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300节
“那这能叫救火吗?”刘翻译,“霍小姐不是在救火,她是在助燃。她只是用一床看上去漂亮的被子,盖住了那些火星,她让你们麻痹大意,让你们以为火星熄灭了,可是火星还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上熊熊燃烧,等着燎原。” “可是霍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刘翻译,这次,刘翻译没有给我解答。 我并未全信刘翻译的话。他的话固然有一些道理,细细想来,又不乏可笑之处,好比我最后的疑问——霍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霍小姐有什么好处? 刘翻译不回答,恐怕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吧。 而我可以回答他,船上的很多人都可以回答他——这纯粹是因为霍小姐的好心! 但刘翻译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比如他说的,我们,水手们和管理层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霍小姐的调解而有所缓解……是的,作为当事中人,我的感觉甚至比他更为明显……我有预感……刘翻译恐怕说对了,如果早点爆发冲突,冲突还能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有办法了。风暴马上就要来了,那是谁也无法抵抗的风暴…… 霍小姐对此恐怕没有预料。她好心办了坏事…… 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浅薄的女人吗? 我有限的和她相处的时间里,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梦中的模样,她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她也会犯这种低劣的凡俗女人会犯的错误…… 我去找霍小姐了。 我心中的疑问需要霍小姐来解答,但是看见霍小姐那张纯洁无瑕的脸,我又为自己的怀疑感觉羞愧。 这对一心一意帮我们的霍小姐而言,真是一种玷污! 霍小姐看出我有心事,她宽容地让我跪在地上环抱她的双腿,让我将脑袋长久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梳理我的头发,我焦躁的心也在这种梳理中逐渐平复。 我眷恋着这个姿势,像是男子紧贴情人,像是孩子依偎母亲。 我情不自禁地对她吐露了心中的秘密……从上船的一开始,在见到她的瞬间,我就爱上了她!只是船长横刀夺去了她!好在最后,船长得了他应有的恶报,她也终于被人从囚笼中解救出来。虽然直接解救她的不是我,但我的心,我的行为,和大副是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她巧笑倩兮,“我了解。” “那么——”我屏息凝神地等待霍小姐的宣判。她对我的心是如何看待的?她愿意将其接纳吗?愿意将其捧在手中珍玩吗? “但现在不合适。”愁绪染上她的眉梢,“现在不合适。” 现在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什么时候才合适? 我接连追问,可是霍小姐再也不开口说话,她冷漠地将我踢到在地,刚才她有多温柔,现在她就有多冷酷。她见我不走,竟拉开了房间的门,扬声叫来了二副! 二副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手里按着他的猎枪,从那天晚上之后,猎枪就再也没有离开二副的身边。 我无可奈何,仓惶离开……像是夹着尾巴逃的一条狗。 我回头看去,二副背对着我在和霍小姐说话,霍小姐嘴角含笑和二副交谈,可是我注意到了,当我回头的时候,她的眼波朝我荡来。她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 怎么才合适? 只有当我成为这艘船的主人,只有我再也没有敌人的时候——才合适! 【——】 (一段被黑笔反复涂抹掉的黑块) 纪询用手摸着这张纸的背面,辨别出来了。 这行写的是: 这不应该!霍小姐到底在想什么?霍小姐到底要做什么?这是真实的她吗? 他的手指在这段内容上停留许久,半晌,继续往下看。 ——见血了。 曹默和三管轮发生了冲突,曹默将烟直接摁在三管轮的脸上,三管轮的惨叫响彻船只。我们冲出去,看见了这一幕,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冲突已经全面爆发了。 我们都拿起了武器,一片又一片的喊杀声在我耳边响起。 接着是一声短促的枪声—— 一个水手倒下了,血像花一样在甲板上散开。 它染红了甲板,也染红了我的眼睛。 没有退路了,霍小姐似乎出现在我的身后,她朝我的肩膀轻轻一推……我也冲上去,冲入人群中,和水手们,我的手下们,一起战斗! 一声又一声短促枪响。 一个又一个同伴倒下去。 直到他们终于护着我冲到二副面前,直到我终于夺下了那把枪,我环顾四周,看见三管轮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剔骨刀,他的身边倒毙了两个水手,身上七零八落,被剔骨刀砍的;他则被曹默一拳一拳的击打着脸部,重重地打着,脸都陷进了脑袋里,还在打着…… 许多揪住了二副身旁的小跟班,他的牙齿深深陷入对方的喉管。 