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76节
伊丽莎白公主同样朝着西班牙的菲利普微微屈了屈膝,“陛下。”她用西班牙语说道,“我想您现在一定心急如焚地要回到您的妻子身边,我就不再打扰您了。”她说着就转过身朝着自己的椅子走去。 西班牙的菲利普一瞬间看上去似乎要挽留住伊丽莎白似的,他微微抬了抬手,然而终于还是放下了。但是他并没有按照伊丽莎白公主说的那样去自己昏倒的妻子身边,而是同样径直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人群。 爱德华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菲利普,微微挑了挑眉毛,“您不去陪一陪您的妻子吗?我相信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需要您在他身边。”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医生。”过了几秒,他又说道,“况且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天主手中。” 国王微微翻了个白眼,他不再理会菲利普,而是把脑袋转向另一侧。 伊丽莎白公主低垂着头,脸上满是不安和担忧,正是一位体贴的meimei在看到jiejie昏倒时应有的表情,爱德华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只有罗伯特一个人听到了这细微的笑声,他俯下身,凑到国王耳边,“您在笑什么?” 国王看向罗伯特,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接近,以至于罗伯特的耳根立即就泛起了淡淡的绯红色,如同太阳落山后天边残余的一抹晚霞。“您瞧瞧这位丈夫,他甚至都不屑于在公众面前表演一下,连她妻子最大的政敌也不如……简直高傲的像个傻瓜一样。” “这是玛丽公主自己选的丈夫。”罗伯特低声提醒道。 国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人群惊疑不定地望着如同一组雕像一般沉默地坐着的王室成员们,他们低声交头接耳着,猜测着如今的情况。许多人都感到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虽然如今只不过是在地平线上浮现出了几朵阴云而已。 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御医帕格尼尼博士终于从他刚才消失的那扇门里重新出现了,令人惊奇的是,他看上去满面红光,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陛下。”他走到国王面前。 “您来的正好,博士。”国王看到帕格尼尼博士的样子,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从您的表现上看来,我的jiejie想必没有大碍吧?” “的确如此,陛下。”帕格尼尼博士笑着说道,“公主没有大碍,她仅仅是太疲惫了而已……事实上,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两位陛下。” “玛丽公主已经怀孕了。”博士笑着看向西班牙的菲利普,“看上去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目前看上去一切正常……我要祝贺您,那不勒斯国王陛下。” 爱德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而西班牙的菲利普则滑稽的张着嘴,眼睛瞪的老大,看上去活像一只坐在荷叶上的青蛙。 如同在屋子里扔进了一颗炸弹一样,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玛丽公主一党的成员们看上去一个个欣喜若狂,而加德纳主教那张咧的大大的嘴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中风了一般。 与天主教徒相反,新教徒们陷入了不安的沉默当中,许多人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领袖伊丽莎白公主和首席大臣,发现前者脸色惨白地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的笑容已经无法维持下去,看起来仿佛一记重锤将她彻底打蒙了一样。而后者则依旧镇定地微笑着,看上去胸有成竹,然而如果凑近些看,就会注意到他鬓角处浮现出的细密的汗珠,显然他仅仅是在故作镇定罢了。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约半分钟,爱德华终于转向西班牙的菲利普,“我要向您表示祝贺,我亲爱的兄弟。” “谢谢您。”菲利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脸上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看看我的妻子。” “我并不介意,事实上,我打算和您一起去。”国王站起身来,向西班牙的菲利普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肩并肩一起向大厅的出口走去,伊丽莎白公主犹豫了几秒钟,也提起自己的裙摆,跟在了他们的身后。事实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跟在王室的后面,一窝蜂的涌向玛丽公主的寝宫,只留下那群提琴师目瞪口呆地留在大厅里,不知道今晚还要不要接着演奏下去。 