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可是等到他真的做出那个决定的一刻,猛然间回想起多年之前在书中看到,这日温祝余穿了黑衣,却没有任何一个读过《丹衷》的读者,能够体会他的心惊心悸。

    他忽然意识到,书里的温祝余,很可能在这一天做了和他一样的决定。

    黑衣,是不得已才穿的。

    人在大量流血时,只有渗透到黑衣上,才能不至让人一眼看出。

    如果不是那一件黑衣,他只怕就前功尽弃。不止相易符白费,倘若有人知道牧长风还活着,趁机补刀,他也是根本无力阻拦的。

    相易符,施者自愿以身替身,为受者抵受三次法器伤害。能抵受几成,主要视相易符品相而定。一旦使用,则不能反悔,无法叫停,后果自担,生死有命。

    那东西原本是仙门最黑暗的时代里,高阶修者为了保证性命修为,以灵草灵药一类的小利,哄骗低阶修者来签的。若低阶修者有番造化,高阶修者所受的三次伤害都属轻微,那就是赚了,若不幸因此功散命陨,也只有自认倒霉。

    后来因为此物太过阴毒,太惹争议,各大仙门宗派曾出面集中收集焚毁过几次,从此市面上便见不到了,相易符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禁物。

    温涯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想到自己此时修为毕竟强过长风,追魂箭之伤,自己应当也能担下几成,便连日连夜炼制出相易符签下,盼能以此保他一命。只要熬到与苍炎门门主分开后,便能再找机会回去鬼哭崖下救治他。

    只是,他太过低估了追魂箭的厉害,虽然早有做一些准备,吞服了丹药,但一箭射出,他还是险些站立不住,喉头涌上的鲜血几乎来不及吞下,三箭射出,看着长风从崖边跌下,他便已疼到脱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好在众人只道他亲杀爱徒,打击过大。他自己也尽可能不流露出伤态,咬牙强站了起来,直到回到住处,方才敢放任自己蜷缩在地,呕血不止,那一身黑衣都被血水浸得透了。他挣扎着想去拿提前备好的伤药,药盘打翻了一地,只好摸索着抓了几粒随意吞服,缩在地上不住发抖。他恍惚中想,相易符制的仓促,这可能还不足四成,余下的六成,都伤在了他的长风身上,他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呢,猝不及防间,忽然滚下一颗泪。

    那一幕实在太过惨烈。

    在多年以后,牧长风在枯禅岛看到了那一晚的温祝余,看到他挣开吸饱了血水、变得又湿又沉的黑衣,露出染满大团大团血迹的白色里衣;在冷硬的地上蜷缩,连近在咫尺的床榻都没有办法躺上去;在摔碎的药盘里摸索着药丸,划破了手指,却浑然未觉,叹息一般地念了一声长风,眼中滚下泪来。只消一眼,那样狼狈痛苦而绝望的温祝余,他眼睁睁看着、却不能救的温祝余,从此便成了他永生的梦魇。

    他记得太深,便再轮回千次万次,也没法子忘记。

    以至于,只是看到了温涯身上染了大片的暗红,便足以让他联结那一刻的裂心之痛。

    *

    温涯头上挨了一下,有些脑震荡,要观察48小时,其余的没什么大碍。他见牧野脸色不好,便伸手摸摸他皱起的眉头,又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一直哄他说不疼。牧野点点头,缓了脸色抱他躺了一会儿,小声陪他说话,守着他直到他睡着,出去时却眼里脸上都隐隐带着煞。

    民警同志在跟胡涂涂做笔录,胡涂涂是真的被吓到了,刚刚也以为温涯被人捅了才满身血,哭得直抽抽,停也停不下来,牧野便让小丁帮忙把他拖走,自己坐了下来,淡淡开口道:我来说吧。

    Sharon晚上八点钟看到消息,带着人飞杭州再坐车赶过来,到时天色都已经透亮了。

    牧野在楼梯间跟律师通话,靠着墙,垂着头,见Sharon来了,向她打了个手势,又说了两句,方才挂断走了出来。

    Sharon在某个瞬间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竟已经不那么像是他们一起看顾长大的阿野,而更接近于她那个连天神也要生畏的义兄。

    好在,在见到她时,他脸上的神情又松弛了些许。

    Sharon松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便利店买的牛奶递给他,问:怎么回事?

