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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野玫瑰 第61节

    就像一个人忽然来到一望无际的深海,他的第一反应决不会是想要征服这片海洋,而是对深不见底的大海感到强烈的恐惧。

    大海是那么深邃,充满了未知的可怕的生灵,连经验最丰富的船队,都不敢贸然前往陌生的海域。

    她虽然自信,却并不自大,觉得自己可以靠聪明才智征服大海。

    神之所以令她感到恐惧,就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深海般原始而冰冷的压迫感。

    她真的能征服他吗?

    人怎么能征服自然呢?

    可是,另一方面,她的头脑又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她征服了,不然不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语。

    神被自己的造物征服,已经够荒谬了,他还准备像戏法大师一样,在她的面前表演“光”是怎么来的——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那个画面诡异又古怪。

    她理智上知道,和他关系决不能再进一步。

    可就像探索深海的人一样,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人类所能抵达的极限,然而看着深不见底的海洋,却仍然生出了一种想要下潜的冲动。

    即使知道再下潜,她的血rou就会炸开,她的骨骼就会碎裂,她整个人就会化为一团血雾散逸在黑色的海洋里。

    但她仍然想知道下潜到深海最底部会看见什么。

    她想知道,神能为她堕落到哪一步。

    “我究竟哪里吸引了你?”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如果你喜欢我的脸,你完全可以再创造一个我,不是吗?如果你喜欢我的灵魂——你为什么会喜欢我的灵魂?”她抬起眼,非常认真地问道,“我觉得我的灵魂卑鄙又邪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他淡淡一笑,一只手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勾起她一绺柔软的鬈发,轻轻地缠绕着:“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手指很修长,比最高明的钢琴手还要灵活,弄得她的头皮痒极了。艾丝黛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

    “是么。”他垂下冷峻而美丽的眼睛,在她的头发轻吻了一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又来了。

    被神偏爱的狂喜和恐惧。

    这一回,她的身体比前几次反应还要强烈。

    撕裂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心脏来回穿梭,她几乎是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才没有摔倒在地。

    神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毫不怜惜地站远了一些。

    失去了他的支撑,她顿时跌倒在了地毯上,心脏像被某种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似的,怦怦狂跳,激荡着无法承受的悸动,双眼也像被某种触目惊心的颜色蒙住了般,热辣辣的,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guntang的泪水。

    这时,她再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神,他在她眼中的形象就完全变了,一举一动都充斥着令人心神不定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鼻梁、下颚、喉结、手指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几乎令她感到不祥。

    艾丝黛拉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一个人能对她具有如此可怖的吸引力,仿佛智慧果之于夏娃,紫罗兰之于蝴蝶,腐rou之于苍蝇。

    要不是她的脑中还有一丝理智,可能就像条摇尾巴的狗似的爬过去,乞求他的抚摸了。

    她痛苦地弓起身子,双手重重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恨不得把胸腔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掏出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不是不能cao纵我的想法吗……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他似乎走过来,握住了她痛苦弯曲的手指,又似乎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漠不关心地看着她:“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

    “你究竟哪里吸引了我。”他回答道。

    艾丝黛拉无力再发出声音。

    这简直是一场残忍可怕的酷刑。

    她像是堕入了燃烧的炼狱,炙热的烈火把她鲜红的肌rou烧成了焦黑的灰。

    她眼前出现了一些幻觉——她似乎来到了混沌初开的时候,生命在孕育,在rou红色的zigong里搏动,人类出现了。

    人类是祂最精巧的造物。祂赋予了他们性别。男男女女开始在大地上走动,以无花果的叶子遮蔽身体。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时间漫长而枯燥,长得让祂忘记了万物还在运转,直到祂在尘世间的一部分——阿摩司回归,祂睁开双眼,在金色的波纹里看见了自己的面貌。

    祂因为自己的造物,变成了人类。

    祂虽然创造了人类,也承认人类是祂最精巧、最完美、最独一无二的造物,却从未想过成为人类,更没有想过赋予自己具体的性别。

    性别是罪恶的,没有性别就没有原罪。

    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会因为各自的性别而拥有不同的罪愆。

    性别是欲望的温床。有了性别以后,他会在某个冰冷的夜晚,突然被火热的兽性所攫住——兽性是人性的衍生物,想要成为一个人,就必须学会遏制兽性。除此之外,他还会因为某个人的身体而生出肮脏的渴欲。神没有性的需求,但是人有。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纯粹的神,而是一个神性、人性和兽性混杂交织的怪物。