第112章 协定 当国王进入玛丽公主的寝宫时,她已经从昏迷当中恢复了过来。 玛丽公主躺在土耳其长沙发上,她的身后垫上了一个绣花的软垫,一只胳膊肘靠在沙发的缎面上。与刚才相比,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然而却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转瞬之间就变得光彩照人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事实上,正在那尊贵的zigong里孕育的,也的确是一件稀世珍宝。 当陛下走进房间时,玛丽公主并没有起身,仅仅是微微低了低头,权做行礼,显然那高傲的性格又卷土重来了。她脸上的微笑里满是自鸣得意的意味,让国王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夫人,我要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国王伸出手握住了玛丽公主朝他伸过来的一只手,“整个王国都会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欢欣鼓舞。” “但愿如此,陛下,但愿如此。”玛丽公主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想您一定也对于您有了一个外甥而感到愉快吧?” “没有比家族的延续更令人欣喜的了。”国王干巴巴地说道,他说着朝后退了半步,把位置让给了西班牙的菲利普。 与平常的冷漠相比,西班牙的菲利普现在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一个被四周的一切弄的晕头转向的男孩。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玛丽公主身边,在自己妻子的鼓励下,他蹲下身,把手掌放在了玛丽公主如今依然平坦的小腹上。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啊?”过了半分钟,他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茫然的表情。 玛丽公主笑了起来,在爱德华看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笑的这样开心过。 “才不过一个多月呢。”她伸手覆盖住了菲利普的那只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对方的肌rou微微僵硬了一瞬,但随即便放松下来,也并没有要把手掌抽出去的意思。 “那么现在一切都正常吗?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吧?”菲利普用西班牙语问道。这问题也并非无的放矢,对于年近四十的玛丽公主而言,怀孕已经算得上是上帝赐予的奇迹,而要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这还仅仅是第一步呢。 “好极了,好极了,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菲利普听了这个好消息,嘴角也不由自主的挂上了笑容。如今菲利普只有一个与前妻生的儿子唐·卡洛斯王子,然而这位继承人身体孱弱,而且饱受近亲结婚导致的精神问题折磨,能否活到成年还是个未知数。因此如果玛丽公主能够成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性继承人,将极大巩固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目前的地位。 玛丽公主又把目光投向站在菲利普身后的伊丽莎白公主,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已经确定无疑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我亲爱的meimei,感谢您还专程来一趟。”她语气里的嘲讽已经不屑于掩饰了。 “我也是来向您表示祝贺的。”伊丽莎白公主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整个国家的一件大喜事。” “的确是的,这个国家很快就要多一位第二王位继承人了。”玛丽公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说“第二”这个词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这正是伊丽莎白公主如今的继承顺位,而一旦玛丽公主的孩子降生,无论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将要成为玛丽公主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将伊丽莎白公主挤到后面去。 伊丽莎白公主微微咬了咬牙,“我相信我们的兄弟,国王陛下,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候,我相信就不会再缺少继承人了。” 玛丽公主没有回答,她重新看向自己的小腹,那炙热的眼神如同一只恶龙在欣赏它所聚敛的珍宝一样。 见到气氛又凝重起来,国王再次开了口:“我想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和玛丽长公主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想我们就不打扰二位了。”