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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157节

    “义父可是觉得,这包袱沉重无比,比那百八十斤的青龙大陌刀要难上手多了?”

    肖准嘴角勾起,眉宇间却是故作沉痛。

    “诚如南回所讲,实在是令人烦忧。不知可有何妙法能解?”

    肖南回沉吟一番。

    “若有下次,义父记得道出府上银钱不够的隐忧,杜鹃姐兴许会收敛一二吧。如今嘛......”她顿了顿,伸手将那沉重无比的包袱接了过来,“就当南回自甘牺牲、生受了这一遭吧。”

    肖准笑了,作势行了个礼。

    “如此,便有劳了。”

    肖南回有短暂的愣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肖准笑了。过往一年发生的事情无不带着翻覆摧毁的力量,令她一度以为很多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就在方才,一个普通晚春的清晨,那种长久以来的沉默与疏远被轻易打破了,陪伴多年的温情与亲近渐渐发力、透出热度来。

    肖南回明白,肖准会是她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他。

    人生能有几多个十数年?不过匆匆、转眼便是迟暮死别之时。而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十数年,便都是同眼前人一起度过的。他们是同门的师徒、异姓的亲人、彼此支撑相互扶持走出悲伤岁月的朋友。

    是的,肖准是肖南回的朋友。一位带她走出大漠、赋予她新生的朋友。

    他其实不欠她什么。

    他们只是从同路、走到了需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

    她想为先前的疏远道歉,也想将这段时间憋在她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义父,其实有件事我......”

    就在她犹豫是先说她与皇帝的事、还是先说宗颢与那绶带的事时,礼官司舟的声音将一切都打断了。

    “见过青怀候。大人原来在此处,真叫小的好找。”那司舟喘着气,一看便是一路疾走而来,“春猎礼就要开始了,所有参猎的将军都要提前半个时辰准备,肃北位列第二,怕是耽搁不得。”

    肖准点点头,又看一眼肖南回。她立刻会意。

    “既然如此,义父便快去吧。”

    那司舟仿佛这才看见她一般,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见过肖参乘。”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肖南回诡异而凌乱的头发上,脸色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愣怔变为惶恐,又从惶恐迅速变为迷茫。

    肖南回面不改色地拈起自己的两缕头发甩到肩后。

    “昨夜练功练得晚了些,今早来不及收拾,见笑见笑。”

    那司舟默了默,将急切的眼神投向肖准,言下之意便是速速离开此地。

    肖准却看向肖南回。

    “你方才要说的事......?”

    余光瞥见那司舟一脸急色、抓耳挠腮的样子,她笑着摆摆手。

    “没什么,等春猎结束我再说给义父听。”

    肖准点点头,临走前又指了指头、示意她一定要处理好头发再走出院子,然后才跟着那司舟离开。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官小便是这点好,再大的事也闹不到她头上来。即便是春猎这样大的动静,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根本无伤大雅。

    低头在那包袱里面刨了一会,她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四五把簪子,还有备用的两套鞋靴。

    知她者,杜鹃也。

    三五下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她匆匆将鞋袜换好,思索一番将光要甲套在了那身缁衣的外面。

    清点完毕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有一瞬间的奇怪想法,那便是骑上吉祥快马追出门去,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赶紧同肖准说个明白。

    顿了顿,她觉得这种冲动毫无来由,实在是没有必要。

    利落关门,牵上吉祥,她向着天子囿猎场而去。

    没说便没说罢。

    这事也说来话长,她正好可以趁此时间好好寻思一下,到时候要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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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成的春猎与秋猎,从前是同春祭与秋祭在一起的。

    春祭又名青阳祭,早年兴于晚城,后逐渐进入民间,成为商贾江湖人最爱的祭典。而秋祭又名白藏祭,是从上古时候便流传下来的,如今其中秘要礼制已不可考究,即便是天家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后来干脆便不再举行,春秋二猎也化简为一,只于每年谷雨前后兴办,秣兵历马为重,祭天地山川为辅。

    即便如此,每逢大战告捷,天成的春猎总是显得格外隆重,便是开囿进山的仪式也足足有个把个时辰,其间由天成礼官大祝与大卜主持流程,羽林别苑令从旁辅助,各方司要排布执行,据说光是行祭天礼、清点围猎所获的伏兽台,都是根据祭典内容、提前半月连夜打造的。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是一眼没瞧上的。

    天成大军列队严格遵照各营将士的官品军衔排列,营级以下无军功者更是连参与围猎的资格都没有。

    对于肖南回来说,她此时此刻本该风风光光站在进发的前沿,一边欣赏着远山壮阔的景色,一边静观这传说中的春猎祭典。

    前提是,她还没有被革去右将军一职。

    如今她虽然手握二营的腰牌,却只是个参乘。若是没有先前碧疆一战立下的汗马功劳,此刻怕是连站上场的资格都没有。

    她被挤在众多将军、骠骑、骁骑、校尉、中尉的屁股后面,莫说什么巫女祭司的身影,便连那伏兽台也犹如指甲盖大小,行礼大宗的吟唱好似渺渺天外之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礼官鸣鞭的脆响,四周瞬间sao动起来。

