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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四犯 第40节

    云畔由女使搀扶下了马车,笑着和她们互道万福,“其实我早该来拜会的,只因家下有些事处置,耽搁到今日。”一面转头望向金胜玉,和声说,“姨母,我失礼了,还望恕罪。”

    她叫她姨母,这是令人受宠若惊的称呼,是将后来人与县主论了姐妹,搁在亲迎之前,不失为最好最妥帖的一种拉拢。

    金胜玉打量她,小小的年纪,却有端稳大气的贵妇做派,且又嫁了魏国公,自然高看之上更要高看三分。

    自己往常是不苟言笑的脾气,但见了她实在喜欢,便含笑说:“公爵夫人客气了,你我从前不相熟,但我早就听过你的大名。往后更是一家子,何来的失礼一说。”

    云畔道:“既然是一家子,姨母只管叫我的闺名吧,总拿公爵夫人来称呼,反倒生疏了。”

    两下里亲亲热热相携进了前院花厅,将军夫人亲自奉茶,云畔坐在椅上欠身说不敢当,倒让将军夫人心下感慨,到底是县主的女儿,这份体面与尊荣,竟不像是江珩那面人儿能生出来的。

    彼此嘘寒问暖了几句,说了些客套话,云畔道:“我前几日还想着新府该置办起来了,没想到今天听说已经挂了牌匾,全赖姨母cao心。”

    金胜玉说没什么,“我这人本也是个闲不住的,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到底侯爷一个男人家,对cao持家务的事不甚精熟,样样要他筹划,实在难为他了。”

    云畔点了点头,“能有姨母当家,是侯府上下的福气。”

    将军夫人快人快语,小姑子不方便说的话,她抢先一步替她说了,“只是候府那个妾室,委实不是个东西,当初就听向公爷骂她,说她黑心算计公爵夫人,如今是连侯爷也一起算计了。当了一年的家,当得侯府只剩二千两银子,要不是亲耳听见,谁能相信。”

    云畔也无可奈何,“她一向是这样的人,上回来将军府闹了一场,没能占着便宜,自然会想别的法子找补回来。置办新府的钱不够,姨母怎么不让爹爹来找我呢,我们是至亲骨rou,难道还能不伸援手?”

    金胜玉道:“你固然是会相帮,但终归到了人家门上过日子,这点小事,怎么好去麻烦你。”说着一笑,“好在我自己有些积蓄,不够的问嫂子拿了些,到年下庄子商铺收租时候,就能还上了。”

    云畔听了,牵着她的手道:“难为姨母,还没过门就要替爹爹张罗这些,下回有不便之处一定来找我,我们公爷也说了,至亲骨rou,绝没有站干岸的道理。至于那柳氏,请姨母不要伤神,她当初是自愿为奴,我阿娘才准她进侯府的。早年我阿娘在时,她倒很安分,后来我阿娘过世,让她尝到了掌家的滋味,渐渐才生出许多事端来。”

    言罢顿下来,给檎丹递了个眼色。

    檎丹呈上一个信封,交到金胜玉手上,金胜玉抽出里头的纸看,竟是柳氏的奴籍文书,不由讶然望了她一眼。

    云畔笑道:“往后姨母就是侯府当家主母,这文书在我手上,不及在姨母手上有用。妾室若是安分,我料姨母也不会刻意难为人,若妾室不安分,姨母大可行女君之权,迫令她安分。”

    金胜玉到这里,实在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其实为江珩续弦,她也知道是这位嫡长女的意思,娘家不成器,自己出阁之后又不便插手,自然要找一个能够一掌定乾坤的人来主持大局。原本这一切已经很可看出她的运筹了,眼下又将这奴籍文书交到她手上,老成之余兼具杀伐的果决,要不是碍于身份和辈分,恐怕她自己早就已经处置了柳氏了。

    所幸,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金胜玉捏着那文书,大觉欣慰,“多谢你信任我,我每常也忌惮,到底她生了三个孩子,不好随意处置她。如今有了这文书,倒是可以好好和她理论理论了,她究竟凭什么敢登将军府的门,敢随意昧下侯府的钱。”