乌乐乐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他捣破了二管轮的肚子,正撕扯着对方肚子里的东西。 好多人都倒下去了,死了。 管理层的,我们的……但是最后,是我们赢了,赢的,是我。 本人冯四龙,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真实书写内容,特此说明。 只剩下最后一份日志了。这个遥远的,四十年前的记叙,也终于走到了结尾。 依然是甲板日志。也许最后的故事,都发生在甲板上吧。 第8航次 1976年4月22日 甲板清洁人员:曹默 事件:二副被杀。 翻过来,背后依然贴着一份日记,最后一份日记,是刘翻译写的。 1976年4月22日 佛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不信佛。我想,走到如今,是巧合,是意外,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也就明白了霍小姐。 其他人看不明白霍小姐,是因为他们的内心,已经给霍小姐贴上太多的标签:温柔,善良,纯洁,无辜,美丽,天真……所有美好的情结的结合体,他们将她化为心目中的美神。 哪怕到了现在。 到了这由霍小姐一手促成的,血流成海,尸堆如山的现在,他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霍小姐也会寂寞的吧,明明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可除了我以外,大家依然如同泥塑木雕,读不懂她的心。 有人会问,霍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霍小姐美丽。 可是霍小姐美丽难道不是一个客观现实吗? 这确实是一个客观现实,但是美丽是需要衬托的,越是知道自己美丽的人,越是需要盛大的贡品来衬托她的美丽,需要盛大的仪式来成就她的传奇。 我们,不过是霍小姐选择的,成就她传奇的美艳的祭品而已。 我说得这样么明白了,如果还有人不相信,就请稍微动用他那装饰物般的脑袋,仔细回想一下: 从开头以来,这艘船上发生的所有冲突,哪一项不与霍小姐有关? 因为霍小姐被发现被带走,水手们开始对船长不满,大副带人逼宫船长,直接导致船长被幽禁,进而死得不明不白;接着又因为霍小姐担惊受怕,林小刀便荒唐地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凶手”,进而又导致了一波冲突,导致大副和驾助,为寻找真正的凶手而失踪;再来更别说付格与林小刀的冲突引发了之后一系列一系列的事情……直到现在。 直到冯四龙和二副,终于被挑唆得带着各自的人马,在甲板上决一死战。 多像特洛伊之战! 谁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谁就拥有权利和美人和财产。 这是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所应当拥有的和仅仅拥有的东西。 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去得到自己的应得的战利品了。 是的,“我们”。 霍小姐用我们所有人验证了她的美艳,我们所有人,也理当拥有分享她的权利。 龙哥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不再只能够拥抱霍小姐的双腿,不再只能将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他拥抱了她,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臂膀上,不像是水,像是一朵朵灼然跳跃的谑笑的火焰。 我为什么知道得如此清晰? 因为在我拥抱霍小姐的时候,同样的眼泪一模一样地滴在我的肩膀。 我虔诚地吻去这些热泪。 霍小姐张开迷蒙的双眼,她轻轻地说:“二副……怎么办啊。” 那是魔鬼从地下发出的呢喃。 你们战胜了他们,可二副还活着;还活着的二副上了岸一定会告发你们—— 二副,怎么办啊。 她如羊脂白玉般的身躯一阵阵战栗着,粉红的花朵朵浮现在白皙的皮肤底下。 那是血的颜色。 鲜血由内自外的滋润着这具绝美的身躯,鲜血中携带的所有生命,所有精魂,也在流淌过这具身体的时候,被她彻底吸收。 我明知这个宛如神女一样的女人,只是伪装成神女的魔鬼…… 但是我匍匐在魔鬼的裙下。 我想,不止是我,还活着的所有人,他们都匍匐在了魔鬼的裙下。 魔鬼已然撕去贞洁的面容,但是我们逃不过了,我们早已无法从魔鬼钩镰似的手指中逃过,她轻轻的拨一拨手指,我们便如牵线木偶一般听她调度。 我们一遍遍地,前往她的房间祷告,在她施舍的笑容中沉沦不醒,像是酒瘾深重的醉鬼,明知酒精就是毒药,依然只往酒里寻找天堂。 突然之间,一眨眼里,从睡到睡醒的一夜中,能给予我们温度的rou体毫无征兆的死去了。 瘫在床上,先变得僵硬,如同冰块一样僵硬,又变得湿软,如同烂泥一样湿软。 霍小姐死了。 苍蝇落在她精巧的锁骨,小虫飞上她圆润的脚趾,她的芬芳依稀改变,好似渐渐传出了那些庸俗的尸体才能传出的腐臭味道。 但是那张脸。 那张脸,在身体腐烂的同时,竟纹丝不动,竟像脱离了时间的衡量和规律的束缚,依然保存着最鲜妍的颜色,最美丽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