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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83节

    赫司沉默了。斡丹催着他翻译。他低声翻译完,斡丹不甘地怒声道:“阿勒坦才不傻,他是太重情意!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他心里不是什么‘别人’,而是缠绕了他整整三年的梦中身影、中毒濒死时挽留他的声音,是他对‘冥冥中总会有个人,将成为我命定伴侣,我注定要为他付出并收获同等’的执念!

    “他记不清过往的事,却牢牢记得送他发带的那个人就是命定者,那根发带在他手臂上片刻不离地缠了三年,如今他把它系在你的额头上——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难道三年前的事,你也不记得了吗?”

    三年前?怎么可能,我明明刚穿越到这个世界……苏彦感觉到一阵阵眩晕,像被投入湍急水底似的,耳中满是扭曲的混沌的声响。

    “大人为何如此在意这瓦剌人?因为他或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纯。”

    “纯?”

    “对,天然纯粹,少有杂质,就像一块赤金。这种人,就算性情刚烈些,但喜怒哀乐发自内心,相处起来反倒会很轻松。”

    谁,谁在问他?

    谁又在问答?天然纯粹,少有杂质,就像一块赤金。这是他心目中的阿勒坦……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苏彦陷在了迷宫般曲折混乱的记忆里,后脑曾摔伤的地方剧烈地跳痛起来,像在颅骨内塞进了一颗快速搏动的心脏。他忍不住双眼紧闭,用掌根紧紧按压着两侧太阳xue,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不断膨胀的心脏从颅骨里爆裂出来。

    面前两人都发现了他的异样,顿时有些紧张,赫司急忙问:“你头很疼?是受伤,还是生病了?”

    苏彦疼得视线有些模糊,大口吸着气,引导自己慢慢放松。膨胀感缩回去了,搏动逐渐消失,这股跳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没事。”

    斡丹肩负着阿勒坦临走时的交托,这会儿被苏彦突来的反应吓一跳,不禁怀疑自己方才那番话是不是说重了,还是嗓门太大,惊吓到了这个文弱的中原书生。他有些局促地问:“要不要请个萨满过来看一下?”

    苏彦一听“萨满”就想起嚼得烂糊糊的草药,当即谢绝:“不必,我真的没事……我想一个人静静,劳烦你们二位先离开可以吗?”

    赫司与斡丹对视一眼,欠身道:“既然可敦身体不适,我们就先告退,刚才所说的事还请你好好考虑。”

    两人正要退出殿去,苏彦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等等,赫司,那个……面对神树许愿的婚誓,究竟说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随着阿勒坦一句句念过,但始终不解其意,之前也从未想过去了解具体内容,只恨不得把那件既尴尬又窝火的事从记忆里删掉。

    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想知道,很想知道。

    赫司想了想,点头道:“圣汗所许的婚誓,想必是最庄重的,绝不能对神树有半点不诚。我尽量翻译得准确……”

    于是,苏彦听到了这段婚誓的汉话版,仿佛那位叱咤北漠却唯独向他低头认输的圣汗此刻仍跪在他身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虔诚:

    我,阿勒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长生天在上,日月星为证,请神树赐予我们永远的幸福。

    苏彦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背对着斡丹与赫司,含糊说道:“我累了,二位请便吧。”

    赫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不太满意苏彦这副态度与答复的斡丹跟他一起离开宫殿。

    出了殿门后,斡丹皱眉问:“你说乌尼格这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打不打算救阿勒坦一命?”

    赫司有点魂不守舍:“……我怎么知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想再逼他,当心物极必反。”

    斡丹不满地“啧”了一声,最后道:“等阿勒坦回来,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吧。说真的,到最后他如果还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我会找萨满开一剂狠药,再把他和阿勒坦锁死在一个屋子里。至于事后阿勒坦会不会怪罪我,我也不管了。”

    赫司觉得这么做对乌尼格过分了,但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无奈叹口气:“等圣汗回来再看吧。”

    苏彦心慌意乱地在窗台前站了许久,望着窗下黑暗中静静流淌的怯绿连河,直到响起侍女的敲门声,方才收敛心神,唤她进来。

    侍女行礼后,用汉话说道:“胡古雁台吉遣人来给可敦送礼。”

    苏彦并不想听到胡古雁的名字,记恨着对方曾经殴打过他,还不怀好意地割断过他的腰带,便说道:“圣汗不在,我不方便收礼,你先给退回去,告诉他等圣汗回来再说。”

    侍女却不应声,也不退下。苏彦诧异地转头,见那名女子抬头,露出一双冷静锐利的眼睛,是从未见过的长相。

    苏彦一怔:“你不是宫人,你是谁?”

