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牧野回了一条,过去浴室看他刷牙,说:我出去一趟,下午回来陪你收拾行李。

    温涯点点头,满嘴泡沫地问:干什么去啊?

    牧野在骗他和说实话之间纠结,最后选择了第三套方案,一本正经地答:不告诉你。

    *

    牧野跟江盈约在了万盛街一家日式茶室见面。

    店铺十一点钟才开始营业,这时正是安静客少的时候。

    二人选了一间边角的包厢说话,江盈说:有几个月没看见你了,好像瘦了。

    牧野说:拍戏减的。

    江盈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怕我欺负他,所以才不把他带出来见我?

    茶具送了上来,牧野舀了茶粉,取了茶筅点茶,只摇摇头说:没有。似乎不想过多解释。

    江盈又问:那是他自己不愿意过来?

    牧野将打好的抹茶递给江盈,放下茶筅,简短地说:他生病要多休息,我不想他cao心。

    江盈倒是并未深究,将茶碗捧在手里,看着儿子动作熟练地开始打第二碗,忽然有些怅然,随口说:那确实要多注意。

    我前阵子找了个易学大师,看看你meimei的八字,顺道也看了看他的,不知道时辰,只能看个大致

    人家说他前运不好,年轻时劳碌波折,要注意刑伤疾病,不过后运应该是很不错的,就是看不出是不是你的正缘,回头我再找个出马仙给看看。

    牧野原本心不在焉,听到这里,终于撂下茶筅,主动开口发问:后运是从多少岁开始算?

    第63章

    最近刚刚养了个小女儿,特地前来释放一下过剩母爱的江女士没有料到儿子居然会买她的账,难得主动搭了一回腔,不由喜出望外,说:上次他就是顺便看看,也没说很具体不过那个师父据说在东南亚名气很大,帮过很多人趋吉避凶,你要是想算,下回我把他请过来。

    牧野本想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有名片吗?

    江盈划了划手机,说:我给你推他的微信。你呢,就备注我的名字,回头我跟他讲。

    牧野低头瞄了一眼她发过来的名片,名字叫作元玑子,头像还是某个热门网游里的帅气道长,

    江盈问:加了?

    牧野说:没,不用了。

    江盈饮了口茶,见他放下手机,便又捡起茶筅,不再主动开口,感觉自己今天过来纯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心中有些不快,埋怨道:又不说话。

    牧野思索了几秒,礼貌地抛过去一个新话题,看看小孩儿?

    江盈脸上的表情这才和缓了些,说:什么小孩儿,以后就是你meimei,大名叫江霏,小名叫作Queenie,未来的小女王你爸取的。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翻找照片,Queenie的八字非常好,旺亲,旺父母,也旺你。

    她终于翻到了一张婴儿艺术照,将手机递到了他的手里,牧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女婴头上戴着一朵毛线勾成的小花,眼睛很黑很大也很灵,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倒是真的有点像江盈。

    不过你放心,你爸也就是那么一说,江盈眨了眨眼,虽然她的名字叫Queenie,但毕竟随我姓江,就算是将来也不可能成为盛勋的queen。

    牧野并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反应,只是说:很可爱。

    江盈笑着说:最近看看Queenie,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想起你刚刚生下来那会儿。

    以前好像都没有跟你讲过,你生下来那天真是把我吓死了那天晚上我刚刚进医院,时间已经很晚了,自己也没什么感觉,原本以为要等第二天才生,结果临到半夜,胎心监护一直嘀嘀嘀报警,医生说你被脐带缠住,缺氧窒息,只好赶快推手术室,把你剖出来。

    医生把你抱过来给我看,麻醉师说,快十二点了,缝针还要一个小时,干脆给我加点药,让我直接睡过去算了,我就怕不盯着医生不好好给我缝针,缝得不平整疤痕很难去掉的

    牧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问:快十二点?