    他既有神性的冷漠,人性的复杂,还有兽性原始而强大的欲念。

    艾丝黛拉混乱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神眼中的世界。

    难怪之前,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吸引力,只要看他一眼,她的心脏就怦怦狂跳,激荡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悸动。

    这并不是因为他cao控了她的想法,而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感官分享给了她。

    他对她产生的那种极其可怖的吸引力,实际上,是她对他的吸引力。

    那种令她感到痛苦的心悸,也是他看见她时,心里所产生的悸动。

    难怪他说,她不会想知道的。

    他对她的感情太沉重了,沉重到恐怖的程度。

    ……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随着他让她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

    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美丑,也没有善恶。

    除了她,所有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一个模样,散发着创世之初的土腥气。

    一个高尚伟大的灵魂,不会对他产生半点吸引力;同理,即使她的灵魂卑鄙下作到极点,他也不会对她失去半分爱意。

    要不是因为爱上了她,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美丽与丑陋、善良与凶恶、爱恋与仇恨的区别。

    他原本是至高无上的造物主,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甚至浩瀚的宇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他却被自己的造物所掌控。

    他确实可以再造出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却再也造不出对她拥有恐怖吸引力的她。

    她让他坠入了尘寰,从主宰万物的神明,变成了被主宰的一方。

    为了得到她,他自愿受人性与欲望的挟制,把自己变成了污秽的男人。

    而从他成为男人的那一刻起,就在欲望的烂泥塘中不可自拔了。

    他知道她不过是一个渺小、平凡、用尘土揉捏而成的造物,寿命短暂,对他而言只有弹指一挥间;他也知道,她并无崇高的精神,也无高尚的灵魂,大多数善举都是在无意间促成;他甚至知道,她自私粗暴,在感情方面拥有致命的缺陷,天生无法同情他人。

    她是一个残缺的造物,体内的兽性远远大于人性。

    他对她的缺点一清二楚,却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她就像一只美丽而轻捷的猎物,引诱他不顾一切地去追捕,而当他终于扑到她的身上,压制住她想要逃跑的两腿时,她却反手把轭具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的确,他作为天地万物的神明,永远都将凌驾在她这个渺小的造物之上。

    可同时,他也将受她的统治。

    她既是他污秽而邪恶的造物,又是主宰他一切欲望的女主人。

    他掌控着她,俯视着她,却又受制于她。

    第59章 他们一起注视着……

    十几分钟后,艾丝黛拉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像是刚从注满热水的浴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艾丝黛拉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浓密似扇子的眼睫毛也湿透了,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使她眨一下眼睛都变得非常困难。

    神似乎抱了她很久,手掌都被她的热汗浸湿了。

    他不是一直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她在地上难受地滚来滚去吗?

    艾丝黛拉没有过多纠结。她把蒙在脸上的湿发拨开,摇晃着站了起来:“好热,我要去洗个澡……”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搀扶她。

    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咕哝着抱怨道:“你长了一张嘴,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用让我感受一遍。”

    他收回手,往后一靠,倚靠在后面的沙发上,支起一条腿。即使坐在地上,他也像坐在传说中永恒的宝座上一般,有一种冷漠超然的气质。

    “请见谅,可能因为我还没有适应造物的身体,”他微微一笑说道,举止间流露出几分阿摩司的影子,“而且,如果我不那么做,你怎么知道我有多爱你呢。”

    他这个模样,几乎就是阿摩司,却又有一种阿摩司没有的高姿态——阿摩司不会用这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口气说话。

    艾丝黛拉并不意外,他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得很像阿摩司或洛伊尔。她看完他的想法后,发现的确如阿摩司所说,他们——神、阿摩司、洛伊尔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她而生出了不同的意志而已。

    就像一个人绝不可能只有一种品质一样,高尚者可能干过一些卑鄙的事,卑鄙者也可能做过一些高尚的事,美德和邪恶是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每个一人的心中的。

    不过,神并不是一开始就与阿摩司、洛伊尔共存。

    他一直都独立于人类社会之外。

    要不是他遗落在尘世间的一部分转世为人,生出人性后,又爱上了她,他本可以永远不用体会神性、人性、兽性并存于一体的感觉,也可以永远不受人性和兽性的牵制。

    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想着,走进了浴室。

    她划燃火柴,点燃了浴室里粉红色的蜡烛,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她是如此狼狈,面色苍白,两颊却泛着病态的红云,新卷的鬈发全被汗水打湿了,变成了一绺绺漆黑柔软的水草。

    她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笑容。这是她以前最擅长的笑容,现在却显得有些怪异。她的相貌、身材和气质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为这张脸蛋儿设计新的笑容。

    要是普通人知道她的笑容需要“设计”,可能会吓一大跳,但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