    “我是楼千总手下,借着送礼之名进入王宫后,打扮成侍女模样,是要转达霍惇大人的一句话:‘老夜与我已议定大人的脱身之计,还请大人想办法来城外营帐一叙’。”

    苏彦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霍惇既然认出原主身份为靖北军监军,自然不会对他目前的困境置之不理,之前说要与“老夜”商量对策,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霍惇不是关在牢里么,怎么出来了,约我在营帐见面?”

    女子道:“霍大人故意激怒守卫赫司,被对方打伤,借着医治的机会出了牢房,与楼千总联系上。现如今他被关押在营帐里,那些守卫以为他伤势很重,戒备也放松了许多。”

    苏彦这才明白赫司脸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再次佩服:夜不收的都是狠人啊!

    他颔首道:“你先离开。我这就安排出宫,去城外营帐找他。”

    女子行抱拳礼后离开。苏彦加了件披风,戴上狐皮帽,出殿招呼守卫道:“备马,我要出宫一趟。”

    守卫不敢拦他,便按照圣汗的吩咐,每次轮十来个人跟从保护。

    于是一行人簇拥着苏彦出了主城,向着城外的毡帐营地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沈柒悄悄离开南面副城的客馆住所,在夜色的掩护下追踪可敦乌霓阁,想与他见上一面,好问明火镰的内情。

    第390章 望门寡当定了

    城外的驻军营地,受完罚回到狱卒岗位上的赫司没有想到,这才刚从王宫拉完皮条……呸,是劝解完可敦回来不到一个时辰,就再次见到了乌尼格。

    这次名义上是来找他,实则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听说你差点把霍惇打死,我要去探望一下,送点药。说不定霍惇感激我礼贤下士,就愿意归降圣汗了。”

    赫司知道乌尼格这是拿他当挡箭牌——营中军士们又在窃窃私语,说赫司这小子狗胆包天,时不时将个绿头巾在圣汗脑袋上挥舞,迟早要被圣汗捏死——但他没法拒绝。一来乌尼格顶着可敦的身份与冠冕堂皇的借口;二来祸的确是他闯的,霍惇若真死在他手里,光在情报获取上就是一笔巨大损失。

    他只能放乌尼格进入关押霍惇的毡帐。

    毡帐内药味很浓,霍惇身缠纱布躺在床榻上,旁边一名汉人郎中正在炮制汤药。

    苏彦示意守卫都出去,想请那位郎中也暂时回避一下。不料对方闻言抬头望向他,眼神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感佩,还是凉薄。

    ……莫非这人就是霍惇口中的“老夜”?

    下一刻霍惇的话证实了他的推测。

    “老夜,扶我起来……”霍惇勉强起身下床,被郎中动作轻而坚决地按回去,无奈坐在床沿赔罪道,“卑职失礼,因伤在身暂且坐着回话。”

    苏彦直觉这个老夜不好对付,恐怕不像霍惇那样能轻易糊弄过去,万一察觉出他换了芯子并非原主,会不会对他不利?不免多看了那个面色蜡黄的郎中一眼。

    郎中却走到他面前拱手,语声沉静:“苏大人,久违了。我为防泄露身份,脸皮上易了容,但请见谅。”

    苏彦迅速盘算着该用什么态度回复,才不会露馅。又见霍惇面上隐隐透出紧张神色,似乎生怕同伴再次冲撞了上官,想起对方在牢中替老夜求情时曾说过“他在夜不收打磨两年,棱角磨平许多”“原谅他从前的冒犯”,这下心里有了主意。

    苏彦端起了高位者的姿态,淡淡道:“这两年来,你可有长进?心里可还怀着怨恨?”

