“是什么人家?”

    “听说官至大理寺卿,后来获罪抄家流放,一家人都没捱过去,家毁人亡。”他温柔道,“住这样的屋子,会不会觉得不吉利?”

    甜酿摇头:“他们在的时候,一家人生活得很开心……如果家毁人亡,那烧点纸钱香烛给这家人吧。”

    “你来cao办吧。”他吻吻她光洁的额头,柔情蜜意,“小九今日在家都忙些什么了?”

    甜酿对他的抚慰熟视无睹,推开他起身:“没什么,在家呆着。”

    无论甜酿对他有多冷淡,可她已经在有意或者无意间开始经营起自己的家,这家里一切井井有条,有热汤热饭,有绣衾暖被,家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是家的一部分,他亦是如此。

    天香阁里日复一日的争吵和折磨未必无用,他的幡然悔悟也恰到好处。

    爱或者不爱,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得到才最重要,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遗憾没用更好的手段。

    日子回不去榴园那时候的情浓意洽,那时候的情浓意洽也未必是真心,如今反倒有些奇妙的磕碰,在施少连面前,甜酿一直是个有脾气的姑娘。

    出了天香阁,日子过得没那么糊涂又混乱,她已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对施少连的态度绝不算好,常常是颐指气使,娇纵蛮狠,从来没有体贴温存的时候。

    甜酿的癸水又至。

    每日早上照例有一碗汤药要喝,这碗药施少连特别嘱咐过,药是宝月亲手煎的,也要亲眼看着甜酿喝下去。

    养了数月,她身上算是好了些,只是一直没有消息,施少连的手抚上了她的小腹:“肚子还疼吗?”

    她摇摇头。

    “金陵有个有名的老御医,隔几日请他来瞧瞧吧。”他轻轻替她揉着肚子,“总要好好的我才安心。”

    “不必了吧。”她语气有些迟疑,“没什么大碍。”

    “不想要个孩子吗?”施少连拨弄她的长发,试探着问,“我年庚二十七,应该做个父亲了……”

    “我不喜欢孩子。”甜酿打断他的话。

    她在他面前,对孩子依然不肯松口。

    施少连面不改色,垂下眼,捏着她的一只柔荑不说话。

    “家里收拾妥当……要不要见见云绮和苗儿?”他漫不经心问话,“她两人还时常问起你,都是自家姊妹,请她们来家坐坐?”

    “好些年不见,”她轻声回道,“如今我和她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隔了半晌,又懒洋洋道:“兴许见见也无妨,不然面上也说不过去。”

    趁着春光正好,甜酿见了云绮和苗儿一面——施少连在家中设宴,邀了方、况两家。

    软轿在内宅落定,轿旁的婢子先扶出来个年轻的大肚妇人,翠衫罗裙,细眉靓眼,而后是红衫红裙的云绮快快撩帘出来,看见仪门前站着的年轻女子,容貌依旧,眉眼明洁,目光湛湛。

    姐妹重逢,时隔五年。

    多少恩怨,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苗儿和云绮齐齐走上前去,握住甜酿的一双手,万分激动道了声:“甜meimei。”“二jiejie。”

    甜酿颔首微笑:“大jiejie,三meimei,好久不见。”

    那时候苗儿内向羞怯,云绮鲁莽大胆,甜酿谨慎小意,姐妹几人都没有亲厚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明里暗里都有龃龉,可时隔几年再去回望,那时候的日子其实多半是无忧无虑的,彼此之间都有几分真心真性情在。

    苗儿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攥住甜酿的手:“meimei受苦了。”

    云绮也是眼眶酸涩,搂住甜酿半边身子,满口埋怨:“二jiejie走这么久,好歹捎封信回来给我们报个平安啊,不声不响是什么意思呢。”

    甜酿原以为自己已经看淡,内心能如枯井不起波澜,竟也微微动容:“多谢你们的惦记……我都挺好的,你们过得好么?”

    回头再想,从始至终施家一直在优待她,其实很能理解当年云绮的愤懑,苗儿和芳儿也应当拥有比她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