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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鬓添香 第2节

    苏落云是从小便特立独行的姑娘,十二岁时带着田mama去了田庄,将胡氏留给她的佃户账本子尽数收归了回来,钱银全都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当时他觉得小姑娘早早接管钱财田产不是什么好事,为此还语重心长地训教了落云。

    可那孩子却拿亡母遗言来赌她的嘴,只说这是胡氏留给她们姐弟的,怎么花用不需得父亲cao劳。

    如此不受教的顽劣女儿,苏鸿蒙岂能忍?当场叫了苏家的长辈,直言胡氏的嫁妆虽然不用他管,可若这儿女教育也不需得他管了,那么说开,让苏落云领着她弟弟自去过活,以后也不必顶着苏家子孙的名头了。

    当时外祖家的生意渐渐走下坡路,她不能带着弟弟投奔外祖胡家。

    就算以后姐弟自立门户,苏归雁以后的从商还好,若走仕途便无望了。魏朝不禁止商贾子弟恩科,但是被逐出家门的逆子,名声败坏,连起初的童考都难过关。

    为了弟弟的前途,一向不服软的苏落云总算是松了口。虽然苏鸿蒙不管她的嫁妆,可她以后花销每一分都要得了父亲的同意才行。

    可自从苏落云双目失明以后,苏鸿蒙对于她有些变大的花用开销倒是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胡氏就留下那点子钱,不过能充一充体面的嫁妆罢了。

    苏落云若不想嫁人,也不想给弟弟留些,全挥霍了也成。

    毕竟苏家的新祖宗若只花钱就能痛快,他也乐得消财免灾。何况苏落云花用的又不是公中的钱财。

    苏府的其他公子小姐对于大姐的阔绰钱袋子羡慕极了。苏家祖训向来不养纨绔子弟,腰缠万贯的苏鸿蒙虽然自己日常吃用讲究,可对于儿女一向吝啬,仿了清流家风,府里公子小姐每月的例钱少得可怜。

    现在看到大姐在老家如此自在,如何不叫人妒羡交加?

    苏彩笺娇惯了,待走入大堂里,发现屋内的地面上竟然也嵌入了卵石,那嫩生生的脚板便受不住了,跟丁佩小声嘀咕了几句后,丁氏便唤婆子去库房里拿祭祀时用来铺地的厚毡来铺在地上。

    有了厚毡铺地,穿着薄底儿的软绣鞋就舒服多了。就在这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苏归雁忍不住开口道:“jiejie用卵石铺地,大约是因为目不能视,所以在地上做了记号,免得行走磕碰,现在把地铺上只怕……”

    他们姐弟书信会说些日常,苏归雁知道这些卵石的用处。

    没等他说完,苏锦官便不屑道:“她身边又不是没有丫鬟婆子,就算没有眼疾也会有人扶持,还能让她摔了?”

    苏归雁习惯性地闭口不言了。他最知道自己亲jiejie的性子,那是天下顶要强的一个人,如何肯走到哪都靠着人扶持摸索前行?

    想起jiejie起初失明时,悲痛得不肯见人的样子,十五岁少年的眼圈慢慢红了起来。没了地上卵石的指引,jiejie一会来见父亲只怕会露丑。她是最不愿在人前露怯的……

    可是他的话显然没有入父亲的心里,苏鸿蒙原本想接话的,可惜被继母打岔,一时岔到了拜见老家族亲的琐事上去了。

    接着,一家人围坐桌前就着点心饮茶。丁氏漫不经心地让丫鬟将净手的铜盆子摆在了门边,说是屋里太干,加一加湿气。

    方才因为铺设厚毡,桌椅立柜都挪动了位置,厅堂有些凌乱。老冯想叫人来收拾一下,可丁氏却说不急,等老爷午休时,再规整也不迟。

    就在大家吃茶的时候,丁氏抬头便看见了服侍苏落云的田mama正领着丫鬟香草站在门厅口处。

    于是丁氏含笑扬声道:“田mama,为何不入厅请安?”

