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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有些恍惚地想,这世上见过她的人,竟真的只剩下他和陛下了。 刘彻看着霍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要吩咐你。” 霍光忙收回思绪,“臣恭听陛下垂训。” 刘彻却问:“在子孟看来,朕算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吗?” “自然。陛下是千载未有之英明圣主!” “哦,怎么个英明法?说来听听。” 霍光道:“陛下内定其政、外御其侮,不仅抵抗了匈奴的侵扰,将他们赶到遥远的北方,使漠南再无王庭。其后更是远征大宛,降服西域,收复南越,吞并朝鲜。我大汉疆域前所未有的辽阔,这些便是陛下的功业……” “但同时,朕也冤死了太子;连年征战,又害得国库空虚,国家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这些也是朕的罪过。”刘彻摇摇头,“朕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颁布《轮台诏》,便是认了这些错。” 《轮台诏》是刘彻于两年前下的诏书,在诏书里,他承认自己早年太过好大喜功,征伐太过,决意与民休息,将治国之策从“尚功”改为“守文”。 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可惜,一切来得太迟了。 刘彻道:“朕犯下的错,朕已无能为力。只能交给后来人了。” 他一挥手,两名宦官上前,一人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两口小箱子。 霍光打开第一个,里面摆放着一卷画。他见刘彻没有阻挠的意思,于是拿出画卷打开。 刘彻道:“这幅图,子孟可认得?” 霍光凝神一看,“这是……《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 “是。朕将此图赐予你,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霍光脸色一变,“陛下……” “朕已决定立朕之六子刘弗陵为太子,于朕驾崩后即皇帝位。同时,封你为大司马大将军,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同为辅政大臣,一同辅佐新帝。你可愿意?” 渴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霍光呆了一瞬,才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跪下道:“臣谨遵陛下旨意,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急着谢恩。朕要你起誓,永远效忠新帝。便如朕赐你的这幅《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做新帝的周公。若违此誓,天人共诛、满门尽灭!” 君王目光冷厉,霍光立刻以手指天,道:“臣在此立誓,将誓死效忠新帝、辅佐幼主,若违此誓,天人共诛、满门尽灭!” 他心潮澎湃,刘彻听完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第一件。” 霍光会意,又打开第二个盒子。 因为第一件是如此震荡朝野的大事,霍光本以为第二个箱子里会是更石破天惊的东西,谁知打开一看,玄色织锦、赤金凤冠,五彩凰鸟振翅欲飞,里面赫然是一件袆衣。 他第一直觉是这是卫皇后的东西,待发现陛下的目光在触及衣袍瞬间变得柔软时,蓦地想起来,除了卫皇后,他还曾看过另一个人穿这件衣服。 便是那一晚。 骊山温泉宫,那个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夜晚。 袆衣之下还有一件鹅黄色曲裾,外罩薄纱,虽不及袆衣尊贵,但论及工艺精湛却更盛一筹。 两件衣服都保存得很完好,但直觉告诉霍光,那件曲裾的年份应该比袆衣更久。 这两件衣服都已经至少被君王小心珍藏了三十多年。 刘彻也看着箱内。 他曾送过她两次衣服,第一次她没有穿上,第二次她终于穿上了。可最终,她还是走了。 留给他的,只有这两套旧衣。 刘彻说:“朕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待朕驾崩后,亲自把这两件衣服放入朕的棺椁,与朕合葬。” 霍光压抑住心头复杂情绪,叩首称是。 做完这两件事,刘彻像是终于卸下什么重担,疲惫也随之而来。 霍光重新扶他回榻上躺下,刘彻道:“你就留在这里。朕已经下旨,今日便要移驾温泉宫,你为朕护驾。” 霍光有些惊讶,“今日移驾吗?可陛下的龙体……御医如何说?” 因为皇帝病重、不宜挪动,他连未央宫都没有回,一直住在五柞宫,此刻却忽然说要移驾温泉宫。 刘彻却笑了,“朕的时间不多了。朕想要回温泉宫看看,看看我和她一起住过的地方……这是我如今最后的愿望。” 一个时辰后,帝王銮驾从五柞宫出发。 刘彻坐在车内,听着外面的风声,还有车轮碾过霜雪的声音。 他知道它们正把他带向另一座行宫,那座他为她修筑的宫殿。 在那里,他曾度过人生最快乐的一个月。 她到底还是错了。 她以为与他在骊山的那一个月能让他一偿宿愿、了却遗憾,却没想到反而让他在后来的漫漫余生每每想起,都心痛如绞、追悔无及。 他总是一遍遍从同一个梦里惊醒,梦中是元狩二年的温泉宫,她被一团绿光笼罩,就如那一年的沧池上。 而这一回,他只要往前一步,就可以抓住她,再也不分开。 可他却迟疑了。 头顶是皓大的明月,山高万仞、宫殿巍峨,他立在殿前,如在云端,一低头便能俯瞰万里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