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以往这个点他都躺回柔软的床榻上预备就寝了,今儿却还在沐浴。 风旸从小厨房找到了些温性药材,说太子殿下畏寒,拿干姜、草乌、桂枝等做成药浴,能祛体内湿毒。 这种法子慕裎以前听宫里的御医提过,横竖心情好,索性依着风旸让他摆弄。 温泉汤池里的水是从百里开外的崇峰山引过来的,许是地下设有其他门道,闻起来没有浓郁的硫磺味,反而带着清甜。 混合着药草香,满室氤氲,让人很是心悦。 慕裎将水顺颈侧浇下,听着落回池中的叮咛,只觉神清气爽,一扫先前在池清宫待了几日的烦闷。 冬季晚间风大,廊檐处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与往日不同的是,此刻声响中仿佛还夹杂了其他动静。 太子殿下耳力极好,察觉异样立即起身。 没从正门出,反而越过屏风,轻巧翻出窗外。 汤池后边不远处有一片假山群,若用来藏身,是个绝佳场所。 看其身手肯定不是普通宫人。 刺客? 慕裎很快否决。 他对南憧皇宫的护卫质量还是有信心的。 况且只要人脑袋没坏,都不会冒着风险选择暗袭一个名义上来侍君的战败国质子。 既然不是刺客。 那么....... 慕裎双手抱臂,咬紧后槽牙假山群边道:蔺衡,你给我出来! 第19章 他这样一喝,假山群后的黑影恍然微动,不过只动了一下,即刻就岿于沉寂。 看来是比以前精明多了,提防着虚张声势故意使诈。 慕裎愤愤:还躲什么,我都看到你衣角了。 话落,假山群后的黑影才慢慢现身,暖黄色烛光下眉眼逐渐清晰。 的确是蔺衡。 慕裎挑眉觑向他:哟,皇帝陛下好兴致,又来了? 刻意被咬重的又字,让国君原本就有几分尴尬神色的面庞更加赭红。 孤........孤没别的意思,就是顺路来看(dao)看(qian)。 非常棒。 夜黑风高,顺路顺五座石桥、八重宫门、横跨半个皇宫,从密道穿进来看看。 真是别出心裁呢。 慕裎倚在红松木门柱上:那敢问陛下,都看到什么了? 隔着屏障,旖旎风光当然是半点没入人眼底的。 蔺衡想起方才屋内朦朦绰绰的虚影,不自觉脸颊发烫。 天知道假山边怎么会有锄刀和枯枝。 幸而反应快脚下未踩实,否则不止被太子殿下活捉,动静恐怕还要引来其他宫人。 慕裎精确从他眸子里捕捉到光顾着藏身,没来得及办正事的信息,凉凉一哼。 下回陛下再来,提前差人知会我一声。池清宫人手足够,拾掇起来也不算麻烦。 说罢,他捡起白天给秋千做了新造型的锄刀,拿在手里掂了掂。 锄刀锋刃闪过寒光,蔺衡心里不由一惊。 刚想开口道下回孤走正门,蓦然发现慕裎单单披了件薄衣,露在外面的细颈和腕子让风吹得发红。 不容太子殿下反应,他褪下自个儿的狐毛大氅,将人连头带脚盖了个结实。 慕裎也没多抗拒,抚弄着前襟上的软毛讥讽道:放心,只要陛下少趁着我沐浴时来几次,就不会染上风寒了。 蔺衡眼睑低垂,示好般在他手肘处轻捏。 .........你小点声好不好。 终归是趁着夜色偷溜过来的,在院子里久站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国君大人望向周围,确定没有其他异常,才低声道:给个机会,孤有话想和你说。 慕裎倒真想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便跟随着饶过假山群,侧身穿进狭窄缝隙。 本想里面也是如此逼仄,却没料异常宽阔的空间竟让他微怔了怔。 你这是.......在池清宫地底下又修了个御书房? 蔺衡正在检查机关锁扣是否完全闭合,听闻这话,抬眸疑惑打量了几眼四下。 就算是不见天日的暗道,里面也并不十分昏黑。 相反,道壁显然是经过精心修葺的,每隔几十步距离都设有照明用的鱼脂油灯。 入口处摆放了个极大的书架,两张雕花藤木椅,和紧挨着的小几是配套陈设。 慕裎瞧了瞧小几上做工精美的砚台,台身刻着浮雕纹案,像是什么古老部落的文字。 细看下蓦然觉着那文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始终没记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砚台底部还有条不甚分明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藏着个隔层。 