    云畔笑了笑,“那就听凭姨母的处置了。当初我被拒之门外,想必我那院子也被抄了个底朝天,幸好我将这籍文存在了检校库,否则柳氏这会儿恐怕更加有恃无恐了。我也怕姨母出身名门,应付不得她下三滥的手段,将籍文交给姨母,将来也是姨母拿捏她的凭据。”语毕站起身来,温煦道,“我今日来拜访,就是冲着这件事,目下事已办成,就不多叨扰了。今日多谢将军夫人及姨母款待,得了闲上我府里坐坐吧,大家叙叙家常也是好的。”

    她要走,自然不好虚留,姑嫂两个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外,说了许多客套的话,方目送马车去远。

    将军夫人到这会儿不得不承认小姑子觅了个好人家,喃喃道:“将来纵是男人不成器,瞧着这继女,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金胜玉低头将籍文紧紧握在手里,原本还在思量怎么和柳氏打硬仗呢,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转机。既得了这文书,那么接下来办事,可就简单多了。

    ***

    车辇缓行,穿过瓦市,一路向公府进发,云畔忙了半日有些累了,崴身靠在檎丹肩上打盹。

    上京的林荫做得很好,道路两旁有树,能听见远近鸣叫的蝉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着,听久了确实令人犯困。

    檎丹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不想忽然听见她呓语似的说:“潘嬷嬷和韦嬷嬷,如今不知在哪里。”

    潘嬷嬷是县主陪房,韦嬷嬷是她的乳娘,那日地动参加繁花宴,她们并没有随她出门,后来自己被挡在大门外,两位嬷嬷也一并不知所踪了。她曾问过爹爹,可爹爹那时被柳氏糊弄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说府里好些下人趁乱跑了,找不回来了,说不出所以然。她那时在姨母府上,不便张罗寻人,如今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也应该着手找回那些侍奉的老人儿了。

    心下正思忖,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前了。她起身欲下车,忽然见一个穿紫色大科绫罗襕袍的人站在车前,笑吟吟望着她。

    她起先吃了一惊,待定眼看清了脸,顿时欢喜地低呼出声:“公爷,你回来了!”

    他向她伸出了手,笑着说:“我刚到家,听说你出门有阵子了,就在这里等你。”

    她有些赧然,“怎么还等我,这么热的天,又长途奔波……”一面搭着他的手下了车,脸上盈盈含着笑意,轻轻望了他一眼,“快进去吧……可向祖母和母亲请过安?”

    他唔了声,“打发人进去回禀了,等你回来再去。”

    新婚的小夫妻,总是带着一点羞怯,不好意思在外人跟前点眼,等回到内寝他才转身拥住她,轻声问:“你这几日,过得好不好?”

    他这样,倒勾起人的温情来,云畔偎在他怀里说:“我在家自然一应都好,只是公爷,赶了这么远的路,八成累坏了。”

    他不说话,贴着她鬓边一段馨香,仿佛这样依偎着能抚慰他疲乏的心。

    窗外艳阳高照,窗前鸟鸣啾啾,低垂的帘栊下有细细浮动的粉尘,他的袍角在那片光带下回旋出紫色的帛晕,拥着她款款轻摇了下,慵懒地在她耳边喃喃:“长途奔波,过去常有,以前并不觉得难耐,如今却不同了,只想早些回家。”

    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她吗?

    他话不说透,她自然也不会去寻根究底,有时候美就在半含半露之间,说得过了,便不动人了。

    这样温存的时光,彼此都很享受,可惜不好拖延得太久,到底离家那么多天,不能只想着小夫妻你侬我侬,把长辈跟前的礼数忘了。

    她轻柔抚了抚他的脊背,“公爷先换衣裳吧,祖母和母亲都盼着你回来呢。”

    他口中道好,动作却依然如故,又延捱了好一阵才放开她,不忘叮嘱她一声:“你且等我一会儿,等我洗漱过后,咱们一同去茂园。”

    第51章 撒野。

    云畔道好,看他往盥室去了,自己在前厅坐了下来,替他收拾随行的包袱。

    那些带回来的衣裳都是干净的,他是个活得很有章程的人,连发冠上的玉犀导都放置得纹丝不乱。

    一样一样取出来,交给绿檀,让她将衣裳熏好再重新收进箱笼。这时辟邪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问:“鸣珂jiejie,夫人在不在里面?”

