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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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一位的赵国公长孙无忌对这位歪在松软的躺椅上的外甥并不感冒。在他眼里,皇储应当孔武有力英明卓尔,而不是眼前这副癞皮狗的样子。但他又不能对不起去世的meimei长孙观音,meimei临终时的重托,长孙无忌总觉得是一份沉重的义务,作为名正言顺的舅舅,他总要对晋王多多进谏和劝告。然而此时醉意阑珊听着他的条陈奏对,只是淡淡地冷笑,手里的玉盏和拇指上的一枚硕大的扳指交映生辉,散射出异样的光芒。“是么?我看不尽然吧!” 长孙无忌刚刚下朝,立刻赶来见晋王李治。他向晋王李治通报了在朝堂上太宗聚集群臣,有商议大行之后继承人的苗头。李治并不在意长孙无忌的奏报,而只是懒懒地坐了起来,对长孙无忌的话半理不理:“你怎么知道父皇不会忽然改主意?是谁在老爷子面前玩了舌头?”“这?????”长孙无忌没想到这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氓二赖子的外甥居然有这么深的心计。不错,到今天为止,胡国公秦叔宝、鄂国公尉迟恭、鲁国公程知节等宿将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意思,他们并不打算在皇上再议此事时支持晋王李治成为东宫皇储。这三个人乃是天下知名的开国名将,尤其胡国公和鄂国公两人,还轮流担任大唐军界至高无上的虚职“天策上将”,向来软硬不吃。天策上将和尚书令两个职务一虚一实,唐太宗在做秦王时,先后担任过这两个职务,登基之后,两位天策上将依然有一位是由太宗终身领衔。 长孙无忌想了想,缓缓摇头道:“以我看还不至于。这些天圣上一直都惦记着王爷,问我王爷读了什么书,写了谁的帖,作了几卷文。三天前皇上在玉林宫设宴招待南越使者,特别还提到您,说王爷是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交付权柄的不二人选,这话我亲耳听见,绝无半句虚话。”诚然,面对外国使节,作为“天可汗”的唐太宗,决不会乱说半句话。但接见南越使节之前晋王得到叶公公的密报,却是皇上微服出京,在郊外庄园里接见了一个令他如鲠在喉的人――裴继欢。现在裴继欢的身份已然是公开的秘密,百官大多知道当年的隐太子建成的儿子回到了京师,并且受到了太宗的接见,至于太宗善加抚慰,那就是风云之词,听得信不得的东西。而在第三天,南越使节就到了京师,拜见了皇上,递交了国书,两者之间,时间太过巧合了,这不由得不令晋王疑心。 晋王聆听之下,脸色登时大为转和,轻叹一声道:“说的也是,从承乾和李泰两人被放逐之日起,我父子就一直亲密无间,他老人家时时惦记着我。”微微一顿,他坐正了道:“舅舅,我今天想早点休息,就不开学了。你先回去吧。” “好吧!”长孙无忌也巴不得早点走,晋王酒气熏天稀里糊涂的样子让他生气,大费口舌,换不来一点点成效,以行军出身、一生都讲究办事效率的长孙无忌才不会干这样的事:“王爷保重身体要紧,女色酒色,可远则远,万不可沉迷其中,眼下的吴王恪就是个鲜明的例子。” 晋王冷冷地道:“这是我的事,舅氏无需多言!”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晋王府的银安殿。 “你怎么看?” 走下银安殿的晋王望着刚从帐幔里走出来的霍山老人,征询他的意见。 霍山老人道:“皇上的心意,老夫不太好说。不过满朝文武谁好谁坏,谁存心跟晋王捣蛋,晋王的心里清清楚楚。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阿罗汉,难说不会成为晋王的疥癣之疾。”晋王道:“你对我的作用,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我如愿登上了帝位,一定错待不了你。” “是。”霍山老人肃立。 “眼前没有外人??????”晋王低声道:“听说中秋过后,皇上就要改立我为太子啦!今天别事不谈,只与国师喝酒!” “不敢当。”霍山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王爷脸上连日来积存的乌云渐渐散开,那双平日并不大睁的双眼此时忽然有了慑人之势,衬着一双刀裁的眉毛,倒似有几分男儿的英气了。 “卡丽丝在哪里?”晋王一早起来已经喝了数巡,醉意微醺地对霍山说。 “她就在文端园里养伤,不过已经大好了。王爷要见她?”霍山老人试探着说。 “见见吧。你去忙你的,有事我找人去通知你。”晋王醉醺醺地扶着两名太监,身后一个白玉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摔得粉碎。霍山望着晋王远去的身影,两道白眉皱了起来。 听说晋王来到的消息,卡丽丝急忙从文端园里迎了出来,不过她脚还没踏出门外,一只苍白有力的大手就伸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疼得卡丽丝嘴里刀倒抽凉气。在泰山顶上,卡丽丝被公冶越的剑气所伤,一直未能痊愈,眼下伤情稍好,又被晋王狠狠地抓了一把。鲜血顺着卡丽丝的手往下流,卡丽丝立刻觉得半个身体都疼得麻木了。 一边的奴仆和女佣急忙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文端园,两扇大门悄悄地关紧。 以卡丽丝的武功,要拒绝晋王并非难事。但眼下父女俩有求于晋王,晋王也的确权势通天炙手可热。数度逃避开了的卡丽丝这回被逼得毫无退路。晋王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劝说和哀求毫无作用,眼前这个花厅,那五彩斑斓的皮褥上,风流年轻的王爷干下了多少荒唐的风流勾当,多少无辜失身的黄花处子失去了可贵的贞cao?他的大胆和荒yin无耻,实已到了“百无禁忌”的地步,无人能加以阻止。 肆无忌惮的晋王望着满手的鲜血,一下兴奋了起来,他解下了腰带,把卡丽丝的双手牢牢绑了起来。长期的压抑在父皇的威势之下和朝野上下无数的冷眼,让这位王爷已经大大变态,他身体里最原始的那部分被充分激发了出来,眼见晋王血红了双眼,连杀人不见血的女魔头卡丽丝也不禁有些后怕。 文端园外,静谧无声,霍山站在门外,毫不动声色的听着卡丽丝尖锐的惊叫。今夜此刻,在晋王数不清的即兴发挥里,算是最斯文的了。更何况,假如晋王真的如愿以偿当上了东宫太子,离最后的顶峰,也就半步之遥。数月来遭到唐太宗不冷不热对待的霍山,听着女儿一声声的惊叫,心中的火苗却越来越旺。 安排了一天的课程,顶着满空星月,裴继欢送走了两位老师,命看门人关好大门,独自回到了住处。巨松如屏,松涛阵阵,月华如水,无限孤凉。今天白天,皇上派人送来了一把紫云扇和白银三千两,诏书上是写明赏赐给云裳公主,但密令却是让云裳公主把紫云扇转给裴继欢。裴继欢虽然回到京师,叔侄也见过面,但他现在并无封号,皇上知道他无意受封,不能随意把一件皇家珍藏送给一介布衣,何况,这把紫云扇还是长孙皇后在世时最心爱之物。这把紫云扇的到来,似乎昭示了另外一层意思,也渐渐打消了裴继欢的疑虑。虽然皇上眼下不能对他如何示好,最起码可以肯定,当日夜会,皇上说的话最起码有八成是真:他并没有加害侄子的意思,但传位陇西,也许只是一个想法,就连朝中的动议也还未曾形成,前途也并不明了,一切都还是费人猜疑。 如是者,裴继欢眼下的“敌人”就只有一个晋王李治了。今天他趁上街的机会,去看了一次吴王李恪,两人没说几句就匆匆分别,原因是李恪正泡在一个硕大的酒缸里,喝得昏天黑地。裴继欢暗暗叹息,只好辞出吴王府,买了几样日常所用,便匆匆地回到公主府里来。 就在他拿出钥匙,正待开启房门的时候,猛可里一阵尖风,直对着裴继欢颈后袭来。这阵风声混杂在风势里,简直难以分辨。裴继欢却敏感地觉察到了,暗器破空之时,他已经发现了暗中藏着的那人。 暗器是一组二十支上下细小的“蚂蟥钉”。蚂蟥钉极为细小,力道极为难施,所以通常这类暗器一般是藏在一种特制的护腕上,到了要用,只要轻轻扳起护腕边缘,护腕中特制的钢丝立刻将蚂蟥钉发射出来,一次发射,能多达二十支上下,宛若一阵暴雨忽然来到一般。江湖中擅长这种暗器的,确不多见。裴继欢的听风辨器之术有着极为精湛的火候,在他听到身后暗器飞来时,身躯微微一晃,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地向右错开少许。那一组极具杀伤功力的暗器蚂蟥钉,就噼里啪啦地发出一阵轻响,尽数打进了门扇里,只余下点点微光。裴继欢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倏地一个凭空滚翻,影子在半空闪了一闪,猛地腾空飞起,宛若奔雷掣电,扑向院门之外。 