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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研晨她爸爸死了。 这个汉子死得不冤。 假如他没有在上工前连续不断地打牌喝酒,也不至于昏掉在水泥坑里,从而被不知情的水泥一股股浇灌下去;假如他跟工地上其余的人搞好关系,也不至于没人发现一个人活生生的消失;而假如他像每次上工时远远眺望的一栋高楼里住着的其中某户夫妻一样,每年定期做一次体检,同时督促女儿预约九价疫苗,还不忘给家里的两只宝贝猫狗做驱虫、打针——假如他也能做到这样的话,是绝不至于栽倒下去的。 当然,要是每年都能换一换环境就更好了,比如他住在北方,这地方污染严重,常年雾霾。那么为什么不在冬季带着女儿往南方去度度假呢?还能避一避寒。 可他不懂这些。 所以,这个汉子是死得不冤的。 他只会每日下工后酗酒,打牌,等拖着兴奋过度后更加疲惫的步子往租住的房子里走时,脑子里偶尔闪过年轻时研晨她妈坐在他车后座上,两个人欢呼着骑下一个很大的斜坡,风从耳朵边呼啦一下刮过去,后座的女人一边惊叫一边笑着拍他的背—— 不过,现在这些记忆已经随死掉的汉子埋进水泥里了。 王研晨变成孤儿了。ǎΙzнайsнù.?ǒ?(aizhanshu.) 当钱老师把王研晨叫出教室,街道办的两位负责人问她要老家亲戚的联系方式时,她庆幸老家的亲戚已经死绝了,唯一一个表姑也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爸爸死了,是的,他死了。 王研晨眼睛里很快流下泪来,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眼泪来得这么快;然而,她的内心很冷静,同时很焦急。 冷静与焦急是可以并存的——她冷静地想了想,爸那里存不住钱,他一心想在牌桌上发大财,但往往入不敷出;她本能地想起“保险”二字,然后想起来她爸贪那几百块钱的便宜,只给她上了保险,没给自己上。 王研晨泪流得更厉害了——当初他干嘛省那每年的几百块钱呢?现在好了,他人死了,自己却一分钱也拿不到。 而焦急的点在哪里呢? 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李思诚那样的幸运。 她做的梦太多了:自己会被有钱人家收养,那家人的儿子会迷上自己,与自己展开一段禁///忌的恋情;李思诚呢,将来一定出落得不错,他一定会吃醋呀!自己要显示出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来:她可是不愿轻易交付自己的,就像所有言情电视剧的女主角那样。 她的梦里永远有红酒、大洋房,厚厚的钞票,刷不完的黑卡。 啊,爸爸死了,自己要奔赴好生活去了! 当天居委会派了个女人陪她回家,她却表示自己需要静静。 人们都理解。 刚刚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这么小的孩子是要自己静一静的,于是当天晚上王研晨自己待在家里。 她很快将家里收拾一番:将床中间的帘子扯掉、床底彻底做清洁。 臭烘烘的整年不曾洗过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床底的袜子(也不知穿没穿过,已经辨不出颜色)、空酒瓶、断蚊香、她藏到床底的不及格的试卷和小说杂志、其她女生上缴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不知哪个年代的皱巴巴的报纸、瘪的空烟盒以及厚的带着绒球的灰尘。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东西都裹着厚厚尘土,披着黏软干燥的蛛网(就连蛛网都灰扑扑的),带着出租屋特有的无论如何都清不净的酸味儿。 她从来没这么勤劳过,她一趟一趟地往外收垃圾,门口往来的人们无不含泪叹息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这姑娘平时虽有缺点,可大人一死,立刻就懂事起来了!人死为大,也是呀!老王平日那样老实,怎么会教出不懂事的闺女呢? 她擦漆皮斑驳的衣柜、擦床头柜、擦窗棂,擦得一切都干干净净。 所有爸的衣服(实际上全部衣物加起来不过十来件)都打包和门口垃圾堆到一起;那工具箱里的钳子镊子钻头啦她拿不动,就先放着;清理放杂物的大箱子时,她在最底下看到一迭(大概有七八张)女人的照片,有坐着的,站着的,和年轻时的爸爸比肩而立的。女人长相一般,冲着镜头略带拘谨地微笑着。 那女人隔着十几年光阴朝王研晨微笑着。 她将这迭照片横着一折,又狠狠捋了一把,扔进大垃圾袋里。 之后,她换了床单。 床单是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但是崭新,压在衣柜里头,因此带了抚不平的折痕。 她又在屋里喷了点花露水。 现在,屋子终于勉强让她满意了。 终于像个女孩住的屋子了。 