他饶有兴味坐下,探手就想取来捣鼓一番。 蔺衡动作极快,忙按住他道。当心,还有一层机关。 砚台被左右有频率的转动,半晌,太子殿下身后的石壁里发出一阵轻鸣。 随即在一个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露出条长长的石阶。 蔺衡先解释道:砚台与机关相连,失衡后会引动毒箭。 唔....... 又是机关,慕裎对此并不觉稀奇,只是没想开关到会设计在这般明显的位置。 毕竟能闯入暗道中的人必定心思缜密,不见得会贸贸然挪动。 何况机关和砚台相连,万一来的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还不直直给略过了? 蔺衡仿佛看出他所想,静静道:你以为平衡机关就这一重? 从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平衡机关就已经启动了。如若不在一定时间内按顺序关闭,或是乱碰乱走,都会引动更多毒箭。 慕裎面上风淡云轻,实则心里恨不得把他脑袋给当场拧下来。 这么多蹊跷不早讲? 差点吃了有文化的亏。 蔺衡眸子眨的无辜:孤讲了,是你没听。 太子殿下懑懑哼了声。 预备遮掩他确实提过,而自己注意力全在砚台上压根没理会的事实。 要说什么就快说,本太子还着急回去吃点心呢。 蔺衡抿唇,指了指石阶。那里有间暗室,咱们去里面。 暗室内部让慕裎再度怔了怔。 与外间如出一辙的摆设让他有一刻生疑,宛如那石阶是环形的,绕过去又会回到原点。 吃一堑长一智,太子殿下这回没敢随意走动,安分待在门口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蔺衡虽说没勾唇,眸子里却带上了点点笑意。无妨,过来坐。 听他这么说,慕裎这才不耐烦走近,稳稳把身子靠到木椅扶手上。 如此周折,怎么?要把你的南憧皇位秘密让贤给我用以赔罪啊? 他本以为皇帝陛下会对这一空口白想嗤之以鼻。 不料蔺衡递过本薄书,正色道:差不多罢。 慕裎一愣。 怎么回事。 那桶水把国君脑子给浇坏了? 他半信半疑翻开手边的薄书,粗略扫过几眼,面色不禁转为凝重。 你是不是疯了,蔺衡?! 不赖他埋怨。 那本薄物并非寻常书卷,里面记载着南憧皇宫地底的暗道和机关开启方法,甚至具悉传国玉玺以及宝函所存之处。 若慕裎有心。 不必等蔺衡驾崩,夜宵吃完就可以直接登基了。 你这是在交代后事呢?还是试探我来南憧究竟有何意图?! 蔺衡被他扔回的薄书砸中,眉骨霎时现出一块青痕。 他许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反应会这样大,神情中极尽慌张,连自称都无暇顾及。 不是!我怎会有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怕你哪天再不小心进入暗道,遭遇机关无法应对。 慕裎被他牵强的解释惹得更加不快。 有朝暮阁的教训还不够?好好的我进暗道作甚,去刺杀你吗?! 蔺衡眉眼间突然有些黯然。 缄默半晌,摸出袖囊里备好的物什给他。 是块巴掌大小的整玉令牌。 你成天待在池清宫一定闷得很,有了这块牌子整个南憧皇宫你想去哪都行。令牌如孤亲临,绝不会有人胆敢拦阻。 慕裎哑然。 原来兜转这么多弯子,是要给他这个玩意儿。 事实证明,做事不分先后多么容易引起误会。 蔺衡翕合唇瓣,等他面色和缓下来后老实告知道歉信的来龙去脉,并成功把冒犯意图指向了在将军府收拾行囊准备流放的小舅舅。 又见人手里紧攥着的玉令牌,他微不可闻一叹,嗓音难掩恳切。 我对你从未有过半点不信任,也不在乎你究竟为何应允来南憧。 于旁人而言,这本记事帖里记载的是宫中绝密,但对我来说,你的安危。 永远胜过其他。 第20章 慕裎当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尽管话里的意思,他都曾以不同形式写下来,和半夜的梦一起悄悄藏在淮北寝宫。 那是他想寄给蔺衡的信笺。 写了很多很多。 可最后在他来南憧前,一把火全数化成灰烬。 或许只有在他身边,才可以把绵长的思念和回护做到极致罢。 赌了。 