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于是宴会气氛很快从事发突然的凝固,转变为忌惮后怕的压抑。 慕裎莞尔,懒懒饶回自个儿席上。 皇帝陛下凑近道:歌舞还要表演吗? 有了插曲,就算歌舞继续众人也没心思观看了。 可天子在上,说略过这茬儿就得略过,乐师们赶忙摆出奏演的姿势等待圣令。 太子殿下浅浅舒了口气,将空落的酒杯搁置道:随便,大厅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 说罢慕裎便转身,在一众悚然的目光中淡定离席。 他要走蔺衡自然是坐不住的,皇帝陛下紧跟着站起来,临离开棠梨宫前倒还没忘向西川国君客套几句。 示意人该吃吃该喝喝,等歌舞看尽兴了再回安排好的宫殿内歇息。 慕裎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出来后没兀自往前走,而是在棠梨宫的大门外静等。 雪依然在下,带着凉意的空气沁入脾肺,深嗅中闻得见似有若无的梅香。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恬淡,仿佛只是在赏雪,并未受方才之事的搅扰。 但蔺衡心下很是清楚,甫一迎面,先用柔软的锦缎外袍将给人拢紧。 暖和吗? 慕裎点头,抚弄软毛上沾染的雪粒。你猜,那些大臣们此刻在如何议论我? 祸国殃民,恃宠而骄。 恐怕该是最贴切的八字总结了。 不至于。 蔺衡回应,嗓音比皑皑白雪更具温柔。 殿下顶多落个睚眦必报的名声,我可比你惨,会被强行盖上荒yin无道、六亲不认的印章。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理论上这种纵容宠妃仗势作恶的事件,传出去会让孤遭到南憧子民的诛伐唾弃罢? 仗势作恶?太子殿下定定的望过去。我还以为,陛下要对我表示感谢呢。 感谢慕裎为皇室除了个真正荒yin无道的毒瘤。 当然。蔺衡变戏法般从背后摸出把竹绢伞,撑开挡在两人头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慕裎漫不经心的注视雪瓣纷扬,不置可否,步子却纹丝未动。 诚然,棠梨宫外不是个闲谈的好场所。 但太子殿下也没打算就此翻篇,放弃计较蔺衡留住温泽公主的账目。 他还在生气呢! ..................好罢,准确来说是吃醋。 做皇帝的那个好笑,伞往臂肘处一夹,使老法子将人打横抄进怀里。 既然殿下不愿挪动尊足,那孤就勉为其难的代劳了。 想占便宜就直说。 作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慕裎好几次使小性儿都遭他拦腰截走,这回说什么也不肯乖乖听话了。 蔺衡双臂极有劲,小祖宗一个劲的乱扭仍是挣扎不脱,气得他狠扯了扯始作俑者的发丝叫嚷:放我下来,不然本太子给你薅秃信不信?! 蔺衡痛到蹙眉,然而手臂越发收紧维持稳当。别动,雪很大,鞋子会湿。 他语气真挚,一如当年做近侍时那样,事事为上位者考虑周全。 慕裎立刻就蔫了,软软缩回温暖的怀抱不再闹腾。 他喜欢蔺衡就喜欢在对方从一而终的体贴与回护上。 即便有过势同水火的日子,蔺衡照旧对他的吩咐认真完成,并且极力争取对等的地位与之共处。 沦为质子也从不自甘轻贱。 懂得自矜羽毛的人,往往才值得旁人予以尊重。 一路走着不知是朝什么方向,宫道旁的灯火逐渐昏暗起来,使得四下景致悉数陷入迷蒙的夜色。 慕裎确定周遭无人,自己的面庞变化不会暴露于国君眼前后,方探出半张脸嚅嗫:你其实不用哄我,我没有不开心。 蔺衡闻言脚步微顿,片刻低低嗯了声。 殿下不用哄我,我也没有不开心。 这就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了。 殿下,这个称呼在今晚出现的很频繁,频繁到慕裎一听就忍不住抿唇。 好似他们还是当初的太子和侍从,而非皇帝与宠妃(慕裎:呸!) 蔺衡担心安常王的放肆挑逗让慕裎恼怒,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 那些大臣们之所以提心吊胆,是因为他们明白,太子殿下敢随意处决安常王,其中必有国君大人首肯的缘故。 与其说是被慕裎今日的表现所震动,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害怕成为下一个蔺彻。 