    田mama一直默默立着,两只隐在褶皱里的眼一寸寸地盯看着大厅,直到丁氏喊她,她才稍微迈前了一步,不卑不亢地拘礼道:“老奴看老爷夫人聊得正热络,生怕冲撞了雅兴,原想等着主子们言语间歇再行问安。”

    田婆子是胡夫人留下的老妈子,又是胡氏临终托孤的一位忠仆,她向来寡言少语,除了小姐的园子,几乎哪也不去,平日里丁佩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听田mama的解释,丁佩笑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言语冲撞的?你既然回了,那便是云儿也回来了,她现在在哪,老爷正盼着见她呢!”

    田mama低头回道:“大姑娘回来的时候,裙子被马车轮子溅了泥点子,得稍微洗漱一下才能来给长辈请安,她怕老爷夫人等急了,便派老奴前来通禀,一会老奴便回去接大姑娘过来。”

    苏鸿蒙挥了挥手:“知道了,叫她不用打扮得太费事,都是家里人,就算便袍来见也无不妥,一会我跟夫人还要休息一下,再去县下会友参加夜宴,让她过个礼数就好。”

    田mama又默默扫视了一圈大厅,再次施礼,便领着丫鬟匆匆而去。

    苏彩笺有些浑身不自在,她原想着不用看见jiejie,哪里想到回来就要跟大姐打照面。

    她倒不怕苏落云,只是想到自己这位jiejie锋芒毕露的言语,只怕一会又要闹些不痛快。她向来娇惯,烦心的事情都有旁人料理,独独面对家姐时,因为心里的那份愧疚,觉得闹心。

    不过想起苏落云当初离开家时,披头散发憔悴的模样,她心里又舒服了些。

    从小到大,都有人拿着她来跟jiejie比较。彩笺在jiejie落云的面前从来都是不出挑的,而如今,想来再无人会拿她跟个瞎子相比了,这是不是也算得另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正这般想着,门口处再次传来脚步声,一个飘忽的人影率先出现在厅门口。

    苏彩笺抬头看去,只见抬腿迈入的女子身形纤丽,一件素雅的云袖长袍显得她更加纤瘦洒脱,一头乌发挽了个云髻堆在头顶,露出光嫩洁白的脖颈,还有饱满明丽的额头,双眉浓而俏美,偏眉尾微微挑起,少了些女儿家的纤弱,多了几分男子般的英气。

    那白净的脸上,最好看的其实还是那一对眼,微微上挑的凤眼含着微光,让人忍不住凝神细看。

    只是那对眼美则美矣,却少了些灵气,直直望向虚空中的一点,不曾有眼波流转。

    呆滞的目光并不妨碍那女子轻盈矫捷的步子,只见她径自甩了身后的丫鬟,跨过门槛绕过地上盛水的盆子,踩着轻盈莲步,在距离桌子三步远时便定立住了,然后优雅施礼道:“父亲母亲,女儿相迎太迟,还请责罚!”

    苏鸿蒙有些诧异,忍不住站了起来,伸手在这女子的面前晃晃,有些不敢相信道:“落云……你的眼睛恢复了?”

    第3章

    这刚刚走进来的,正是被遣回老家的长女苏落云。

    苏鸿蒙的手指都快点到她的眼前了。她依旧目不斜视,微微笑道:“父亲在说笑了,当初您请了熟手的郎中给我瞧过,我经脉因为脑伤堵塞,大约一辈子都看不见了。”

    “大姐,你方才走进来时,如履平地啊,哪像个瞎子……”最小的苏锦城忍不住开口嚷嚷道。

    他话音未落就被身旁的苏归雁狠狠推了一下:“不许你说我姐是瞎子!”

    可是还没等他喊完,苏落云已经转身绕过一把椅子,来到了苏归雁的近前,笑着摸索着他的头道:“三弟说得不错,目不能视,不是瞎子又是什么?你都长得这么高了,怎么还像小孩子般跟三弟叫喊?来,让jiejie摸摸你长胖了没?”