    楼夜雪不卑不亢答:“是否有长进,且看夜不收近年来所建的军功便可知晓。自从苏大人重给了下官一条性命,过去的严城雪已身首异处,如今的楼夜雪得苏大人与豫王殿下看重,命我主管夜不收,于边境大展拳脚,以我平生所学报效家国。此乃求仁得仁,下官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苏彦听他话中之意,似乎对目前的待遇还挺满意,便问道:“霍惇请求我事后将你调离夜不收,回京任命,你自己怎么想?”

    楼夜雪回头瞥了霍惇一眼,毫不客气地道:“这厮惯会自作主张,时常对我的作战计划阳奉阴违——”

    霍惇急了,试图打断:“你那作战计划要么孤身深入虎xue,要么用自己去做诱饵——”

    楼夜雪无视他的辩驳,径自对苏彦道:“这次他被打个半死,估计身手也不中用了,留在夜不收也是个累赘。不如苏大人调他回京城,让他去做个不高不低的闲职算了。”

    “胡说八道!”霍惇鲜见地对自己一贯迁就的好友发了怒,“苦rou计而已,伤养养就好了,作甚故意言过其实?你这人总爱剑走偏锋,又容易得罪上官,若是没有我时不时提醒、从旁协助调和,还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当一天夜不收的主官,就休想把我调出夜不收!”

    楼夜雪如今面对苏彦可以前嫌尽释、心平气和,而对平素言听计从、关键时刻唱反调的好友却气不打一处来,斥道:“霍惇你给我闭嘴!尔何知!且怀枯骨继夜矣!”

    之乎者也一出口,霍惇知道这位是真气极了,立刻闭了嘴:不中用就不中用吧,何必与老夜争执,他身体又不好。他不肯回京就算了,好歹两人在一起,互相照应得到。想了想,又悄悄儿将那个做戏用的骷髅头从床角踢下去,以免老夜再拿它来做筏子骂人。

    苏彦再次被深深地感动了——好基友,一辈子!得了,谁也别说调走谁,还是继续搭档合作,在边境特种部队发光发热吧!

    他清咳一声,问道:“你们说商定了脱身之计?”

    “既是脱身之计,亦是釜底抽薪。”楼夜雪说着,打开药箱底层暗格,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蜡丸,“此乃下官新研制的奇毒,名为‘关山月’,毒性不亚于‘边城雪’,症状却较之更为隐秘。中毒者乍时毫无反应,一旦饮酒至定量便激发毒性,只觉畏光喜静、困倦难当,就此一睡不醒,于沉眠中气竭毙命。犹如关山月照河边骨,寂寂无声。此毒无解,纵然什么解百毒的树果也再救不得!”

    苏彦抽了口冷气:这是什么牛逼的神经毒素!等等……阿勒坦说三年前曾有两个铭国官员对他下毒,莫非就是老夜与老霍?之前他中的是“边城雪”,所以一夜白发。这次老夜故技重施,打算拿个升级版来对付他?

    “北漠人嗜茶、酒如命,大人只需捏破蜡壳,将内中粉末倒入奶茶或锅茶中,奶味能完美掩盖此毒的微腥味,让阿勒坦喝下,再劝其饮酒半斤以上即可。众蛮只当他是酒醉酣睡中猝死,便不会轻易怀疑大人,且北漠有新王承袭旧王之妻的陋俗,可暂保大人无恙。

    “届时群龙无首,杀胡城大乱,我会挑唆胡古雁夺权。大人趁乱出王宫,由夜不收暗探护送,沿怯绿连河行至下游二十里外,自有援军接应。”

    苏彦听得心中五味杂陈,很想分辩一句:阿勒坦不能杀!

    但他也看出来了,这个老夜是一把剧毒的利刃,不吝以最极端的方式解决两国边境冲突问题。倘若自己贸然为阿勒坦发声,只会让对方怀疑他立场倾斜,甚至怀疑他因对阿勒坦动情而叛国,到时会不会连他也一并毒死?