但慕裎不在意这些。 他在意的是,如此残忍的处决安常王,对蔺衡的声望及地位是否有损。 至始至终,他都将蔺衡的处境好坏摆在第一位。 毕竟他是你的皇兄,不是吗?慕裎的神色难掩黯然。是你的亲兄弟。 带头欺负我和我娘亲的亲兄弟?蔺衡淡笑。 去淮北为质的最后一碗生辰寿面我没吃着,让六皇兄连汤带面的浇在了头上,这件事我记一辈子。 轻描淡写是他一贯作风,慕裎却听得心里发堵。别安慰我,你明知我在乎什么的,对吗? 蔺衡不答反问:除了找南憧厨子做糕点,殿下真没派人探听过我的境况? 答案是明摆着的。 否则慕裎怎会知晓安常王的种种劣迹,并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拔去蔺衡早想拔但掣肘无奈的一颗眼中钉。 我为何要安慰你?皇帝陛下迈步踏上台阶,缓缓停在朝暮阁门外。 我是心疼,你无辜为我担负暴戾歹毒的骂名。 只这一句话,慕裎就彻底被哄好了。 他确实派人暗中调查过蔺彻,这位安常王是人不如其名的典型代表。既不安分守己,也不固遵常法。 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干出不少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 近年经他毒手玩弄至死的女子不计其数,乃至低级官员家的千金亦不能幸免。 依蔺衡的脾性怎可忍耐分毫,他的皇位虽说响应民声,起义推翻昏庸奢yin的先帝。 可终究是占了逼宫二字。 赶尽杀绝极容易引起旧朝老臣的怨愤,觉得他容不下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一个不放过。 这对刚刚称帝根基不稳的蔺衡来说是致命伤。 慕裎今日拿架子发作一则为给蔺彻教训,二则为堵住众人的嘴。 他从来不是个任杀任剐的角色。 安常王为非作歹虏掠良民,声色犬马草菅人命,怂恿旧臣倚老卖老上书戕杀太子。 桩桩件件,足以判处死刑。 不过梳洗之刑的手法的确是丧心病狂了点。 蔺衡小心翼翼放下他,错落半个阶梯,抬眸平视。 你曾和我说,我大可以去做我认为对的事。倘若觉得心里有负担,就想想咱们在淮北的时候。 殿下,这句话我现在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慕裎双手倏然被稍大些的那双裹住,同时掌心间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什。 说不清究竟是对方眸子里的微动,还是话语中的恳切,太子殿下心头忽然一颤,妖娆魅惑的眉眼无端染上几丝柔情。 你真的,半点都不曾怪过我? 想听实话?成罢.................是有那么一点点。蔺衡孩子气的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一点点的距离。 比完后没来得及收敛表情,他笑如春风拂面,抬腕在慕裎后脑勺处轻揉。 通常呢,红颜祸水和骄奢yin逸是捆绑在一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做或我做没有本质区别,他们会觉得那是我的授意。 但我做或你做区别就很大,流言纷扰多不胜数。对我添油加醋、泼脏抹黑无妨,对你不行。 所以,试图为我担下弑杀亲兄的失德之举一点儿也不高明,以后不要这么傻了。 这段堪称绕口令般的言语让慕裎哑然。 他的犹疑不定、踟蹰不安顷刻烟消云散。 慕裎并不后悔在人前暴露血腥嗜杀的一面,只是于蔺衡有顾忌。 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单纯无害的形象大抵是件有必要的事情罢。 蔺衡怨怪的点仅仅是他将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对其作为全然不提,也就是说 你在乎我。 我都知道啊。 第44章 蔺衡塞在他手心里的,是朝暮阁的锁匙。 上回慕裎贸然闯进损坏外层机关,皇帝陛下怕人什么时候又想起这茬儿再来,便早早的亲自检修替换了一遍。 后来做太子的那个是打算趁闲二进宫来着,结果忙着置气就给忘了。 进去看看罢,省得成天惦记。蔺衡含笑,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也是我的谢礼。 太子殿下记起先前不大美好的回忆,昂头轻哼两声,动作倒是很配和的去鼓捣莲花锁。 