    事情不算复杂,但属实迷惑气人。

    那人是牧野的私生粉,之前追私,就已经多少知道了些温涯跟他的关系,微博上都是十分恶毒的诅咒之语,最近接触了玄学,又开始疑心温涯用了什么邪门的手段迷惑了他的心智。

    这些原本只停留在猜测,可是就在昨天,她却收到了一个网友私信发来的链接,爆料帖里声称温涯请了狐仙牌,又暗示牧野和温涯的恋情瓜是真,就是因为狐仙牌的功效。

    那私生粉原本还能忍着,见那个爆料贴说的头头是道,还有几张照片,隐隐约约能看出温涯脖子上好像是戴了东西,一时上头,便信以为真。

    那网友又怂恿了她几句,说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她便连夜赶去周边乡下设法搞来了辟邪的黑狗血,今天原本是想要泼牧野的。只是她冲来的架势吓人,温涯又不知道她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如何能任由她泼向牧野,伸手去夺,便被泼了一身,那玻璃罐子脱了手,才又被撞了头。

    牧野说:轻伤以下不予立案。跟老刘刚刚通了电话,他说只能走民事诉讼。

    他是怕那东西泼到我身上,他根本不知道那只是黑狗血。

    他一夜没睡,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眼睛里却都是血丝,声音又低又冷,你能想象吗,如果那里面是浓酸,是剧毒

    牧长风一生坎坷,被负良多,虽然看着面冷,难以亲近,实则胸襟开阔,小仇小怨,一向不萦于怀。而牧野虽没了前生记忆,但却也是一样的性情,只是眉间少了寥落,身上有了些少年气,也绝非睚眦必报之人。今日倘若那东西泼到了他身上,砸伤的是他,只怕他也不会如何在意,可伤的是温涯,那却是当真被动了逆鳞了。

    法治社会,总不可能再用血煞宫的那套。Sharon摘下眼镜,轻叹,老叶的律师也来了,你放心,这件事绝对不会善了。今后如果再有人发疯,也够让他们掂量掂量。

    牧野抬眼,摇头,丁哲查了私信她的账号,是在一个群里接的任务,挑唆的都是偏激的私生粉,我们不是偶然遇到了一个疯子。

    Sharon也没想到此事背后水深,不由微微色变,沉吟道:那是有人要动温涯,想出这样的法子

    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牧野眼神一寒,那就全部揪出来。

    Sharon注视他片刻,颔首道:好。

    她一边与他商量,一边在自己的通讯录里翻找着能帮上忙的技术人员,心中不禁生出些感叹她这世年长过牧野,便不再叫他兄长,他们几人身负记忆而来,陪伴他从懵懂稚童一日日长大,平日总还是把他当作孩子多些。直至近来,才渐渐察觉,他已从孩子长成了男人,眉宇间偶尔也会流露出些只属于牧长风的神情了。

    她忽然有些想念义兄了。

    一切安排妥帖,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也换了岗,大约是认出了牧野,也不由往这头多看了两眼。

    牧野把那罐牛奶开了,缓缓喝了一口。

    Sharon舒展地抻了抻腰,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微微一笑,差点忘了

    牧野接过那个款式有些老的红色绒面戒指盒打开,只见,里面并排摆着两枚古朴漂亮的手工银戒,内里刻的字有点像篆书,但又不是。

    Sharon说:是老苗文。你刚刚拿到第一笔片酬那年,在黔东南结对资助的那几个学生,今年上大学,寄了礼物过来了。

    年前邮的,想着给你拿过去,过年一忙就忘了。里面的字,是好人平安健康的意思。

    我昨天原本想去珠宝店转转,忽然想起它来,觉得买来的反倒不如这对意头好,就找出来了,没想到尺寸也差不多,也算是有缘吧。

    今天日子不错,你拿去给他戴上?

    牧野摸了摸银戒内壁的字,忽然神色柔和了下来,眼中盛了些疼痛和怜惜,他把我看得太重,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受了伤也不知道疼,只看得见我皱了一下眉头。

    如果我对他说,跟我结婚,他一定会答应我。

    老实说,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求婚纯粹是在欺负他心软。

    Sharon想起从前记忆里的温祝余,唏嘘道:他天生就很会爱人,好像却不很懂应该怎样被爱。

    没关系,我慢慢教他。

    他在两枚银戒中取下属于自己的那枚,戴在了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合适,这辈子,我只欺负他这一次。

    第48章

    尽管事情发生的很快,围观的路人中有掏出手机试图拍摄的又被小丁颇有气势地喝止了,并没有真的拍下什么。不过毕竟是在横店,人多口杂,再加上现场留下的一大滩血迹,网络上还是很快就流传起了不少荒诞不经的流言。

    有的多少跟真相沾了点边,说温涯在店前被牧野的狂热私生粉砍了;有的则完全离谱,传言温涯傍上新金主,二人一道从车上下来,被牧野看到之后醋海生波,于是抄起一块砖头,把他跟金主两个砸得头破血流,现在已经被警方控制了;更有传闻声称自己在横店某医院的急诊有朋友,听说温涯的鼻梁、眉骨都已经被砸成骨折,没有几个月恢复不了,《丹衷》铁定是要换角的了,甚至还晒出了几张像模像样的微信聊天记录为证。

    这些流言一出,不止是《丹衷》的书粉、温涯的粉丝都担心到六神无主,连带着牧野家的对姐也跟着有些军心涣散虽然不至于真的相信牧野抄起板砖砸人进局子的离谱传言,但多少也猜到这件事是跟自家短不了关系的。

    一时间,有人主张尽快澄清反黑,自家哥哥清清白白地拍戏,凭什么因为某个吸血上位的营销咖被泼这么恶心的脏水?有人主张直接开撕,毕竟黑粉都已经趁机骑到他们头上来了,真以为对姐都是死的吗?