    江盈随口说:对,其实你的生日应该往前推一天,不过那天阴历带四,不大好,不吉利,我还是喜欢廿五。

    牧野点了点头,忘了手里打好的抹茶用的是沸水,凑近唇边喝了一口冷静,火辣辣的疼便从口腔一直烧到喉管,一路烧到胸口,却从疼里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意。

    九月廿五。

    天生孤剋,刑伤所爱,则灾厄可折。

    九月廿四。

    去他妈的天生孤剋。

    世上没有比这天更好的日子了。

    *

    温涯打包好第一个行李箱时才刚刚过十二点半,门口有人敲门,他还只当是牧野回来,忘了带房卡。

    他答应了一声来了,过去开门才发觉门外站着Sharon,他有些意外,初时只道是活检出了结果,不过想想怎么也不会这样快,随即便反应过来多半是她怕牧野一个人疲劳驾驶,所以一路从上海陪了他过来。

    他打了个招呼,站在正午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明明是穿着睡衣,却依然看上去干净明朗,十分俊秀好看。

    他取了个垫子摆在地上,笑着说:没处下脚,坐这儿行吗?

    Sharon坐了下来,看着他一件一件叠衣服打包,看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记起什么了,是不是?

    昨天晚上,老牧对我说,别玩你哥的手机,我一开始怀疑他只是在开玩笑,问他说了什么,他好像又不记得自己说过,不像是玩笑。

    温涯想了想,说:他有时是会想起一些事,但通常只有画面,他不太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倒是没遇到过。

    Sharon点点头,那是正常的状况,他拍《丹衷》,又找到你,多多少少会刺激到一部分回忆。但他没道理会全部记起来,像是我们的身份,或者说自己究竟是谁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她微微凝眉,无框眼镜下,一双秀目中有种淡淡的愁绪,这个时候原本不该让你cao心这些,但是完整的记忆对他而言有可能反而会很危险

    温涯听到危险二字,脸上的表情骤变,究竟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有这么严重?

    又见她踌躇未答,语气也严厉了起来,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实情?

    Sharon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神情,心中也不禁有些动容,说:你要先答应我,一会儿不论听到了什么,都要谨记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听过了就尽可能放下,绝不能折磨自己。

    温涯轻叹,隐隐猜出她所要说的,必定是十分痛苦的回忆,认真道:我答应。

    Sharon点了点头,既然决定要说,便也不再迟疑,一开口,便丢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温涯,这不是我们第一世轮回为人。

    三千世界,却只有一个温涯,她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疲倦而悲哀的神色,你猜,他要一共试错多少次,才能找到你?

    温涯的脸色倏地苍白了下去,耳畔一阵轰鸣,所有的声音都好像隔了一层玻璃。

    他掐了掐掌心,嘴唇有些发颤,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问:多少次?

    还记得《人间不见昆仑山》吗?

    是他第二次见到牧野时,北电小剧场正在上演的那部话剧。牧野的角色是后羿,拥有无尽生命的AI后羿,为了与他的爱人重逢,夺取了那架半成品的时光机器。

    那是我写的剧本。

    时光机器,没有坐标,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中漫无边际地飘荡。

    我们的运气大概还算好些。

    那时我们已经知道你来自另一个时空,他几乎日日待在识海里,恨不得一帧一帧地在记忆里找到关于你的世界的蛛丝马迹。

    但你很少提及关于你的世界的一切,线索有限,他只好去碰碰运气。

    温涯怔了怔,无端想起牧野喜欢的皮克斯,想起那天在他的耳机里听到的那首、他思念故人时曾偶然弹过几回的《remember me》。

    须弥山上空有道天裂,能通三千世界。

    一开始只是他自己独往那时我们修为尚浅,也怕会在那道天裂后撞得形神俱灭。天裂之后的时间概念与我们的世界不同,往往他一个时辰归返,就是一世已尽。

    后来他回来的越来越快,虽然修为无损,但却越来越没生气。我们都只当他是希望落空,心里沮丧,直到一次偶然见他发作,才知道他是伤了魂魄,就和你当年一样。

    好在他已是魔神之身,又有修为护体,我们轮流替他护法,折腾了一年半载,总归还能复原,比起你那时还是好太多了。

    温涯艰涩道:是那道天裂伤他?

    Sharon摇了摇头,似乎是这件事要比方才的那些更难讲出,张了张嘴,努力了半晌,才轻声道:他有自己的办法感知到你,只要确认一个世界没有你在,他就会尽快脱身,去往下一个世界

    怎么脱身?