裴继欢的住所是公主府最靠内的一处小小别院,别院外是一带竹篱笆,当初是按照公主的心意来布置的。竹篱笆上,缠满了风姿绰约的夜来香和牵牛花,就在他身体扑到竹篱笆的位置,一条人影飞闪而出,双方势子都猛,几乎撞了个满怀。 裴继欢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乘着自己外出未归,潜来别院,默默潜伏,只等他走进门来,立刻在身后下了杀手。这个突然,使得裴继欢既惊又怒,简直难以按捺,更触发了他心头的怒火,冷笑声中,右掌疾递,一个鲤鱼穿波,猛拍两掌。这两掌是他蓄力所发,力道万钧,挡住了对方一口小巧别致的西域钢刀的劈砍,左手穿处,五指如钩,向着那人脸上招呼过去。那人觉出不妙,再想撤招,哪来得及?但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到,那人身躯迎着裴继欢的掌力,像一个打足了气大皮球震得向上直飞起来,西域钢刀撒手而飞,“噗通”摔下来,那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当场鲜血狂喷,人事不省。裴继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重伤那人,眼角余光一闪,早见另一条人影飞身到了身后。 这人一身轻功,颇是了得,双足落处,沾地无声,他显已见了同伴的身遭不测,心中吃惊不小,偏偏裴继欢放他不过,挟威长啸,蓦地腾身而起,飞鸿掠水般直袭过来。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拼斗,转瞬间拆了三四招。其时皓月当空,两条影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裴继欢见来人武功着实了得,突然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击敌,右掌往左臂一贴,反臂向外一搪一挤,那人横掌招架,蓦觉大力猛击,胸口如中重锤,哇地一声,登时口吐鲜血。裴继欢横肘一撞,喀喇喇声响,那人胸口肋骨齐断,软软倒地。 裴继欢刚刚收势,猛觉左路右路,两股劲风一齐压到,当下运起金刚诀,左掌刚,右掌柔,凝步不动,身形微转,抱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身法刚停,左边那人早欺到身后,“大日昭昭”,发掌向他后心拍到。裴继欢待他掌到,左手反扣,五指如钩,向他手腕抓去。那人疾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位,裴继欢不禁暗暗佩服:“此人是什么来头,竟然可以做得到闭目换掌?”此时那人飞身避开,敌主己客,当即临敌时主取守势,掌力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招招奇快,敌人收式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拗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乃是载于禹王神剑之中,被裴继欢灵活运用,拿来拆成几个段落,每个段落自成一路短小精悍的拳法掌法,用于以一斗多,掌法变化精妙,善于夺人兵刃,拗人手脚,极为实用。右边那人似是识得厉害,身子的溜溜乱转,另外一人则是身子微弓,凝立不动。裴继欢微微一晃,倏地欺近,闪电般一招两式,左掌虚击。左边那人竟是精通大擒拿手把,连抓两抓,都抓不住裴继欢手腕关节,迫得扬步后退,全神贯注对付他的拳招掌法。裴继欢这路拳法掌法,正是要引得敌人多疑多心,见他步法移动,突然间掌心向外一吐,掌力袭肩,那人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拼着身强力壮,要硬接他一掌,那知对方掌力及身,一股大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继欢已是飞起两掌,将他打得直飞出三四丈远近。但闻耳旁风响,左边那人飞身来袭。 这几人在黑夜中毫不做声,显见是训练有素,见惯江湖,裴继欢心中暗暗纳罕,对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肩猛击而下,当下右臂急转,手掌一翻,半途中指爪并换,手肘转过,顺着拳势一曲,反掌拍出,啪地声响,那人竟然丝毫不动,原来竟是练了横练硬功。