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是有些事,”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叹息道:“六月时关中初雨,麦苗涝损,又逢大旱、蝗灾,加以民多疫病,死者枕籍于路。1” 她抱阿四走到舆图前,指着渭河、泾河、洛河所在的平原,告诉女儿:“这张图上描绘的是大周的山川、河流、城镇……此地是关中腹地。八百里秦川,自秦始,是秦皇一统六国的基业所在。而我们现在就在这,鼎都就在这。” 阿四似懂非懂:“所以,是我们身边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吗?” 皇帝单手揽孩,另一手打开板足案上的奏札,指着其中一列字念:“饥馁相仍,加以疾疫,死者不可胜数2。无数人就在我们不远处病饿而死啊。” 阿四急切道:“那我们能做什么?” 皇帝丢开奏札,笑问:“阿四认为朝廷该做些什么?” “送医、送药、救治灾民,再……”阿四搜刮一圈,绝望地发现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是个实打实的实心废物。 皇帝揉开孩子揪到一处的眉毛:“阿四不必为难自己。我已遣尚书左丞周明芹为使前往关中赈恤,各地的储药也随太医署的医官一并前往,各地也调遣医者,官吏收病患、埋尸,及时令周围州县预防。再减免户税、与民修养生息。现在关中已经恢复平和了。” 阿四稍微放下心,“那阿娘最近在忙什么?” “在我的阿娘在位时,也就是你大母治时,少天灾。而昭宗时期,即使偶遇灾害也能及时处置。怎么到了现在,各地的官员都疲懒了?”皇帝坐回榻上,顺手合上桌案上朱笔批复的字迹。 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弃市3。 盘中的林檎又大又红,阿四摸了一个来吃,不忘问:“阿娘找到缘由的了吗?” “大概是吧。”皇帝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件事,专心观看女儿吃林檎。小小的手捧着脸盘大的林檎,叫旁人看了都要忧心,皇帝笑吟吟问:“阿四吃得下么?” “吃得下呀。”阿四白亮的小牙齿擦咔又嚼下一大口,当着阿娘的面吃下一整个。 “可不要像昨日一样积食了,吃慢些。”皇帝擦女儿脖后的汗,“已过秋日,穿的也不多,汗却总是这么多?” 阿四三两下啃完,把果核交给宫人再擦手。她用重新擦干的手摸了摸后背,“孟mama说过,她女儿也是这样的,可能阿娘小时候也是这样呢。” 皇帝笑问:“阿四喜欢孟mama么?” “喜欢呀,不过,孟mama也有她自己的事情吧。”阿四用帕子胡乱擦擦嘴,“她和我说过了,来年就要和我分开了。” 皇帝看不下去,帮着仔细擦脸,“阿四要是舍不得,阿娘让她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阿四看得很开:“我现在是很喜欢啦,但相处久了就不一定了。就像我吃苹果,一天吃一个我还是很喜欢,一天吃三个我就不喜欢了。” 若是她真的为了一点舍不得的私心,以后说不定会被孟mama讨厌吧。 龙飞于天,鲲鹏游海,鸿鹄有志,她也希望孟mama能够达成心中所想。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内宫和皇城只有一道门的距离,百官都在皇城里,想念就去看一看。 皇帝意外道:“我们阿四确实有两分聪慧。” 