    这般风轻云淡地承认了自己眼瞎的事实,可一点都不像苏家人印象里那个失明后,变坏了脾气的苏家大小姐。

    这两年的时光,似乎将这个不幸的少女磨砺得老成了许多。

    这时,丁氏开始不轻不重地数落着锦城,让他不得对长姐不敬。

    苏落云不甚满意地摸完了弟弟单薄的脸颊,便转身立在了苏鸿蒙的身旁,目望虚空,恭谨问道:“父亲这一路来是否觉得疲累,我正好带了些山上的苦茶,若配以枸杞蜜枣,别有一番醒神味道。”

    待茶水泡上,一家人也都围坐一起,只是看向苏落云亲自倒水冲茶时,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迟疑来。

    苏鸿蒙问道:“你的眼睛还没好,可我看你……如今甚是利索啊!”苏落云若还眼瞎,为何方才走路行事来如此从容?不能不叫人纳闷。

    落云微微笑道:“我在这老宅住了两年,自然熟悉,日常走动也无妨,只是到了陌生的地方,还得摸索着前行。至于这泡茶更简单,茶盘上有花纹,丫鬟每次将茶杯摆在固定的位置,也方便我拿取。”

    苏鸿蒙听了,不由得服气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大女儿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眼疾的事实,变得通情达理了许多,这叫做父亲的总算有些欣慰。

    如今再看这女儿,苏鸿蒙心内的叹息更重——落云若未得眼疾,这般出众的容姿,就是王府也进得啊!

    于是臆想中剑拔弩张的父女相见,倒是春风和煦,洋溢着和睦慈爱的气息。

    苏落云不光是对父亲如此,对待继母和几个弟妹也是秉承着长姐的风范,丝毫不见两年前分开时的乖戾脾气。

    苏鸿蒙原本是抱着父女要争吵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大女儿这两年间修身养性,竟然比眼盲之前更加稳重有礼,他不由得满意捻须,觉得官途畅通,就连家事也顺畅了不少。

    丁佩也是面上含笑,可是心内诧异极了——若说住惯了老宅,所以苏落云记住了摆设位置也有情可原。

    可是方才因为铺厚毡的缘故,作为标记的卵石全无用处,各处的家私摆设也挪了位置,更何况门旁还有一盆水,稍不留神就能踩翻了,这苏落云是真瞎了?为何走去来如履平地,从容恬静呢?

    其实不光她有此疑惑,连亲弟归雁也是心有不解。

    尤其是吃饭之后,走在老宅庭院里时,因为脚下卵石的指引,苏落云的步履更加从容轻盈,路过鱼池花圃,还笑着伸手指点,与父亲讲着老宅子的哪里有了些微改动。

    若不是早先知道,谁还会当这侃侃而谈的女子是个眼盲之人呢?

    待得家人各自回房休息。归雁总算有了跟jiejie独处的时光,立刻迫不及待地问着落云,是不是眼睛有所好转。

    落云微微苦笑:“难道眼盲者必须人前彷徨摸索才像样子?那前厅的摆设虽然变了,可是田mama提前带着丫鬟看了厅堂里的变换,再回来告知了我,你没发现,我身后的丫鬟香草时不时卡音清嗓,若我前面有了障碍,她便如此提醒我,如此一来,也算是我的另一双眼。”

    苏归雁听到jiejie如此解释,不由得失望极了,看着jiejie,心内百味杂陈。

    不过苏落云却淡然道:“母亲当初给我起名字,大约是预见了我以后的光景。起名落云,从天际落下的滋味固然不好受,然而跌落尘埃,也不失为另一种幸运,我虽然眼盲了,在乡间沉寂的两年里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苏归雁蹙眉问:“jiejie想明白了什么?是不是跟……苏彩笺有关?”

    当初jiejie的那场意外,就是发生在苏彩笺的院子里。当初陆家要来商议婚事,十年前,苏陆两家的老爷子只是定下亲,却并没指明要嫁苏家哪个姑娘入门。

    陆公子钟情于jiejie,可是陆夫人因为跟丁氏私交要好的缘故,更加中意meimei苏彩笺。

    做母亲的拗不过儿子,最后定下jiejie。苏彩笺倾慕陆誓,知道之后来哭闹jiejie,然后就发生了意外。

    当时因为在二姑娘的院子里,除了二姑娘屋里人外,谁也没看见是什么情形。

    后来大家也是听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喜鹊说,是大姑娘自己脚下不稳,脑袋磕碰在了路旁的石墩上,流血昏迷了两日,再醒来时,眼睛就看不见了。

    虽然苏落云醒来之后,笃定是苏彩笺推了她,但苏彩笺哭得梨花带泪,也不说话反驳,颇有丁氏弱柳娇花的风范。

    父亲原本就偏心丁氏的孩子,加上周围的人证俱在,都说是苏落云摔晕之后记得偏差了。所以苏鸿蒙也乐得和稀泥,只罚了苏彩笺跪佛堂一日,便不许人再提此事了。

    毕竟两个都是他的女儿,一个瞎了,无法改变,总不能让另一个担了害jiejie的名头,坏了名声吧?

