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

    那侍女连忙向他行礼应是。

    江随舟见一屋子的下人都悄无声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想来自己的斥责也是有用的,至少这一个院子里的人,不会再敢轻易欺负霍无咎了。

    他松了口气,转身走了。

    该做的事他做了,现在,他要去书房享受没有霍无咎的快乐时光了。

    而他没看到,他走之后,跪在地上那侍女露出了不甘的神色。

    她名叫桃枝,原在这屋中,颇受王爷器重,平日里近身伺候王爷的,除了孟潜山就是她了。

    却没想到,因着这么个残废,被主子教训了一通,好生丢了一番脸面。

    但是,主子虽训了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却并未亲自罚她。想来还是主子怜惜她,只是恰好听到,提点她几句罢了。

    她抬头,冷冷看了霍无咎一眼。

    全是这残废惹出来的事。

    而江随舟也没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霍无咎,低垂的睫毛下,那被掩去的目光有多冷。

    在江随舟走出房门时,霍无咎抬眼,凉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他只觉得这靖王挺可笑的。

    既要派人监视他,直接这般做就罢了,何必再在他面前装出一副维护他的模样。

    甚至还为了做戏,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没这个必要。

    眼看着便入了夜,到了晚膳的时辰。

    王爷一进书房,便将其他人都屏退在外,连潜山公公也不例外。不过这倒不稀奇,平日里王爷忙起来时,就极不喜欢被旁人打扰。

    因着房中如今多了一位主子,故而虽说王爷一直没从书房里出来,小厨房里还是陆陆续续地备起了晚膳。

    没一会儿,便有人送消息来了。

    说今儿个有两位大人要请王爷用膳,今儿王爷便不在府上吃了。那小厮道。

    孟潜山这会儿伺候在书房外头,房中便是桃枝说了算的。侍女们纷纷看向她,便见她环视了一圈四周,最后目光轻蔑地落在了霍无咎身上。

    他此时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

    那还愣着干什么,布膳呐。她冷冷道。王爷今日不在府上用膳,难道便要饿着咱们房里的这位主儿了?

    周遭的下人谁也不敢惹她,听到这话,众人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伺候在霍无咎旁侧的孙远见状,连忙上前来替霍无咎推起轮椅,便要将他推到桌边去。

    霍无咎没说话,将书放到了一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不喜欢看书。

    他从小看到字就烦,不是逃课到军营里骑马,就是想方设法地折腾先生取乐。七八岁上下的时候,他便气走了两个先生。阳关偏僻,想寻个教书的本就困难,气得他父亲成日里拿着马鞭追着他揍。

    一直到现在,他看会儿书也觉得头疼。但说来可笑,他现在除了翻翻这些让他头痛的东西,也做不了别的了。

    霍无咎瞥了那本书一眼。

    孙远见他放下了书,便推起轮椅,将他推到了桌边。

    桌上已经布了几道菜,方才桃枝也发了话,这会儿热腾腾的菜便接二连三地往里端。因着是按着江随舟准备的,这晚膳便丰富精致得很,在亮堂的灯火下冉冉冒着诱人的热气。

    桃枝站在一边看着,面上冷若冰霜。

    她本就生得漂亮,当时她来王府时,连人牙子都说,若是命好,说不定能做个通房侍妾的,就能从奴婢变成主子。

    她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却没成想,自家主子只喜欢男人。

    男人有什么好的?就算是男人,顾夫人那样的也就罢了,面前这个又高又大的残废,怎么还往主子后院里挤呢!

    因着下午丢了面子,桃枝越看霍无咎越不顺眼。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是个将军又有什么用?一双腿都废了,还要到人家的后院里去伺候男人。桃枝心下恨恨地想。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端着汤来,跨过门槛时,一不小心,险些将汤洒出去。