    鸣珂说在,问他有什么事,云畔放下手里东西出去瞧,见辟邪被晒得黢黑,皮肤在日光下都能反出光来,笑道:“你一路伴着公爷辛苦了,回头让她们给你拿两吊钱,你和辟寒两个买果子吃。”

    辟邪一听欢天喜地,咧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说多谢夫人。一面冲身后的小厮招招手,让他们把两口箱子抬上来。

    云畔不解,“这是什么?”

    辟邪揭开了箱盖,笑着说:“郎主让小人四处收集的好东西,里头有极品的青绿和螺钿,还有弁柄漆和金银粉。郎主说将来夫人开手作铺子能用得上,让小人仔细护送运回来交给夫人。”

    云畔听了上前看,见箱子里各种浓重的色彩齐整码放着,尤其螺钿,一重重珠光堆叠,那是未经雕琢的浑然天成,单是看着,就让人目眩神迷。

    她欢喜不已,弯弯的一双眼,说公爷真是费心了,“大老远地,还替我收集这些东西。”

    辟邪说那是自然,“夫人的事,郎主时时都放在心上,军中点兵调度忙了四五日,连觉都歇不好,照旧惦记着一时不忘。原本还有一箱佛眼奇楠,只因运送不及,赶不上我们行程,已经发了话,让直送上京公爵府了。到时候夫人爱怎么使就怎么使,木屑燃起来,香气冠上京,那咱们的铺子只怕比金翟筵还要体面几分呢。”

    云畔点了点头,这些细节处他都替她想到了,自己虽不言语,心里却是感激他的。想想先前,自己因爹爹的不负责任,对婚姻并不抱任何希望,如今成了婚,也瞧见了郎子的为人和行止,才渐渐承认,其实人和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转头吩咐檎丹:“清点起来入库,等铺子收拾停当了再运过去。”复又转头对辟邪道,“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实在辛苦,这两日好好歇一歇,养足了精神再侍奉公爷。”

    辟邪应了声是,接过箬兰取来的钱,手忙脚乱作了一揖,兴高采烈退出了院子。

    云畔回身返回上房,心里只管好笑,那日被楚国公夫人一番话,弄得自己难受了好几日,甚至果真开始考虑,应当隔多久张罗给李臣简纳妾。现在想想,还是等上一阵子吧,等太夫人和王妃发了话再说。偶尔做个后知后觉的人也没什么,未必事事都要上赶着,急于挣贤惠的名声。

    正思量着,他从盥室出来了,换了件霜天金钩文的袍子,领缘和袖口拿乌金色的缎子镶滚着,人往那里一站,便有一派夜骨星魂的朗朗气象。

    “走吧。”他向她伸出手,指节上换了青玉的扳指,衬得那五指愈发白净修长。

    云畔将手放进他掌心,也不须说什么,单单相视一笑,便有默契的温情。

    茂园内,太夫人和王妃早就在盼着了,酒菜也置办妥当,只等他过园子,好给他接风洗尘。

    一家人落了座,太夫人打量他神情,并未从他脸上发现倦色,颔首道:“就该这样,一口吃不得一个饼,那么远的路程急来急去伤身子,还是慢慢走的好。”

    李臣简道是,“这次回来,路上用了三日,因此到家并不觉得疲累。”

    实情是只用了一日半,比上次还快了半日到家。就是心里惦念着,惦念侍卫司的公务,惦念家里的妻子,连长途奔袭也不怕,没来由地,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

    王妃只管往儿子和媳妇碗里布菜,笑着说:“外头吃得不滋润,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入炉炕羊,巳巳也多吃些。明日免不得要上朝,今晚早些歇下,到底几百里路呢,又坐不得车……”一面心疼地端详他,“我瞧着,像是黑了不少。”

    惠存听了也仔细打量她哥哥,看了半晌说:“我倒觉得哥哥还是黑些看着更沉稳。”

    李臣简嗯了声,“怎么?白的就不沉稳?”

