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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燕 第51节

    寒风凛冽,女子被冻得发抖,苏燕把袍子解下来披到她身上,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女子的头发泛着枯叶一样的色泽。

    她瑟缩着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中露出她仓惶无措的脸。

    苏燕身后的侍卫提醒她:“苏娘子,她是胡人。”

    既是胡人,也是军中的营妓,是再低贱不过的存在了,这场叛乱因胡人而起,军中将士对胡人都有怨气,遇到一个胡人长相的营妓,必定是往死里折磨。

    苏燕没有理会,问她:“你还能站起来吗?”

    虽说是胡人,却有一口连苏燕都自愧不如的金陵洛下音。

    “能起来。”

    她站起身和苏燕道谢,想将身上的斗篷还给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嫌脏,我可以给你洗干净。”

    “不用了。”

    长安有很多胡人,苏燕从前也是跟着胡人的商队去的长安。

    “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是有一个女婴吗?她怎么样了?”

    胡姬说道:“你说的女婴,她如今被周娘子她们照料着,我也不大清楚,她们不让我碰。”

    她嘴唇上有干裂的伤口,望着苏燕的目光都带了点不安。

    “你怕我吗?”苏燕问她。

    胡姬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长安的贵人都瞧不起胡人。”

    苏燕摇头,说道:“我不是贵人,长安的贵人也瞧不起我。”

    “多谢你,你跟他们不一样”。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嫌弃我是胡人吗?”

    “我从前去长安就是胡商带着我去的,路上他们还给了我东西吃。”

    她喃喃道:“长安……我知道,我从前也在长安。”

    苏燕和她道别的时候,她还坚持着说:“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等苏燕回到营帐的时候,徐墨怀正在营帐前等她,看到她回来,立刻牵过她冰凉的手,不悦道:“斗篷去哪儿了?”

    他想到什么,语气突然凶狠起来。“你是扔了还是烧了?”

    第71章

    苏燕也没想到徐墨怀会问这种话。

    “方才借给了旁人,下次让她还回来就是了。”

    “借给了谁,男人?”他不悦地皱起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燕解释道:“是一个营妓,她衣衫不整被冻得发抖,我才将斗篷给她盖上了。”

    徐墨怀闻言立刻道:“谁让你到那种地方去的?也不怕污了自己的身份。”

    苏燕被训得一愣,随后才想起来反问道:“我是什么身份?”

    他突然便沉默了,薄唇紧抿成一个冷冽的弧度,仿佛下一刻嘴里就要冒出些刻薄伤人的话来。然而直到苏燕都有些忐忑了,他也没说话,只是拉着她走入了营帐,将她冰冷的手握紧。

    营帐里很暖和,铜炭盆边搁了一壶酒和一小碟洒了椒盐的羊rou,一旁放着捣碎的茱萸。

    徐墨怀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苏燕坐在炭盆边喝了一口热酒,腹中好似有一团火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五脏六腑,最后热度蔓延到全身。她小口小口地喝着,不知不觉脸颊也在慢慢地开始发烫。

    等徐墨怀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壶酒已经被苏燕喝去了大半。她的面上染了团红云,也不知是被烤得发热,还是真的喝醉了。

    “不许在这里睡。”徐墨怀拍了她一下,想让她去榻上睡。

    苏燕眼睛倒是澈亮,看不出有要醉的意思,徐墨怀担心她踉跄着一头栽倒火盆里去,想伸手将她给捞起来,谁知却被她给狠狠地拍开了。

    “狗皇帝,不许碰我!”

    徐墨怀手上一僵,停在半空中良久,缓缓扯出一抹冷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方才说什么?”

    苏燕捂着发烫的脸,根本不理会他,自顾自钻到了被褥中,动作笨拙得像是一只往土里拱的地鼠。

    徐墨怀僵站在原地,一身怒火无处发泄,几乎想将她从榻上拖下来教训一顿。他平复了好一会儿,坐在书案前看书,强忍着想将火气压下去。然而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和醉酒后的呓语,他愤而将书狠狠一掷,起身朝着床榻走去,想要将苏燕叫醒后给他认错。

    然后等他走到榻边,却发现苏燕没有脱衣裳,裹着被褥只露出小半张脸,黑发像是绸缎似地铺开。他动作一顿,在床榻前来回踱步,阴沉着脸盯了她半晌后,俯身将她的鞋靴给脱去,回到书案前继续看书。

    ——

    次日苏燕醒来,对昨夜的事显然已经没了多少印象,面对徐墨怀一大清早的冷脸也不觉有异。

    她坐在书案边喝着rou羹,将徐墨怀的书垫在了碗下,他瞥了一眼,丢给她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说道:“将这些字抄下来,有一处错漏,今夜便别想睡了。”

    苏燕觉得莫名其妙,更不懂他哪里来得火气,然而再憋屈,也只能闷声接过,坐在一边拿着笔照着模样临摹。

    虽说她也试着在读书写字,却也是识字有限,徐墨怀丢给她的这张纸上,没有一句她能完整地念出来。

    等她抄过一遍停下后,徐墨怀冷声道:“继续抄。”

    “还要抄多少遍?”苏燕疑惑道。

    徐墨怀凉凉一笑。“抄到你知道错了为止。”

    “我又做错什么了?”