    Sharon道:与你的世界相似的世界大多灵力稀薄,他一旦轮回,就等同于没了修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就是,自毁过太多次,才会伤了魂魄。

    傻小孩。

    这世上还有什么你做不出的傻事。

    温涯双目通红,终于忍不住别过了脸去,撑在茶几边沿的手抖得厉害,很用力地大口吸气,却好像吸不进去,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心脏在疼还是胃在疼。

    Sharon不忍道:还要听下去吗?

    温涯道:听。

    Sharon轻叹道:那次之后,我们就开始随他一道轮回,来确保他不会再用那种方式回去。

    他已经有这么多次非自然死亡的记忆,真的不能更多了,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危险值,谁都不知道哪一次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她说到这里,鼻尖眼角也微微泛了红。

    但我们都知道让他留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捱日子,太残忍了。他为魔还可以靠鬼母留下的《无念真诀》撑一撑,为人时实在太难熬了。

    所以我们设法模糊了他的记忆,只让他保留对你的印象和直觉来寻找你,这样即使你不在这个世界,他充其量只是觉得空缺了什么,至少还能将这一生过下去。

    我们的寿命太长了,记忆也太长了,他不像我们,他已经作为一个凡人活了二十年,如果骤然全部记起来

    会怎么样?他会疯吗?

    第64章

    年轻时温涯也曾经在书上、影视里看到过那种之死靡它的爱情。

    十六年后不见龙女跳下断肠崖的杨过,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日晒的阿难,阿瓦隆湖畔等待千年的梅林,好像十六年、五百年、甚至千年,这样漫长的时间,就只是个名为深情的勋章,只要书页翻,镜头转,便不痛不痒地倏忽而过。

    却甚少有人会去想,年拆分成了月,月拆分成了日,日复日,文火熬心,痴心之人们,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温涯也不会去想,因为那些只是供人消遣的故事。可是这样的故事真正发生在他的长风身上,他却只觉像是心脏都被生生从胸膛拉扯了出来,又被丢进了绞rou机里他以为枯禅岛上,火璃树下,他的长风受的苦已经够了,却没有想到那些还远远不是全部。

    他的长风,那年见他在外门受人欺辱,满身淤伤发黑骇人,小孩子却好像已经被磋磨得成了木头,连疼也不知道喊,连哭也不哭声,那时他便发誓要带他回霜雪峰,绝不会让他挨饿受冻,让他再受他人欺辱。

    并没有谁赋予他这样的责任和使命,那时他也不过是因为不忍和心疼,之后霜雪峰上十年日月,他也自以为做到了,他顺顺利利地将那个伶伶仃仃的小孩子,养成了潇洒挺拔的少年。

    他对于他的心愿如,多年未改,不过是盼他平平安安,不必去经历那些伤害苦楚,可他又怎会料到,牧长风这生最大的苦楚,竟是因他而受。

    他们为了暂时停下他的痛苦,选择了封起他的记忆,可是现在遇到了他,他却要记起来了。

    不仅仅只是世世无望的寻找,还有死

    他死过很多次,每次死亡时的痛苦,都会永远印刻在他的记忆中,魔神之体尚且难以承受,濒临崩溃,如今凡人rou身,如果那些记忆回来,又会是如何?

    Sharon阖目,回答说:我不知道,最有可能的是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

    温涯道:他会记起每次死亡。

    Sharon轻轻了头。

    我只尝试过次不是衰老到安息在床上,而是像他那样,那种滋味

    明明是三月尽头的正午,明明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小女妖,说到此处,她却脸色迅速地苍白了下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哥的精神力很强悍,所以他才敢用这种冒险的办法,但现在他是个凡人,他连识海都没有,这绝不会是他可以承受的。

    温涯的脸色也很难看,却在尽力维持着冷静,问:我可以做什么?

    Sharon从背包里取出几支针剂,说:万情况不对,就先放倒,肌rou注射,能维持十二小时,尽快把他送过来,送香港不方便先送北京。

    温涯问:镇定剂?

    Sharon头,安全剂量,有副作用,但总比用板砖敲晕强。

    交给你了,用不上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