    惠存一本正经地点头,“太白了看上去办事不牢。要不然哥哥也蓄胡子吧,上次淑存jiejie还说呢,大哥哥好宝贝他的胡子,每日往上头抹油。那天她还看见大哥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梳篦来,边骂家仆,边梳胡子。”

    说得大家都发笑,真是孩子的眼界,可以用来分享的也是些奇怪的趣闻。

    就是这样静好的年月,家人都齐全,一同吃饭,一同说笑,连着太夫人那样每每端着架子的长辈,也由衷地快乐着。

    只是偶尔会问及军中事务,其实并不真的精熟,就是免不了要cao心。李臣简便仔细回禀,说哪一翼划入了卢龙军,职务变动后,谁被调走了,谁又遇了不测,不为别的,就是图让祖母安心。

    太夫人长叹:“朝中局势只怕要有变动,官家的疑心越来越重,你要小心为上。先是动了侍卫司、殿前司,后又将天德军划入平卢军,如今把矛头转到息州……也不知道他究竟属意于谁,就是叫你们惴惴难安,让你们互相猜忌。”

    李臣简心下还是坦然的,“请祖母放心,这次之后,禁军和厢军都不会再生变动了。”

    太夫人抬了抬眼,“你怎么知道不会再变动?”

    他垂眼放下了酒盏,曼声说:“朝中人人知道我和陈国公交好,重整了侍卫司和殿前司,又将我手上厢军充入卢龙军,这样一番调动之后,三哥手上兵力就能与我们抗衡了。”

    原来是这样,云畔仔细听他分析,终于弄明白了三方如今的局面。真难为官家,为了这早晚要拱手让人的江山,费了那么多心思。

    饭后返回续昼,两个人在木廊上走着,云畔转头望了他一眼,“公爷,陈国公是可以信任的吧?”

    他微微一笑,“ 我与大哥哥感情颇深,自然是可以信任的。”

    云畔放下心来,知道政事向来如此,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他一向懂得筹谋,自己担心太多,反招他笑话。男人与女人,各有可以作战的疆场,各自经营好自己,剩下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回到寝室,云畔才看出他脸上有倦意,毕竟奔波了那么老远,纵是一天跑上七十里,也足够令人疲乏的了。

    因他先前已经沐浴过,这回就让他在内寝暂歇,自己绞了手巾来让他擦身。他想是满受用这样的体恤,嘴上说着辛苦夫人的话,却也舒展着手脚,安然接受了。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安顿他躺下,云畔才道:“公爷先睡,我过会儿轻一些,不会吵着你的。”

    他说好,卧在枕上看她走出内寝,方闲适地闭上了眼睛。

    云畔拆了头发,洗浴也不敢耽搁太久,怕回去得晚了,真吵着他休息。囫囵清洗一遍,就穿上寝衣重新返回内寝。外面的灯火都撤了,借着檐下的光亮脱了鞋,小心翼翼登上脚踏,刚摸着床沿,就见他往里挪了挪,低声说:“上来。”

    云畔咦了声,“你怎么还没睡?不累么?”

    他说不累,将自己外沿的位置让给了她。

    云畔崴身躺下,枕上还留着他的兰杜香气,她侧过身来问他:“今夜换位置么?我原本睡在里面的。”

    她总在这种微小的地方有莫名的执念,他瓮声说:“过会儿自会换过来的。”

    她不太明白,朦胧的光线下眨了眨眼,却也没有追问他。

    原想着他累坏了,两下里不说话,一定很快就睡着了,可是并没有。

    他侧着身子望了她良久,那个浅浅纤纤的轮廓,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耳内汹涌的血潮奔流,他觉得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贴过去低语:“每次你在我身边,我的心就跳得很快。”

    云畔呆了呆,发现两个人的感觉竟出奇相似,便腼腆地垂下眼说:“我也一样。”

    “是么?”他有些不信,“夫人看着很从容,比我从容。”

    云畔暗道那都是装的嘛,况且现在夜色昏昏,就算脸红,他也看不见。

    她还是单纯了,言之凿凿说真的,“不信你来瞧。”

    她的本意是伸手过去让他把脉,可不知怎么回事,等她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将耳朵贴在她胸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