夕阳西下,洒金的光从穿过窗,笼在孩童身上,也照亮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分明是每日只知吃和睡的幼童,这柔软的身躯中不知不觉间已长出两分骨头了。 对于意料之外出现的这个孩子,皇帝考虑过是否是阴谋,但自己腹中的血rou总不是假的,接纳了她却不曾指望她承担重担。后来她发觉阿四有一点不同与人的早慧,不过这点早慧似乎多用在吃喝玩乐上面。孩子嘛,总是爱玩的,更多的事将来再教导也来得及。 直到现在,皇帝不免要想一想,太子年长阿四将近二十岁,阿四确实可以作为再下一任的备选。 难得被阿娘夸奖,阿四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啦,我就是很聪慧的嘛。” 皇帝方才被光芒盖住的心灵又清明了,挥去脑海中过早的设想。她抚平女儿额角的碎发,暗笑自己不着边际的设想。 女童尚未张开的眉眼中能瞧出母亲的影子,外貌相近的母女俩靠到一处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主要是阿四在说,阿娘在听。 阿四说,她想见一面孟mama的女儿,希望另外的伴读好说话。 皇帝对她古怪想法毫无办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是我的女儿。她们面对你,又怎么会不好说话?” 阿四又心虚地四处张望,摸一块果脯塞住嘴。 有时去长安殿找姬宴平玩的时候,能看见姬宴平的伴读帮她完成老师布置的习作。听说初学的学童都是要习字的,一日至少学会五个字,每个字至少书写五十遍。 这可是毛笔字,她现在写出来的“乐”都没法见人。 她觉得能碰见个乐意帮她完成大字和习作的,还不和先生打报告的最好。不晓得姬宴平那个好说话的伴读是哪家的,家里有没有meimei。 第34章 事后, 姬宴平知道了阿四的想法,大赞meimei有自己的风范。为表达自己的支持,姬宴平以自己的名义下请帖约了阿四看中的人选进宫赏秋菊, 包括贴心伴读的meimei在内。 她拍着胸脯告诉阿四, 完全可以先想清楚要哪几个,要是都喜欢选不下来可以都要。 冬婳将这事告诉皇帝, 博得皇帝一笑, 点头允了。 皇帝筛了人选, 姚蕤、王诃再加上回鹘质子、闵玄璧、孟长鹤以及姬宴平裴姓伴读家的meimei。时间定在秋末, 回鹘使节近来入京了,正好让阿四一并见见。 在阿四满心雀跃地准备举办属于自己的小宴之前, 回鹘使节此次前来, 非但带了质子, 还送来一样别出心裁的礼物。 当时和亲,是皇帝初登基,外邦来贺时提出的请求。皇帝准备送出三个男子, 换来邻国的友谊和金银牛羊,且男子不比女子能孕育,在外受磋磨也能坚持地更久一些。有官员提出异议, 但皇帝刚刚“请”太上皇移驾兴庆宫,又岂能容得下这等不尊上的臣子。不出几日, 朝野间再无异声,鼎都东侧的坊间悄悄办了葬礼。 大约是皇帝和亲一事给了驱兄称王的回鹘王灵感,她不但将幼子作为质子送来,还附赠了一位流落民间的先王之子, 她最喜欢的弟弟送与大周皇帝。 说来也巧,这不是回鹘头一次往大周赠弟了, 上一回送的是与现任回鹘王争位失败的兄长,连带着这位王兄的亲眷一并在大周为质。不过弃子的待遇总是不大好的,这位王兄早些年已经病死了。 回鹘国书中言辞谦卑恳切,声称王弟是出于对大周的仰慕而主动请愿,只为一睹大国繁华,不求名分。 皇帝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回鹘人多俊俏,且内宫宽敞,随便拨个地方就安置了。且回鹘还给这位王弟准备了大量的马匹作为陪嫁,实在是令人难以拒绝啊。 唯一的麻烦就是,没有合适称谓、品阶和职事。 