    战马的嘶鸣夹杂着各路骑手的低叱声混作一团,一阵乌央乌央的尘土飞起,等到肖南回一个机灵重新回过神来时,便只能看到那一群健硕的马屁股远去的背影。

    吉祥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个圈,四只蹄子在那一地马粪上踩来踩去。

    所谓狼多rou少、僧多粥少,看今日这架势,明日太阳落山前她能猎到只兔子就算不错了。

    叹口气,肖南回纵着吉祥,向着与大部队相反的方向而去。

    ******  ******  ******

    春末夏初的山林是几乎静止的,雨季方至、南风未起,就连微雨也是无声,反倒衬得鸟兽的声音清晰而嘈杂。

    雨安的蕈子虽不如北郅,但向来产量丰厚,吉祥一踏进林子、脑袋便没离开过地面,左闻闻、又啃啃,渐渐便往山林深处而去。

    肖南回也不管它,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晃悠着。四周林深影浓,虫鸣鸟啼声不绝,倒是有几分惬意。

    晨起黄昏两时,是鸟兽喜爱出没的时刻。其他时候往往不能窥其一二,寻踪觅迹也是十有九失,费力不讨好。

    时辰尚早,找了处临溪的空旷地,她干脆将吉祥放开去找蘑菇吃,自己则爬上一棵千年古榕,三两下编出张简易的藤蔓睡床来,整个人窝进去惬意地望起天来。

    今日的天瞧着比昨日还要灰败些,虚弱的阳光透不出那云层,只见如烟似雾的水汽安静流动。

    看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腰间一摸,将那袋子里的玲珑龛摸了出来。

    今早匆忙,她还没有闲心仔细看过,如今把玩一番后更加确定:这玩意比她身上这件缁衣复杂百倍,便是十个她来解,也是解不开的。

    哼,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既让她保管这烫手山芋,又可以笃定以她的手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私自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昨夜未眠的困顿袭上头来,她将东西重新放好,解了身上沉重的外甲,翻了个身小憩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细微响动从树下传来,肖南回迅速睁开了眼。

    她本能地没有动作,只转动眼珠瞥向那声音的来源。

    透过层层深绿色的枝叶,她先是看见一双细长的蹄子,随后是一身金灿灿的皮毛,又过了片刻,那皮毛的主人才露出头来。毛茸茸的大耳朵,秀气而带白斑的嘴,楔形的脑袋上嵌着一双警觉的黑眼睛。

    一只金麂。

    肖南回瞪大了眼。

    春猎行赏,依照惯例一等金是熊犼猊貔,二等金是虎豹豺狼,三等金是狐貉獾豕,四等金才是獐鹿麝犴。

    而除此之外,为了增加一些趣味性,负责打理山林鸟兽的驺虞总会在其中做些花样。今年的花样便是金色麂。

    猎得金色麂者,可直接胜出。

    麂生性胆小,灵敏非常,千里之外有个风吹草动便会眨眼间消失不见,即便是在深山中也少有人能见其首尾,寻常狩猎有马蹄声与弓弦声惊扰,更是连一根毛也瞧不见的。

    肖南回轻手轻脚地从树上翻了个身,换了个第一点的角度观察她的猎物。

    那是一只雌麂,头上无角,只微微隆起,眼下两道黑白相间的斑纹像是两道泪痕。它寻着溪水声而来,在岸边的石头上寻着新生鲜嫩的草荇入口,尾巴摇得正欢。

    她从后背取下一把臂弩,准备勾弦上弓。

    她已经拉不动弓了,近战还可以用刀剑顶上一顶,狩猎却是吃了大亏,只能向莫春花讨了这副防身用的□□来。

    □□本比寻常长弓轻便,可谁知那金麂竟比想象中还要机敏,她指尖方一用力钩动,弓弦上的细微声响便将其惊动。

    金色身影一顿,转身便快速逃开。

    肖南回暗骂一声,顾不得穿好甲衣,翻身从树上落下,口中一个呼哨,吉祥便跃起将她接住,追着那逃走的身影而去。

    林间纵马最忌疾行,只因其中树根交错、光线晦暗,稍有不慎便会马失前蹄。

    但吉祥不是一般的马匹,早年随着肖南回走南闯北,最是深谙其道。加上脾气又倔,自认没有追不上的四脚动物,吭哧吭哧一口气便追出了几里地。

    等到肖南回抬头看四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大山深处很近了。

    围猎以林地为据、山麓作缘。她已经到了羽林别苑的边界了。

    不远处,那金麂有些被逼入绝处,三跳五跃钻进那处两山交接处。那里山体陡峭,马匹不能通过,肖南回见状,连忙翻身下马追去,转过几丛山榉后整个人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壁立高耸,夹缝通幽。怪石遮天,苔色蔽目。

    是处一线天。

    她走过不少深山老林,山峦陡峭之处,这样取道狭窄之中的地方也见过不少。兵者诡诈,善用险要。这样的一线天向来是埋伏击杀的绝佳地点,只需一点射手与步兵,便能让千人铁骑有去无还。

    是以长久以来,她走高不走低。每每遇到一线天都能避则避。

    那意味着危险。

    但眼前的景象所弥漫而出的气息,却令她本能地觉得同之前所见都有所不同。

    这处一线天只有十数步远可见,再往深处其上岩石便交汇封闭,其下地面也由细草变为乱石,那些巨大的石头交错在一起,石头间的缝隙亦深不见底,好似其下百丈皆是如此,一直通往地心的最深处。

    那裂缝深处太过安静了,就连风也吹不进去的样子。而其中纠缠的枝蔓、湿厚的青苔,传递出的是岁月堆积而出的重量。

    她感受到一种原始而古老的压迫感,腐朽而沉重,仿佛再多看一眼那缝隙深处,便会被吸入其中,再不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