    反正王爷今晚也不在。

    桃枝冷着脸走上前去,一把端过了那汤。

    怎么冒冒失失的?她横了那丫鬟一眼。

    丫鬟连连道歉。

    却见桃枝横了她一眼,端着汤便转身往桌边走去。

    下一刻,她颇为刻意地往桌上撞去,一盅guntang的汤,便被她往下一翻,全倒在了霍无咎的腿上。

    第14章

    热气腾起,一整盅汤顿时全泼在了霍无咎的腿上,沿着衣袍的布料,淋漓地往下滴。

    四下的侍女们发出一阵惊呼,后头的孙远也惊得跳了起来,匆匆扯过一块布巾替他擦拭。

    唯独坐在那儿的霍无咎一动不动。

    guntang的汤浇在身上,即便隔着衣袍,也依然是疼的。

    但是皮rou上的疼,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只垂下眼,看向他的双腿。

    他眼看着她故意将汤浇在他身上。那番举止落在习武之人眼里,是最为拙劣的慢动作,但是他却躲不开。

    因为他的腿不能动。

    这种羞辱,比rou、体的疼痛来得难捱多了。

    片刻,霍无咎抬起眼,淡淡看了桃枝一眼。

    她若不是个女子,他定会百倍奉还,将那guntang的汤水,尽皆灌进对方的喉咙里。

    但他从不会对女人动手。

    但是只这冷冽阴戾的一眼,也让桃枝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接着,她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这残废居然还瞪她,她竟然还怕了?

    她有什么可怕的,反正王爷今日也不在府中!院里如今独她说了算,她就不信旁的奴才敢去跟王爷嚼舌根,也不信这个残废有脸去找王爷告状!

    桃枝立马眼睛一瞪,冷笑道:怪奴婢手下不留神,不小心绊了一跤。只是主儿竟不知道躲开些,不然,也不会烫到您。

    接着,她一抬眼,便看向了后头的孙远。

    你这奴才怎么也这般笨?让你在这儿伺候,是让你给主儿推轮椅的,在那儿杵着做什么?笨成这样,明日还出去扫院子算了!

    平日里王爷本就在安隐堂待得少,孟潜山又是走哪儿跟哪儿,因此她素日在这院里作威作福惯了。

    周遭的下人,自然是想骂就骂,骂完了,还会有几个胆大些的来劝慰她,替她打圆场。

    但这会儿,她一股脑儿地骂完了,房中却静得落针可闻。

    她喘了几口气,皱眉四下看了一眼。

    便见满屋子的侍女,各个儿低垂着头,像一群鹌鹑。

    桃枝打量了她们一番,不悦地皱了皱眉。

    怎么,今儿屋里多了个小妾,就把她们吓成这样?不过是个路都走不了的残废,有什么可怕的。

    她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出去。

    却在回过头时候,看到了站在房门前的两个人。

    桃枝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王王爷!

    江随舟在书房中一直待到暮色四合。

    早便有请柬递来,是工部的两个官员请他夜里去喝酒。江随舟初来乍到,连自己酒量怎么样都不知道,想来想去,还是不敢仓促去赴宴。

    于是,他拖了一会儿,干脆让孟潜山亲自拿着帖子去回了,说他昨天夜里没睡好,受了风寒,今天在府上养病呢。

    也幸而他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故而这借口找得颇为顺利,那两人也没再强求。

    待处理完了这事,江随舟才出了书房。

    虽然自己房里如今塞着头凶神恶煞的病虎,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吃晚饭了。

    却没想到,刚走到自己的主屋门口,他便正好听到桃枝在阴阳怪气地责难霍无咎。

    那丫鬟正站在桌前,将坐在轮椅上的霍无咎挡得严严实实,此时正叉着腰,尖锐的嗓音远远就能听得到。

    孟潜山看到这场景,脸色一变便要开口,被江随舟一抬手,制止住了。

    虽看不到这丫鬟的正脸,但是从她的衣饰可以看出,正是今天中午搬箱子撞到霍无咎的那个。江随舟本以为自己训斥了她一顿,她就不再敢了,却没想到这丫鬟竟能嚣张至此。

    江随舟一时分不清,她是嫌她自己命太长,还是嫌他江随舟的命太长了。

    他只静静看着她趾高气扬地发作,再看她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自己,再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江随舟看她哆哆嗦嗦的模样,有些无语。

    这会儿害怕有什么用?刚才对着霍无咎凶神恶煞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他向来厌恶有些人的这种劣根性。

    他作为一个千年之后的人,自认对生命和人格保留着该有的尊重。但是,偏偏有些人,被尊重了人格,却要去践踏别人的;本就是受人奴役,转头却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去奴役其他人。

    孟潜山见江随舟冷着脸不说话,忙上前一步,冷声道:桃枝姑娘,好大的威风啊!您倒是还记得霍夫人是主子?奴才见您这幅模样,是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呢!

    桃枝颤巍巍地一个劲磕头,匆匆狡辩道:王爷,奴婢没有!是是给夫人推轮椅的小厮!他推着轮椅撞到奴婢,奴婢才不小心将汤洒在夫人身上的

    本王是瞎了吗?