太上皇一朝后宫也是空置,自昭宗后,后宫如同虚设,旧制是自皇后而下,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其中各级称谓如贵妃、昭仪、婕妤、美人、才人等实在是不合时宜。 皇帝决心修改旧制,改为指代职责的称谓。由宣仪长公主为首,与礼部重任共同修改。 对于这场稳赚不陪的和亲,朝廷上下一心,不出三日就敲定了最终的名目。宣仪长公主携下属往甘露殿上报时,阿四凑巧碰上,旁听了一阵。 礼部尚书陈姰道:“改易旧制官名,赞德二人,正二品,以代九嫔;承闺四人,正五品以代美人……承旨、卫仙、供奉、侍栉、侍巾三十人,正九品。1” 皇帝听罢,先叫二人坐下,后问:“旧制九品,何故新制八品?” 旧制四妃从正一品起,现下一并往下挪了一品,又少一级,其中的差距可不小啊。 宣仪长公主不敢坐,拜后回答:“这是妾的主意,后宫之中尚且有陛下的原配谢氏在,谢氏是陛下的旧臣,不能以等闲人视之。然而,谢氏未有册封,官员们就不能将他视为陛下的内人,也不能断定他的身份。新人即将入宫,又将旧人置于何地?妾斗胆,请陛下正其名位,以安人心。” 名分一定,谢有容也算有了一层保障,只要往后安分守己,日子也过得。算是她这个做meimei的,尽最后一点亲善。 “原来这正一品空出来,是要留给谢氏。”皇帝起身亲扶宣仪长公主起来,“二妹劝谏之意,朕已明了。你我同胞姊妹,何必为一小事伏地?” 皇帝又看向礼部尚书:“卿以为如何?” 礼部尚书随皇帝起身,不敢独坐,恭谨道:“既有四公主在,妾认为以谢氏为六宫之首,是妥当的。然而,男子无生育之功,不受历代皇后之禄也是理所应当,当以谢氏为正一品夫人。” 全场唯一还坐在坐床上的阿四目露迷茫,不明白她的存在有谢有容什么功劳? 皇帝又看向其余礼部官员,见她们无反对之意,叹息道:“古有美人忧心色衰而爱驰,而今朕犯此错,幸有诸卿劝谏而未酿成大错。今日既然是宣仪长公主为首直言,便以宣仪长公主之封号,宣仪,为新制正一品,代夫人,册封谢氏。至于朕的二妹,改封齐王,食邑一万。就由齐王持节册封吧。” 阿四在众官整齐的拜谢声中深思,这是在做戏吧? 她用仅有的脑子发散思考,要是前面没个人顶着,好好的大周皇帝,最正当的配偶是个外邦王子,听起来就是要被写进史书里骂的。 但是,谢有容会高兴吗?应该会吧。 他meimei的封号成立他的官名,虽然不是前朝官员,是内官,但……也算官职呀。 皇帝亲自将新封为齐王的二妹送出门,转过身就瞥见女儿一脸沉思,好笑道:“阿四在想什么呢?” 因为基本上等于无知幼童,阿四飞快凑出理由:“孟mama此前教我,对上应当自谦,我与阿姊们见礼阿娘,自称为‘儿’。其余人见阿娘,是见天子,谦称为隶属,女为妾、男为臣。那……齐王阿姨因何自称‘妾’?”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皇帝施施然走近,随意地坐在阿四面前,尽可能简明地说:“齐王自幼好学问,曾经阅览古籍,比对古字,认为‘妾’在上古时并非是如今的含义。可惜年代久远,再找不到更多的记载解答齐王的疑惑。太上皇早已改女子跪拜为女子拜,齐王便调转方向,决心自她起,宣扬‘妾’字,意为‘于天子面前依然能站着交谈的女人’。因此,即使有人向齐王进言,齐王也不曾改变她面对我时的自称。” 皇帝说起自家的meimei,眼中的欢欣都要流淌出来,“去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我有不得了的meimei啊。” 阿娘你会不会也为只会傻吃傻玩的女儿的骄傲啊? 阿四思来想去,也没问出口,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的话,不就显得她真的很呆? 