他说着鞠了个躬,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伊丽莎白公主见到陛下已经离去,也立即提起裙摆,掉头就走,显然也是对于继续这虚伪的客套毫无兴趣。 房门再次关上,将跟随国王一起到来的人群那好奇的眼光一起关在了外面。 “为了这个孩子,”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丈夫两个人时,玛丽公主又开了口,“我要虔诚的感谢万能的天主。不瞒您说,我本来已经丧失了有自己的孩子的希望了。” 菲利普看上去也比之前轻松了不少,“不瞒您说,事实上我对于在这场婚姻里收获子嗣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的父亲已经在考虑我的儿子唐·卡洛斯的婚事了,显然他也觉得我不会再有任何的婚生子嗣了。” “然而上帝是仁慈的,不是吗?这就是证明。”玛丽公主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是的,感谢天主。”菲利普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会生下一个健康的王子,他会成为我父亲完美的继承人,他生来便是要做最伟大的君王的。”玛丽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 “您怎么知道这是个男孩?”菲利普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就是知道。”玛丽公主听上去极有把握,“我日夜向着上帝祈祷,我相信上帝会回应我的。” 菲利普不置可否,“但愿如此。”他轻声说道。 “所以……您一定要马上就离开吗?”玛丽公主的脸色开始变红,她几乎是有点胆怯地问道,仿佛是恐惧着已经预知到的结果似的,“您知道,如果您按照原来计划的那样,明年十月份再回到英格兰,那么您就不能亲眼见到您的儿子的降生了。” 菲利普遗憾的摇了摇头,然而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决:“很遗憾,夫人。我出发的安排已经做好了,如今已经没有拖延的可能了。如今意大利的形势波谲云诡,法国人和威尼斯已经结成了同盟,要对米兰发起进攻,费拉拉,摩德纳还有托斯卡纳的公爵们和他们已经勾结在了一起,法国国王的贿赂和威尼斯总督的津贴已经放进了他们的国库,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我必须前往意大利主持大局。” 失望的神色迅速爬上了玛丽公主的脸庞,菲利普注意到自己妻子的神色变化,“当然我不愿意错过我的孩子的诞生……我希望意大利的问题能够尽快得到解决,这样我就可以在明年夏天之前回来。” 玛丽公主虽然仍旧失望,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点了点头,“那希望您能尽快解决意大利的麻烦。” “我也希望如此。”菲利普站起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不再打扰您了。”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您今晚不打算留下来吗?”玛丽公主叫住了他。 菲利普看上去颇有些不情愿,“您希望我留下来吗?我以为您更想要好好休息的。” “我希望您留下来陪我。”玛丽公主毫不犹豫地回答。 菲利普点了点头,“如果这是您希望的,那我愿意从命。” 玛丽公主满意地看着他走回到长沙发前坐下,再次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 国王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他朝着侍从指了指书桌,那捧着烛台的侍从连忙把手里捧着的那个枝形大烛台放在了那张四角镶着金饰,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大书桌上。 他朝着国王鞠了一躬,如同一个幽灵一般从书房里静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当书房里只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个人时,陛下绕到了那张大桌子后面,拉开放在那里的一把扶手椅,坐在上面,他两手托着腮,陷入了沉思。在他身后的那座巨大的壁炉里,红彤彤的炉火正在熊熊燃烧,里面燃烧着的香木时不时地塌落下来,倒在金色的柴架上。 罗伯特不愿打扰陛下的沉思,他拉过来一把扶手椅,在国王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对方。 过了约莫五分钟光景,国王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着罗伯特讲话,“命运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它眷顾起那些被它无情抛弃过的人,又将那些它曾经眷顾过的人无情的抛弃,如今的情形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罗伯特看向国王,“如今玛丽公主的身孕,正好能够帮助您打消一些野心家的觊觎。” 国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您父亲想必今晚回去要大发雷霆了,刚才我看到他几乎就要当众失态了。” “也许吧。”