裴继欢心中一惊,那人双掌一错,“铁臂开山”,连发两掌,掌势绵延不绝,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之极。裴继欢一个如封似闭,手掌圈转,眼见对方一个掌刀横砍过来,招术已老,手臂一伸,五指已搭上对方掌锋并力一拗,那人大声呼痛,掌缘已被裴继欢两指如钩,牢牢钳住,裴继欢喝道:“你们到底是谁!”那人强忍疼痛,身躯渐渐矮下,裴继欢见他半声不吭,料想死士难屈,当下猛飞一腿,将他踢得直飞出去。 片刻之间,裴继欢连击三人,两死一重伤,袍袖一挽,噗噜噜风声大起,已飞身纵出廊檐,翻身向上,果见廊檐之上,还站着两人,当下更不搭话,足尖在瓦面上轻轻一点,便似一只巨鸟般已自两人头顶上掠了过去。那两人见他来势凶猛,招数如幻似真,宛若大风回荡,惊觉不妙时,其时早已避让不及。但见裴继欢的双掌齐飞,两人简直连转身都来不及,随着裴继欢掌风扑处,登如腾云驾雾一般从廊檐顶上,倒飞下来。裴继欢将两人击下廊檐,正要下去,身后又见风起处,一条人影自空袭到。裴继欢心里一惊,这才知道对方来人竟是如此之多,身子一个快闪,极其惊险地躲开了那人一刀。身随步转,五指微屈,使出小天星掌掌力,手臂探出,向外疾拿。那人没想到他招式不变身法移动,居然可以半路发招,当的一声,一口鱼鳞刀被裴继欢弹了一指,刷地一声,鱼鳞刀脱手飞出,裴继欢爱他手里那口宝刀,伸指一钳,将宝刀钳在手中,当即贴瓦一滚,双脚力踹之下,那人大叫声中,倒撞下檐廊去。裴继欢探头一看,但见那人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竟自蹦起身来,撒腿就逃。裴继欢单刀一背,飞身落地,提口真气,流星赶月般直追,片刻之间,已到那人身后,正要故技重施,以掌力将那人制服,斜刺里陡地闪出一条人影,疾如电闪,人到手到,一股极称凌厉的风力,直向裴继欢前胸拍到。 那人功力十足,毫无取巧,掌力如箭,比之刚才五人,武功高了不止一筹。但见裴继欢倏地起身如鹰,足足拔起三丈高下,那人双掌走空,一棵松树的树皮竟被他掌风刮落一片,夜凉风疾,刮得裴继欢身上一袭长衣猎猎作响。那人压不住内心震惊,震惊于对方神功了得,竟在这须臾之间,把自己掌力全部换空,但见裴继欢面沉似水,双手倒负背后,冷冷地看着他。 “领教了!”像是夜枭一般发出一声怪笑:“足下功力盖世,高明,高明,今天太仓促,就不打扰了,再见!”自高高树梢上拔身而起,一路倏起倏落,几个起落,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继欢见这几人来得诡异,略一思索之下,忽然明白,几个起落,已穿出眼前树林,但见地上两个身受重伤的人一霎都已失踪不见了。他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才觉对方人多势众,各精武艺,尤其是后来那人,更是技艺超群,俨然身手非凡,只看他出手对敌,不过一招即退,分明诱己上当,声东击西,从容让别的同伴把两个受伤的带走,败势之中,从容进退,这人江湖之老辣,也就可以想知。此处乃是皇上敕建的公主府,一般的黑道人物大概没这个胆子上门打劫,凭着裴继欢精湛的鉴察经验来判断,这些人甚至于并非黑道中人。那么,这些人是哪里来的?这就着实费人思忖了。 他从背上拔出那口缴获的鱼鳞刀仔细查看,但见刀背笔直,刀刃雪白锋利,刀身三根笔直锋利的血槽,整刀不过一掌宽窄,刀柄弯下,正合用力,刀身花纹隐现,可见这人的刀是费了不少功夫方才琢磨成材的。 但据裴继欢所知,这种长约两尺四的鱼鳞刀,应当是深藏内府,秘不示人才对。因为它的前身,乃是隋炀帝杨广三十万京畿禁军配制的“隋刃”,原制比现今要窄一半,再长三寸。隋炀帝得刀大喜,命匠作府批量生产此刀,第一批装配给京畿三十万铁甲精骑。因此刀在打制之初,便以毒水淬染,刀成之后,便带剧毒,中刀者无不伤口急速溃烂,穿肤烂rou,直至骨髓,最后活活疼死。反隋义军受此刀重创,无不谈虎色变。唐朝定鼎,太宗即发下诏令,严厉禁止再炼此刀,所有“隋刃”,一概收归内府,不许出见。 裴继欢只听说过隋刃的存在,但未见过其真容,眼下这口鱼鳞刀,极为明显是仿照隋刃的样式来打制,甚至还有可能是得到了原版的隋刃,然后请名工巧匠改制而得,因其刀锋有一股刺鼻的腥气,显然也是带了剧毒而来,刀身鱼鳞花纹时隐时现,刃轻柄重,正好挥霍。 是什么样的人能拥有这样的好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