    苏彩笺平日里是个虫子不都敢踩的孩子,怎么会故意要害jiejie?这就是意外,既然发生了,谁也没法子。

    可是陆誓却不肯换了未婚妻,闹个不休。最后一年前陆夫人便折中想了个法子,让他先娶meimei苏彩笺为妻,待过些日子,再抬苏落云入门。这样一来,也算让苏落云这个嫁不出去的残废姑娘有了着落。

    总之,其中发生了不少波折,陆家才跟苏家结缘,定了亲事。

    哪知身在老家的苏落云却不肯听了长辈的安排,将自己先前收到的陆公子的信函烧成灰,拢在木匣子里托人送回陆誓的手里。

    她说得明白,与陆公子再无干系,大家以后见面,大约也就是一句“妹夫”相称。若他再跟苏家提及姐妹同嫁之事,她便一刀割掉秀发,入庵出家。

    随后的这事,再无人提及,只二姑娘彩笺欢天喜地准备嫁妆喜被,等着嫁到陆家去。

    不管别人怎么说,苏归雁认定是异母的meimei害了jiejie,待听到落云说“想明白了”,便立刻想到那意外去了。

    可是苏落云却不动声色:“那事休要再提,众人都说是我自己绊倒的,若是还咬着不放,倒像是我构陷家妹……对了,你这两年可有照着我说的去做?”

    归雁立刻点头::“jiejie当初让我藏拙些,所以夫子每次检查功课,我都要留些错漏,默背诗文讲义,也比锦官锦城他们慢两日……夫子觉得我玩心大,惫懒了。父亲不喜我这样,总是要骂我。有时我真不想如此了,可想到你当初的叮嘱,又忍住了。”

    落云听了,心疼地又摸了摸弟弟的脸:“你比我强,我像你这么大时,若能沉住气就好了。记住了,以后也不要跟那两兄弟争锋,现在的我还没什么本事,没法护你周全,你显得笨些,在家里才自在……”

    苏归雁默背功课其实比那锦城兄弟快多了,有时看那两个弟弟刻意卖弄聪明,也算有趣。

    可他还是不解jiejie这般安排,心中存疑:“jiejie,你是说继母不愿我比两个弟弟强?”

    苏落云摸索着弟弟的脸颊,柔声道:“苏家现在蒸蒸日上,光是香料铺子的生意便有如水的金银入账,将来这铺子由谁继承必定是牵动人心的事情。我当初被父亲撵回老宅,你身为长子,却无至亲帮衬,若显得太过聪慧,我怕你福缘太浅。”

    外人也许不知道,那苏彩笺虽然号称比苏归雁小了一岁,其实她比苏归雁还早一年出生的,今年实际已有十七了。

    丁氏是在成都府与经商的苏鸿蒙相识,在胡氏尚在时,就怀下了彩笺。

    父亲不想丁氏的私生女儿背负庶女的名头,愣是隐着不上家谱。直到母亲亡故一年后,这才将苏彩笺记录到家谱上。

    以续弦所出的正经名目,终于让苏彩笺成为了苏家名正言顺的嫡女。

    落云以前只觉得这个meimei个子长得快,言语也比着同龄的孩子利索,并没深想。是直到十二岁那年才知道其中的隐情。

    她那时也终于懂了母亲临终前的郁郁寡欢。这个平日里总是柔弱笑脸迎人的继母,可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与继母针锋相对,也越发为丁氏所不容。

    这些事情,她并不想跟弟弟深说,他年岁还小,若是跟她当初那般与丁氏起了冲突,被刁难的,也是他这个不能自立门户的少年罢了。