罗伯特的声音有些低落,“不过等他清醒过来,他就会明白,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他野心的火苗还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之前就将它浇灭,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王国而言,都是一个好的结局。” “您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国王叹了一口气,“然而即使所有的野心家都偃旗息鼓,还剩下的那一位觊觎者也会因为这个消息而变本加厉。” “您是说玛丽公主本人。” “的确如此。”国王冷笑起来,“归根结底,有许多人依旧认为她比起我更有资格继承王位,毕竟她的母亲是国王的原配妻子……毫无疑问她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她有了孩子,自然要为自己的孩子争取那份他与生俱来的权力。” “然而这个国家不会接受成为哈布斯堡帝国这个拼图里的一块的。”罗伯特摇了摇头,“贵族们不会接受一个在马德里的统治者的。” “马德里的确是太远了。”国王说道,“然而如果是从近一点的地方发号施令呢?例如布鲁塞尔?甚至更进一步,就从伦敦发号施令?” 罗伯特惊愕地看向国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国王拉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把镀金的小钥匙。他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跟上。陛下推开一扇藏在壁毯后面的暗门,两人一起走进了一件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房间的四周都挂着华丽的波斯壁毯。国王径直走到房间对面那描绘着亚历山大大帝进入巴比伦城的壁毯前,伸手触碰了一个机关,那壁毯立即卷了上去,露出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暗柜。 国王用那把小钥匙打开了柜门,从中抽出一卷文件,递给罗伯特,“念念吧。”他说道。 罗伯特伸手接过那份文件,将它展开。 那并不是一份很长的文件,薄薄的白纸上写着几行字。罗伯特刚一打开,就注意到了最下方西班牙的查理五世皇帝显眼的花体字签名。 “这是什么?”他惊讶地问道。 “是一份承诺。”国王回答道。 “西班牙的菲利普,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虽说唐·卡洛斯王子有智力障碍,然而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他和他的子嗣就是西班牙的正统继承人。在这种情况下,玛丽的孩子有可能一无所得。这种结果不但她无法接受,也会让这场两国之间的联姻彻底失去意义。” “在婚约签订之前,我的代表和查理五世皇帝的代表,在马德里签署了一份秘密协议,如今你手里拿的,就是这份文件的正本。” “查理五世皇帝承诺,如果玛丽成功诞下子嗣,那么在西班牙的菲利普之后,西班牙帝国将被划分为两部分:唐·卡洛斯和他的子嗣继承西班牙和意大利的领地,而他和玛丽的子嗣将继承尼德兰和勃艮第。这份文件还说明,玛丽和菲利普的子嗣将放弃对西班牙本土和意大利的继承权,也就是说,即使唐·卡洛斯早夭,玛丽和菲利普的子嗣也只能继承尼德兰和勃艮第,而西班牙则会交给菲利普未来可能有的孩子,或者是他的堂兄弟。” “所以您看,玛丽的孩子将创立一个哈布斯堡家族的分家。即便他真的成为了我的继承人,这个国家也不会成为西班牙的一个普通的附庸,恰恰想反,伦敦将成为一个包括了不列颠,爱尔兰,尼德兰和勃艮第的贸易帝国的中心,您知道,我们一大半的进出口贸易都是和尼德兰之间的贸易,安特卫普的英格兰商人比本地人还要多……这样的结果对于贵族们而言,难道还那么不可接受吗?” 罗伯特紧紧捏着那份文件,几乎要把它捏出两个大洞来,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文件上的字迹,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他轻轻将那张纸放在书桌上,好像那份薄薄的文件有千斤重,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您必须尽快成婚了。”他听到自己说,“再这样下去,越来越多动摇的人会加入您的敌人的行列。” 国王摇了摇头,“随他们去吧,如今毒蛇们已经从他们的洞xue里冒出头来,我可不想再把他们赶回去,白白地把这个好机会浪费掉……他们要是想要搞什么阴谋就请便吧,我正好把他们一次解决掉。” “有人会说,”罗伯特的声音有些迟疑,“您把贵族们逼的太紧了,而他们才是构成君主制度的基石。” “这是您父亲说的吧。”爱德华笑了起来,“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您是在掘君主制度的坟墓,虽然如今赫赫煊煊,但是在您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是君主制度的末日了。” “一百年?”国王笑了起来,“恐怕用不了那么久,让我来估计的话,恐怕也就是七八十年吧。” 罗伯特的嘴因为惊愕而张得老大。 “与那些只看得到本周五的人相比,您父亲真是与众不同。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几十上百年的尺度上考虑问题的。”爱德华拿起桌上的一把象牙手柄的银质小裁纸刀,在手里把玩着。 “既然您知道,那您为什么还要……”罗伯特如坠五里雾里,“我还以为那不过是我父亲在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