慕裎当时想。 他对蔺衡从未有过半点不信任,也不在乎他究竟为何要自己去南憧。 于旁人而言,堂堂太子殿下侍君是委身受屈。 但对他来说,蔺衡过的好不好,永远胜过其他。 四目相对。 两人都发觉对方的脸颊泛起红晕,不禁纷纷避开。 一个低头摩挲令牌上的花纹,另一个则假装摆弄记事帖。 良久,还是慕裎先耐不住,轻声道:那日我酒醉后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蔺衡最快想到的就是被他嘟囔了无数遍的狗皇帝。 而后眸子含笑,点点头。我也很想你。 太子殿下不露声色掩住欢欣,话峰陡然一转:别以为给块破牌子就原谅你了,敲我一脑门包的帐给你记着呢!还有,那些奏折你打算瞒着我处理多久? 慕裎提的,是朝臣们为表忠心,进言处死淮北太子、扬战胜国威仪的奏折。 蔺衡近日忙得上蹿下跳,在宣政殿一待就是一天,撇开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剩下就全都是诸如此类的了。 是以慕裎从看到盆栽开始,就明白国君不单单是不想让他出门溜达这样简单。 更要紧的,是让他少听些流言蜚语。 蔺衡猜想奏折的事情不会瞒太久,只是没想到,原来慕裎心下早已清明。 他不禁有些怅然。 孤处决了一部分上表妄言的大臣,但牵扯人员错综复杂,情况棘手。更多人,孤暂时还不能动。 慕裎闻言一哂,这个时候的他收敛戏谑玩闹姿态,看上去无端多了几分威严神色。 与平常相比,更契合傲视群雄,等待有朝一日睥睨天下的太子。 暂时不能动,那便不动。我想总不会有人提着刀寻到池清宫来,将我就地正法罢。 这个自然不会。 蔺衡浅浅叹息:可是有些话,会很难听。 慕裎闷哼:难道你以为,此类言论一句都没有传到过我耳朵里? 那些老头子们闲极无事,整日长篇大论将奏章本子写得满满当当。 有甚者还未离开皇宫,就大肆宣扬淮北国力不敌,理应臣败于南憧或是美色终究误国,不如趁早处决云云。 当然了,有文化的人多少口中积德,还是以清君侧为核心展开攻势。 然而大字不识的宫人,就没有这般含蓄了。 我的承受能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好,逞口舌之快而已,就当说书了,无聊时听听还怪有意思的。 慕裎堵住皇帝陛下想继续宽慰的话,拿起记事帖细细翻阅。 蔺衡面露疼惜,见他不想深聊下去,只好转而叮嘱:上面记载的暗道机关你一定要熟记,若是不当心触发,很容易遭遇绝境。尤其宣政殿,机关最多。 太子殿下颔首示意问题不大。 我又不是打洞鼠,没事尽往地底下钻。再说父君那会儿总召我到启鸾殿查功课,这类地方,我压根儿踏都不想踏。对了,有了这个,真的可以出入宫中任何地方? 蔺衡看向玉令牌,点点头。除了置放祖先牌位的那间永芳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包括........ 他未说完,目光却往一旁侧了侧。 算了,没什么。 慕裎向来最不喜人说话只说一半,顿时俊眉微蹙,追问道:包括哪里? 以太子殿下的脾性,揪到头不连带揪出尾来,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蔺衡尝试找别的话题略过这茬儿,均已失败告终。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如实相告。 .......包括孤的寝殿。 原以为会被太子殿下讽笑一番。 怕是清心寡欲憋坏了,如此惹人遐想的话,还特意提出来。 谁知慕裎倒很是认可。甚好,闲时我去逛逛。 孤的寝殿有什么可逛的?! 怎么,只许陛下来池清宫偷看我沐浴,就不许本太子去长明殿窥探芙蓉帐? ......... 蔺衡被堵的没话说,好半晌才道:那....那你少来两次,路程远,别累着。 慕裎呸了一记,把令牌放在掌心抛着玩儿。 你管我呢,本太子爱去几次去几次。倘若哪天不高兴了,就从暗道出来刺杀你。 蔺衡暗叹,知道和平共处的机遇少有,趁此把想说的一并都说了,也省得太子殿下总为这回事吃心。 他酝酿片刻,抬眸正色道:不论你如何理解,我所做所为都绝无半点龌龊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