    江随舟皱眉,打断了她。

    桃枝被吓得一哆嗦,脑门碰地,跪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江随舟收回目光,淡淡道:孟潜山。

    孟潜山立马意会,忙道:还留着她在这儿碍王爷的眼吗?拖下去!

    立马有廊下的两个小厮上前来,将桃枝拖走了。

    江随舟知道,孟潜山会替他处理好。他按了按眉心,走到霍无咎的面前。

    他腿上此时湿漉漉的一片,旁边的汤盅上还隐约冒着热气。

    被往身上泼了一盅汤,本就羞辱性极强,那丫鬟又是特意泼在霍无咎的腿上,便更像是特意往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看着他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模样,江随舟心下莫名有点发堵。

    他费劲地收回了目光。

    让对方在这儿受了委屈,肯定不能什么都不做。但是作为高傲冷酷的王爷,也不能随便对对方道歉。

    江随舟头疼死了。

    他顿了顿,道:去,先推夫人到后头换身干净衣袍。

    他需要组织组织语言。

    孙远连忙应是,推着轮椅去了里间的屏风后。

    江随舟在桌边坐下,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正打算静一静,却见刚进到屏风后的孙远又独自退了出来。

    江随舟抬眼:怎么了?

    孙远两手空空,站在那儿有点手足无措:夫人说,用不着奴才。

    江随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屏风上。

    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一个坐着的人影。

    他顿了顿,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能理解霍无咎此时的心境。许是因为他学了将近十年的历史,光是研究霍无咎的论文都写了几篇。

    他知道,霍无咎谁都不需要。

    即便他断了双腿,也不需要别人将他当做残疾人来照顾。他是生在阳关风沙里的鹰隼,生命力极强,且尤其地独立高傲。

    想让他死并不容易,但想让他被关在笼中锦衣玉食地照料,却更难。

    这也不是他所需要的。

    江随舟沉思着,原是该思考一会儿的措辞和对策,神思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房中一片安静,唯独屏风后能听见隐隐传来的衣料摩擦声,和轮椅微微晃动的声响。

    没一会儿,霍无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径自摇着轮椅从屏风后出来了。

    孙远连忙上前来替他推轮椅。

    霍无咎在这儿还没有可换的衣服,府中几位主子,也没谁有他这么高大的身材。他这会儿身上穿的,是一身临时拿来的粗布短打,小厮穿的。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这人长得帅了,穿什么都是衣服架子。分明只是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却有股戎马倥偬的锐气。

    孙远利索地将霍无咎的轮椅推到了桌边,江随舟拿起了筷子,偷偷看了霍无咎一眼。

    他是记得霍无咎腿上还有伤的,虽说这伤在他小腿处,却也极有可能被热汤溅到。

    但是看霍无咎这不声不响的模样,江随舟心里没了底。

    若是什么事都没有,贸然给他叫大夫,自然不妥。但是,他又知道霍无咎这人特别能忍,到底烫到没有,江随舟也不大确定

    这么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霍无咎几眼。

    却在这时,霍无咎抬眼看向他,精准地捕捉住了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江随舟欲盖弥彰地要错开眼去,却见霍无咎神色淡然,静静直视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

    被抓了个正着,躲不开了。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一边夹菜,一边淡淡开口道:可有打湿纱布?

    没有。霍无咎开口了。

    他声音是颇为低沉的好听,弥散在夜色中,像醇厚的烈酒。

    江随舟淡淡嗯了一声。

    此人自作主张,今后不会再出现了。他说。

    霍无咎没有出声。

    江随舟也没指望他回应自己,只抬头看向孟潜山。

    孟潜山连忙点头哈腰:主子放心!再没下次了!

    江随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心想,倒是可以因着今日之事,显出几分稍有愧疚的姿态,再因此慢慢转变自己对对方的态度。

    而他房中的这些人,就更不用担心了,经过今天这事,定然谁也不敢再怠慢霍无咎。

    他虽知道霍无咎不需要这种照顾,但他却需要借此亮明自己的态度至少让霍无咎知道,自己虽不喜欢他,却也无意针对他。

    一顿饭吃得极为沉默。

    待到用完了膳,侍女们将桌上的盘盏撤下,便纷纷到内室中收拾去了。

    王爷夜里要看的书、主子们要睡的床榻,都要整理妥当。

    江随舟坐在旁侧,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睁睁看着孟潜山领着人到卧房中收拾去了。

    他目光有些僵。

    今日独自在书房里待得太、安逸,竟不小心把这件要紧事忘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侧的霍无咎身上,又沉重地垂下眼,看向了手里的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