设计看似巧妙复杂,实则用特制的钥匙打开却十分简单。慕裎微启大门,临踏进去前不知为何倏然涌上点紧张。 蔺衡耗费精力护存的东西绝不会无关紧要。 他既肯向自己展露,至少说明在蔺衡心里,他是重要的。 独一无二。 皇帝陛下似是看出慕裎所想,轻声出言纠正。 殿下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鬼使神差。 慕裎怔怔反问:哪个? 挚友?兄弟? 亦或是................喜欢的人? 蔺衡神色微有变化,他走上台阶与之并肩,垂眸的样子看上去像极只温驯的大猫。 外面冷,咱们先进去,好不好? 尾音被他隐约上扬,落在耳朵里莫名有点耍赖的意味。 印象中蔺衡总是会在问句后说上这三个字。 好不好。 不是好吗、好罢之类的,宛如诚恳征求意见,又使人很难道出拒绝。 慕裎不由暗自叹气。 都说蔺衡拿他没办法,殊不知真没办法的,其实是他才对。 太子殿下点头,暂且放过避而不答的鸵鸟行为,迈步到里间去一探究竟。 朝暮阁从外边看是三层水台楼阁,装点得无比精致奢华。 而里面的修葺风格却古朴雅致,不像收藏珍宝的殿宇,反倒更像个闲逸书斋。 一连走过两重厚重朱漆门,慕裎方在首层大厅入口停下步子。 他抿唇相望,粗略一扫就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竟全是各式各样好玩儿的物什。 蹴鞠球、纸鸢、七巧连环扣、成套乐器、驯马装备................ 简直是应有尽有。 为什么?慕裎一边喃喃,一边不自觉朝物什们走近。 天杀的蔺衡。 收藏这么多可以解闷的东西不早拿出来,白让他在南憧皇宫无聊这么久! 国君大人当然清楚他没说完的腹诽,忙追上去解释。 我本来没想藏的,但是..........听人说你如今专注国事,不爱碰这种玩意儿了,就没敢往你跟前摆。 被殿下嘲笑不务正业事小,万一惹你不开心,我难辞其咎。 慕裎敏锐捕捉到关键,顺手抽过敲磬的木槌抵到他颈侧。少来这套,还听人说?在淮北安插探子就安插探子,别把自个儿往外摘。 蔺衡失笑,一脸没以前好糊弄了的可惜表情。 殿下聪慧绝伦,才智无双,声名远传诸国,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么等于说,慕裎在他回南憧后换了七八个贴身近侍,皆以服侍质量不如原先那个为由赶走,且某次病糊涂了吵着闹着非要见蔺衡的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慕裎耳尖浮粉,掩饰恼羞般愤愤拿人当磬敲。笑什么笑,脑袋转过去! 国君大人尚未动,又听见他道:不要以为这样本太子就不计较了,朝暮阁如此大,你没给温泽公主也备点儿厚礼? 蔺衡无奈,认命的将脑袋伸得靠前,以便小祖宗敲起来更省力。 我是看她舞的剑法有些眼熟,就想留下她问问,是否与当年救我性命的那人有渊源。 那会儿蔺衡身中奇毒,命悬一线,神智昏聩时瞧见了逼退敌军的几招剑法。 他是习武之人,是以相隔几年仍对此类诡谲秘技记忆犹新。 慕裎睨去一记,似乎对这番说辞不怎么买账,不过神情里的气恼是rou眼可见的消了。 终于懂得趁热打铁的国君如是追问。我注意她,你不高兴? 没有。慕裎嘴一向很硬。我高兴死了呢。 .....................好假。 轻易不记仇,有仇当场报的太子殿下话头急转,好整以暇偏头盯住蔺衡。你准备这些物什,不单是为了今日给我充作谢礼罢? 被盯的那个一阵心虚,下意识搪塞:新年礼物。 小年都未到,陛下送的哪门子新年礼物? 真是。 就不该调笑人乱吃飞醋的。 这满屋子他们在淮北一齐折腾过的玩意儿,好几样还是照着原样复制打造,连上头的残缺口都一模一样。 睹物思人的作用可见一斑。 让他如何装傻躲避。 慕裎不依不饶:本太子独家研究的九转陀螺这里也有,南憧工匠真是好手艺啊。 不、不是工匠做的。蔺衡低声分辨。是我,觉得殿下设计的别致,就随意做了个拿来解闷。 重音在随意二字上。 然而听者耳中,所谓随意,与刻意压根没两样。 慕裎哂笑,扬起另两本薄册子问:这个也是? 蔺衡抬眼一瞄,霎时面红胜血。 胡乱摊开的册子里满是各种人像交缠,不乏两个男子相互舌戏,有的在书桌,有的在床榻。 衣衫半解,玉体契合,无一不是正在行云雨之事。 那是廉溪琢送他开眼界用的启蒙教材,国君大人嫌不甚正经,就想着先放一放回头找机会烧了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