第35章 册封一般分为三种:一是皇室中人专用的临轩册授, 只会在极少数的情况下破例给功劳极大的贤者,例如:太子、楚王、卫国公闵明月。二是朝堂册授,多用于高官贵爵。三是遣使施行册礼。 皇帝先后下诏书, 齐王临轩册授, 再拜太庙。再由齐王持节为正使,于含元殿外的东朝堂对谢有容行册礼。 以此为契机, 阿四头一次正式接触到了维持宫廷运转的宫官六尚、内侍省五局, 殿中省六局。宫官、力士、内官各司其职, 宫官仅限女官, 内侍省则是去势的阉人,殿中省专职服务皇帝, 从前用男士人, 而今则多用女人。 今日还有宗正寺卿在列, 其人阿四也曾见过的,是淑太主。 阿四记得,伴读备选的资料中写明, 姚蕤随母姓,其父王氏正是淑太主之男子。她左右张望一圈,果然从殿中找出了坐在角落的姚蕤。还未走近, 阿四就看清姚蕤手中握着一卷书在默读,脚下一顿, 向左边坐着吃寒瓜的玉照走去。 玉照穿的宽松,半臂长裙一裹,再穿一件披风,根本瞧不出她是孕六月的人。她是常年猎场毬场四处跑的, 身量高、人又健硕,肚子本也不显怀, 御医都说再下一个月孕肚才会显眼得像寒瓜一样。 寒瓜就是西瓜。 阿四瞟一眼玉照的腹部,刚想关心两句,再问点外头的新鲜事,脑中还在转悠,眼神已经被玉盘中的红瓤吸引走了。等她终于想起该说点什么的时候,手已经用勺瓜分了不少玉照的寒瓜。 吃东西的时候总感觉脑子转不过弯,这是什么原理来着? 阿四咽下甜蜜的味道,开始对玉照甜言蜜语:“玉照阿姊,这儿是哪儿来的寒瓜呀?阿姊喜欢的话,阿四去让人再拿一点上来。” 玉照不拿正眼瞅那碟被孩子戳的乱七八糟的寒瓜瓤,缓缓放下手中银签子,慢慢的说:“我近来食欲不振,常有呕吐,难得想吃寒瓜。圣上知晓后令郊外温泉宫奉上早熟的寒瓜,淋上蜂蜜,我才勉强吃了一点。” “啊……”阿四难得升起一点愧疚。 玉照手捂着脸继续说:“要是我继续呕吐下去,就要去喝御医开的藿香、竹茹、生姜、陈皮、黄连、吴茱萸1等水煎出来的药剂,难闻又难喝,还不给放甘草。而这,是唯一一个早熟的寒瓜。” 阿四虽然没吃过中药,但对中药味道的可怕也有所耳闻,手中的勺子都抖了抖,“呜……阿姊。” “哈!被我骗了吧,小阿四。”玉照放开手,露出脸上的笑容:“今年是不是头一回吃寒瓜呀,阿姊我呀,已经吃了好几个了,是不是很羡慕呀?” 太不是人了,居然骗小孩! 阿四麻利收回溜到嘴边的道歉,愤愤将勺子往盘子里搜刮,旋风吃完剩下的寒瓜,然后抬起头冲玉照威胁地笑:“嘿嘿,孟mama一直都不让我多吃哦,今天我可能会拉肚子呢,都是玉照阿姊的错,是玉照阿姊让我吃的哟。” 玉照当场顺着坐床往后靠,阿四顺势就往地上躺,两人都穿的鲜亮,一旦躺靠下,褶皱了衣裳容易失礼于人。但阿四是孩子,而玉照可是成年的嗣端王啊。 衡量利弊后,玉照决定见好就收,率先停止了幼稚的做法,端坐问:“阿四有什么想问阿姊的吗?” 阿四喜欢听八卦的事情已经被尤熙熙宣扬得太极宫人尽皆知了,玉照当然也不例外。 被拿捏住的阿四不再往下躺,改为蹲下脱履,然后走上坐床,有模有样地正襟危坐在玉照对面:“阿姊知道我二姊和太子阿姊最近在忙什么吗?她们好久没来看我啦。” 玉照稍微端坐一会儿,就把坐姿改成盘膝,稍微叉开些腿,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引枕上,“原来是问这个啊,你怎么不直接去东宫问呢?” 这熟悉的反问,是阿四见识过的。回想姬宴平坦然的应答,阿四立马理直气壮起来:“东宫多远啊,阿姊们要是忙,我去了不就打扰了吗?反正玉照阿姊这么闲,又凑巧碰面了,不如阿姊直接和我说。” 什么叫我这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