爸还在的时候她是绝对没心情这么干的,因为她从网上了解到这一点: 所有的父母都是家长制的产物。 他们对子女灌输的都是封建落后的思想,他们用中年人惯有的经验主义去控制孩子该怎么怎么做,妄想剥夺孩子的独立人格以满足他们的控制欲!并且,那些所谓感恩父母、孝敬长辈的思想,一定封建落后;只有恨足了父母、恨透了父母,只将他们当成提款机器,而不令自己受到丝毫委屈,不宽容一点父母的错误,这样才是拥有独立人格的新时代年轻人!当代年轻人万万不可从自身反省、反思错误,那是绝对的封建落后行为,是旧思想;而倘若将一切错误推给原生家庭,那么恭喜你,你就是当代互联网主流话语权中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年轻人了! 因此,她绝不会做一丁点家务,向【爹味】家长低一点头。 她感到振奋,甚至晚上都不觉得饿。 她靠在床头刷短视频,不断有独居女孩生活日常啦、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啦、一定要做个精致女孩云云标题映在她眼睛里。 她深以为然,看着光亮干净的房子里精致的独居女孩在面包上涂牛油果酱。 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坐起来环视一圈打扫得很干净、却仍然破旧简陋俗气的小出租屋,又流下了眼泪。 这回流下的泪是真情实感、真正委屈的。 “科幻故事讲得不错,但我没法相信这是真的。” 张霈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与此同时车也已经飞驰许久,她不知道利昂在朝哪个方向开。 利昂鼻子里哼出单音节,并没作回答。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轻信这样荒诞的事情,你应该想到这一点,利昂。” “不错。”这回利昂愉快地笑起来:“不错。人们总是很难相信他们从没见过的事,尤其是与他们观念相悖的事实,我理解。” 利昂戴着隐形耳机,时不时低声而快速地回复几句外语。 并且绝不是张霈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一种语言。 张霈偏头看向窗外,一片漆黑,看不见路灯。 她心里慢慢涌上一个越来越令人不安的念头: 或许。 车子剧烈颠簸一下,张霈扶住前面的座位,头剧烈地疼了一下。 或许,利昂并不是应张泽的要求来接应她。 张泽正处于失联状态,于程飞也联系不上他;而利昂,尽管他是张泽的助理,却毫不掩饰与张泽的分歧。 他似乎毫不在意她看出他与张泽的嫌隙,难道就不担心她怀疑他的动机吗? “想听什么歌?”利昂问:“中文歌不太多,古典乐怎么样?” 张泽曾经警告自己远离利昂,却没有做出实质性的阻止,为什么?她哥对她可是绝对的独裁主义,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危险的事情上放松警惕? 利昂随手播到一支曲子,欢快的曲子在车里雀跃起来。 “这是在大革命期间很出名的曲子,尽管歌颂的是资产阶级。”说到这里,利昂顿了一下:“但这支歌在巴黎公社光辉时也被战士们传唱。你知道,人们对自由的追求向来如此,但往往初衷可歌可泣,后期就本末倒置了。” 张霈试图从中挖掘出一点信息,问道:“那么,你如何看待自由?” “自由…”利昂真的认真想了想,他说:“人是自由的。人对自己的行为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谁若是为当权者提供辩护,谁就是懦夫。人的生存自由是对自身本质的回归,历史发展以所有人达乎自由为鹄的,而我们身处其中的政治权利——党派、政府、领导阶层以压制人的自由为基本特征,与人类的发展目标正相反对。伸张自由,从根本上说,自由是对人类的启蒙,也是指南。” 张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悄悄倒吸一口凉气—— 显而易见,这个利昂,是个彻头彻尾的极端无政府主义者! 她悄悄地、悄悄地从口袋滑出裁纸刀——那本是她裁图纸边缘用的,今天走得急,没有放回去。 她很感兴趣般趴在前座靠背上,问道:“但只要有共同目标存在,就不可避免会出现组织;没有既定规则的无领导组织要怎样维持稳定呢?” 利昂道:“这需要构建一个高素质、高福利的社会——” 这时候,刀刃贴在利昂侧颈。 “立刻掉头,把车开回去。” “——同时,设立领导机构,但领导机构所享受的待遇不得高于工人平均薪资。” 利昂反手握住张霈的手腕,将她凌空翻摔到副驾驶上。 张霈疼得倒抽凉气,她的右手大概骨折了。 “霈,这样杀不了我。” 利昂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来:“我们应当是志同道合的…这一点总不会错。不论如何,先睡一觉吧。等你醒来,将会看到荒诞故事的如山铁证。” 张霈感到身体一侧剧烈麻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