    还是几个大粉江湖已老、经验丰富,开小会商量了一下,带头呼吁在有消息前只打卡反黑、低调闭麦,以免影响路人观感。大粉们追过线下,多少都知道牧野跟温涯的事有几分真,只是眼看着他一年年从少年长大,多以妈粉jiejie粉自居,不论对温涯印象如何,总归不忍心伤了自家崽的心,甚至还换掉了个不听调配、在这当口上带大名辱骂温涯的超话小主持。

    好在众人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很久,到了第二天上午,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出来了,牧野工作室的声明出来了,授权律所发的律师函出来了,《丹衷》官微的辟谣也出来了。

    吃瓜网友瞳孔地震,一则是温涯居然真的被牧野的私生打了;二则是牧野工作室居然告黑了,有人质疑煊赫对别家艺人关心太过,上了热评热转,没想到居然把那位常年神隐的副总叶扉炸了出来,大方转发了质疑回应于公,黑粉造谣无底线,造成严重不良影响,败坏社会风气;于私,别家艺人是我兄弟,他受伤了我生气,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煊赫艺人纷纷赶来转发支持老板。

    只是,毕竟有上次的绯闻在前,仍有一些奇人跟私生粉、造谣者共情,带节奏质疑是不是粉丝真的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才发疯伤人的?

    此话一出,竟把《丹衷》的女一程宁宁也炸出来了。似乎就是在针对这些言论,小姑娘在官微发布的辟谣下留言评论,昨晚剧组朋友小聚,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等涯哥归队[心]。她开了这个头,竟有数名剧组成员纷纷留言,都称剧组朋友小聚,直接将一些龌龊的揣测扼杀在了摇篮里。温涯看到了道谢,众人却都只笑言是一碗炖牛rou的回礼,还说等他归队,要再给大家弄炖牛rou吃。

    为了安抚粉丝,温涯也晒了一张开花的春树,只露了一只手,比了一个耶,是个没事的意思。粉丝还是很不放心,在热评里嘤嘤:

    宝贝你没受伤为什么不露脸,你不要骗我我担心死了我昨晚一晚都没睡[泪][泪][泪]

    哥你不许骗我们,我明天考编马上就要考试了,现在心突突得笔都拿不稳[悲伤]

    哥你露个脸嘛,我今天一上午都没听进去课,我一个高三的孩子你忍心让我担心嘛[泪][泪][泪]

    温涯多少破了一点儿相,原本是不打算露脸的,只是看到这些粉丝的留言,看着看着却又忍不住心软,总感觉好像有一大群委屈的小毛球在围着他哭天抢地的,总不能不想办法哄哄。他一个小时前才刚刚哄完从同学的手机上看到消息的小妹,家里的长辈都年纪不轻,也不用微博,并没有渠道知道这些网上的八卦流言,小孩子却很在意、时常会搜索他的近况,最近刚刚考完一模,冷不丁看到网上都说他被打受伤了,差点吓死了,在电话里哭了好半天。

    年轻的女孩子心思细腻柔软,他不想真的影响了她们工作考试,对着镜子照了照,额上的伤处看着还好,遮一遮不怎么明显,想了想,便叫李乐去帮忙买了自出墨毛笔,换了件衣服录了个写字的小视频给粉丝。

    他在住院部后院的石桌上铺了纸,给考生们写了张考的全会,蒙的全对,逢考必过,末尾还勾了一个戴墨镜竖大拇指的Q版小人。究竟是撞了头,多少有点脑震荡的症状,站起来时还是头晕,牧野脸有点黑,不容拒绝地背他上去。

    *

    这一上午琐事太多,他没能好好休息,牧野有些不快,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他把视频编辑好发上去后便把病房里的人都清了出去,拉上窗帘,自己将人整个稳稳抱着,自己示范了一个闭眼睡觉,要他把眼睛也闭上小睡。

    温涯笑着照做,心知他昨晚一夜没睡,一定也十分疲倦,便反客为主地翻了个身,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眉心。不想却被牧野把手捉住攥着,将他的腰身抱牢,不许他乱动,低声说:你不好好睡觉,那咱们说点别的。

    温涯随口笑问:说什么?

    牧野想了想,摊开手掌,掌心上躺着一枚戒指,认真回答:结婚。

    温涯:???!!!

    他把这几年拍戏攒下的家当从头到尾报了一遍,给你当聘礼,走赠予程序。我留一台车,要是惹你生气了,我晚上就睡车里。

    上回你说暂时不愿意解约,可以考虑把资产抛售变现,收购聚点。我找人做了估值,聚点传媒这几年经营缩水,只靠一两个艺人撑着,你的老板会很乐意套现。

    结婚可以出国走个形式,多伦多,拉斯维加斯,或者随便你喜欢的地方,如果想办婚礼,就再休个假,办一场婚礼之后捐建学校,用我们两个的名字,等到什么时候你愿意公开,就放捐赠证书出来,别人看了一眼就能明白,我是你的爱人,名字跟你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