    苏彦心念百转,最后气定神闲地道:“我素来不喜用刺杀,觉得攻其性命不如攻心。但此番身陷敌营,又被迫嫁与敌酋,非常时期也只好行非常手段。不知你这毒丸有几枚,万一失手可有补救之策?”

    楼夜雪不疑有他,答道:“此毒原料极难得,唯独成此一丸,没有备用。苏大人胸怀谋略、心性强韧,行事进退有度,下官相信大人不会失手。”

    “至于阿勒坦,的确是不世之枭雄,可惜……”他忽然刻薄地笑了笑,“难过情关。下官曾混在城内人群中,见过他迎你上马的眼神,恍惚又回到三年前的清水营。这三年来他性情大变,弑父篡位、征伐屠戮,从一个阅历尚浅的贩马青年,变成人人敬畏的北漠共主,可于‘情’之一字上却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岂不可笑?君王不情专人而情天下,若为儿女私情所困,注定难成大业!”

    苏彦默默听完,吐了口长气,将那枚蜡丸握在掌心:“这几日夜不收先不要轻举妄动,等阿勒坦回城,我来与他做个了断。

    “我这人做事,你们应该知道,未必恪守计划,有时不按常理出牌——”

    从楼霍二人提供的零碎信息中,苏彦拼凑出了原主的身份与性情,猜测行事风格与他还挺接近,想来这么说也没差。

    见楼夜雪还想说些什么,苏彦的语调陡然变得严厉:“切记不要自作主张,以免坏了我的临事机变,将来军法处置!”

    对方闭了嘴低头领命,而霍惇忙不迭保证自己会看住老夜不让他乱来,苏彦这才露出满意眼神,和颜悦色道:“我给老霍带了些药材,是从王宫宝库里找的,你看合不合用。”

    副城药铺太小,楼夜雪正缺药材。这药若是给他自己用的,他未必特别上心,但是给霍惇雪中送炭,他便格外生出了感激之意,难得真切地向苏彦道了个谢。

    苏彦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谈下去保不齐哪个细节露馅,于是整了整衣襟,说道:“我回王宫去了,你们一切小心,待我事成再联系。”

    他出了毡帐,看到不远处待命的阿速卫们。赫司也站在一旁,他便径自朝对方走过去。

    因为被迫当了说客,赫司面对他总有些心虚,讷讷道:“可敦有事吩咐?”

    苏彦问:“圣汗何时回城?”

    “这……我不知道。据斡丹大人说,圣汗出发前已交代好婚礼筹备的一应之事,说是会提前至少两日回来。”

    “既然不日就要成婚,他为何还要带兵离开王城,难道与靖北军打仗比迎娶我这个可敦还重要?哼,你跟斡丹说,让他立刻派传令兵去告诉阿勒坦——我明日,最迟后日,就要见到他。他要是赶不及回来,这婚别结了,他爱娶谁娶谁去,莫挨老子!”

    这番言语与情态,看在眼里分明是恃宠而骄,又因着绝好的容色与飞扬的少年气,而透出一丝嗔中带惑的味道。赫司莫名地满脸通红,吭哧称是。暗处却有人如堕冰窟,简直是劈开两片天灵盖,倾下一盆冰雪来!

    毡帐后方的阴影中,沈柒心神剧烈震荡之下,真气倒冲心脉,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他握拳死死抵住齿关,硬生生在手背上咬出个血窟窿,方才止住即将失控冲出的脚步。

    对于无故出现在短发少年身上的火镰,对于旁人口中神秘出现的天赐可敦,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没有任何一种是眼前见到的这幕——

    他的清河,他以命换命的娘子,他亲手錾入骨中又亲手持刀剜出的人,就是即将与阿勒坦成婚的乌霓阁!

    ……但那又如何呢?

    从他说出“你我终究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因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却只得一个你”的那一刻,从他在滂沱大雨的桥上将怀中之人用力向外推出去的那一刻,苏清河嫁娶谁,或者不嫁娶谁,就与他全无干系了。

    全无干系。这四个字每一笔一划都是刀丛与烈火,将他碎割凌迟,再烧作灰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