    “自己想。”

    苏燕反复想自己究竟又做了什么惹得他不快,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两个跟随的侍从给记下来了,一句一句试探过去,徐墨怀的脸色反而更差了。

    他忍了又忍,只说道:“苏燕,下次不要让朕看到你喝酒。”

    她依旧不解,只当做是徐墨怀疯病又犯了,平白爱折腾人。

    徐墨怀不许她停下,她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抄着这些看不懂的字句。

    徐伯徽来求见的时候,他也没有要苏燕回避的意思。

    徐伯徽见到营帐中的苏燕也没有惊讶,与徐墨怀照常说着战事,随后又道:“朔州被胡人兵马围困已久,一路上兵马粮草皆被阻截,各州郡为求自保都不敢轻易派援兵去,何况林家如今失了势,不少人便想着借机踩上一脚。林照是文臣,能让朔州撑了这么长的时日实属不易,只恐城中粮草断绝,天寒地冻的,百姓们也要跟着遭殃。”

    徐墨怀点头,说道:“朕心中已有了人选,虽然叛军必定早在路上设伏,只是朔州危在旦夕,再耽误下去,城中百姓恐撑不过这个冬日。”

    “皇兄便让我去吧,等这个冬日过了,我必定将朔州给保住,带着晚音和林照来吃团圆宴。”徐伯徽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

    徐墨怀点头应允,目光投向一边的苏燕,她还在抄那几句话,倘若前面几张纸上的字还算端正,到后面便越发潦草敷衍,几乎要努力辨认才能看出她写了什么。

    徐伯徽好奇地贴近,看到纸上的字下意识念出声:“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

    他不禁笑道:“原来你在抄椒花颂?离新年还有段日子,未免太早了些。”

    苏燕没听懂他的意思,却觉着有些耳熟,仿佛在何处听过,皱眉道:“什么椒花颂?”

    徐墨怀轻咳一声。“徐伯徽,你该出去了。”

    徐伯徽领会了他的意思,弯着眉眼笑出声,摆摆手走出了营帐。

    苏燕疑惑地去看徐墨怀,却被他抱到怀里,随后便听到他说:“除夕之前,你要将这段祝词熟记下来,还要会写会背。”

    他拈起一张苏燕抄录的椒花颂,嗓音沉而缓,将纸上的字念了出来。

    苏燕脑子里的某个几乎要忘记的记忆,似乎突然就被翻找了出来,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

    从前在马家村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度过了除夕,第二日清早,屋外下了雪白茫茫一片,他穿着身落拓的寒衣,站在雪地中对她念了一段新年祝词,气息交换间,口中吐出的水汽像是雨后罩住青山的雨雾,让他的眉眼在朦胧下更显英俊深远。

    苏燕就是在那一刻,心脏跳得飞快,好似有一股温热的水流顺着心上的缝灌了进去。

    此刻她被徐墨怀抱在怀里,听着他念着与从前没有出入的一段话,却只剩下一股悲凉感。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是在想她一个卑贱的农妇,不配听到他念的祝词,还是在心中嘲笑她愚蠢无知,连他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懂。总归不会是同她一样真心感到欢喜,不会同她一样想着,若是往后年年都能一起便好了。

    “为什么?”

    徐墨怀听到怀里的人忽然问他。

    “就算我背下来了,又有什么用?”倘若徐墨怀真的是刻意为之,她便觉着他如今越发可笑了。

    徐墨怀掰过她的脸,微低下头吻她,将不想听到的话堵回去。

    ——

    白日里徐墨怀不在营帐里,苏燕常被人监视着,便也没了四处走动的兴致。若不是薛奉说徐墨怀去马场和将军们比试骑射,她一定还会继续在营帐中呆坐着。

    她并不为去看徐墨怀,她只是觉着若能瞧见他出丑,那必定是件极有意思的事。这样自负傲慢的一个人,兴许输给了谁就会将他给拖下去砍了。

    苏燕走出去没太远,就瞧着寒风中一个女子纤弱的身影。她抱着一件斗篷,白皙的脸颊冻得发红干裂,看到苏燕后眼前立刻一亮。

    苏燕快步朝她走过去,说道:“你怎么来了?”

    胡姬将斗篷还给她,说道:“我洗过了,他们不让我过去,也不肯替我传话,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你。”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脖颈上也有明显的伤痕。

    苏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吃东西了吗?”

    胡姬的眼睛是像玉石一样的碧色,直勾勾地看着苏燕,让她忽然有些心软。

    “你要给我吃的吗?”她捏着自己的衣角,略显局促地问道。

    苏燕点了点头,拉过她。“你跟我来吧。”

    第72章

    苏燕抱着厚厚的斗篷,忍不住想这胡女实在太实诚了些,冬日里的水冷得像刀子似的,要洗这样厚的衣物,必定要遭不少罪。白日里非但晒不干,反会结冰冻成一大块儿,想必她夜里也架在火边烘烤,才干得这样快。

    苏燕怕徐墨怀小心眼怪罪,没有将人带进营帐,好在太阳出来了,外面挖了一个大大的土坑,里面正烧着柴火,两人围在火堆边并不算冷。

    她让人送来了酥酪和烤熟的羊rou,胡女吃得很急,像是几日不曾吃过好饭一般。一碟rou她都吃了个干净,酥酪也喝得见底了,苏燕又让人给她拿了干饼。

    她似乎是终于饱了一点儿,吃干饼的时候没那么急了。

    等她都吃完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一双鹿似的眼睛看向苏燕。“他们说大靖的皇帝也在这里,你是皇后吗?”

    苏燕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说道:“皇后怎么会是我这样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以前是在乡下种地放牛的,什么都不懂。我这样的人要是成了皇后,天下人都会耻笑。”

    胡女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说道:“你心善,长得也好看,为什么要嘲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